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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98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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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后,宋运萍有些后悔,觉得言重了。以往去信一个星期,来信一个星期,一个月一般可以收到两封信,但这回去信之后,三个星期,才有信回。宋运辉在信中一点不客气地说,姐姐女生外向,一边在信中要求做弟弟的帮雷同志出谋划策,一边只听好话不听坏话,老虎屁股摸不得。明明是她在与雷同志交往方面持有不自信态度,才稍微说到雷同志的不对就跳,这种心态有问题。宋运辉建议姐姐不妨把他前一封信的内容说给雷同志听,雷同志人虽粗糙,却应该有男儿胸怀,应该会知道好歹。如果雷同志也生气,那么这种人外表粗糙,内心狭窄,太可怕了。
宋家父母也看了这信,看了都说,自家弟弟那是肯定为姐姐好,怎么会乱来。宋运萍不得不检讨自己,是不是真的心态有问题。她确实是一边很重视弟弟对雷东宝的表扬,一边又特别揪心弟弟对雷东宝的态度,这难道真是不自信?可她明明又是很为雷东宝自豪,又很喜欢雷东宝过来看她的。这是怎么回事?她暂时没回信,等雷东宝过几天过来看她时候,将弟弟前一封信的内容用她最委婉的口气转达了,她还没说这是宋运辉说的,她就说是她自己想的,因为知道雷东宝肯听她的。
雷东宝听了双手臂支在桌子上,耸着肩缩着脖子像猫头鹰似的瞪着圆溜溜的环眼看着宋运萍想了好久,宋运萍看出他不是在生气,所以看到雷东宝猫头鹰似的样子忍俊不禁,在桌下踢踢他,笑道:“你想什么啊,两眼睛贼溜溜乱晃。手放下来,真难看。”
雷东宝呼岀一口长气,道:“你说得对,你怎么想到的?”雷东宝心说,他最近还真钻进砖厂没管着大队致富了呢。
宋运萍松口气,心说这是不是如弟弟信中所写,雷东宝能承认不足是因男儿胸怀?倒反而是她心胸狭小估计错误。她只笑着反问:“你说我怎么想到的?”
雷东宝笑道:“你让我每天看着你我就知道了。你快点嫁我吧,你看我家离县里近,你读电大可以少走很多路。我前几天买了水泥做兔舍,顺便把几间屋子也浇成水泥地,过两天再买些麻筋石灰把墙也封了,准跟新的一样。我现在还买不起电视里录音机,但我给你写保证书,我明年就把缝纫机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都买全了,再添一套家具。你相信我做得到,这辈子我做什么都要让你吃好穿好。”
宋运萍听着心头鹿撞,都不敢看雷东宝,脸红心跳地道:“你瞎说什么啊,跟你说正经事儿呢。那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弟弟信里让我告诉你的。我弟弟说你比我有胸怀,能听批评意见。”
“小辉?”雷东宝笑道:“小辉都替我出主意了,你看,我们早点两家并一家算了。也省得我每次想替你们挑水你总不让。”
“你每天砖厂那么累,半年来人都黑瘦了,怎么能让你总来我家干活。”
“那我明天扛两包水泥来,把后院都刷成水泥地,雨天走着不带泥。”
“别,后面今年刚种了桔子、柿子、苹果、无花果,还有一棵桂花树,兔粪刚好拿来肥地,要浇了水泥都完了。你刚挣的钱还是给你妈买些好的,她老人家辛苦一辈子了。哎,下个月我准备卖了兔毛买部缝纫机,你以后衣服拿来我这儿做吧。”
“好。啊,我们那里有几只日本化肥袋,他们说做裤子最好。”
“是啊,我见过,他们把化肥袋拆了做裤子,前面日本制造,后面尿素,特逗。你有也去拿来吧,我想想办法怎么把这些字裁掉。”
雷东宝涎着脸笑:“别拿来拿去啦,你就去我家吧。”
雷东宝涎着脸还是虎虎生威。不过宋运萍早已习惯,啧道:“嘿,我跟你讲正经的,你怎么老打岔。”
雷东宝看着宋运萍似笑非笑的脸,真想捏一把,但前阵子想动手动脚,被宋运萍拿着扫帚赶出去,又好一阵不见他,他心有忌惮,可又面对着仙女一般的女朋友手脚难禁,当下双手交握下定决心,跳下凳子跑隔壁屋,对里面宋家夫妇大喊一声:“爸,妈,萍萍嫁给我吧。我一定对她好,对你们好,对小辉好。”
宋家三口人都吃惊,宋家陷入可怕的沉默。雷东宝回头看宋运萍,见她咬着嘴唇怪怪地看着他,就又补充一句:“答应吧,反正迟早的事,我们早点在一起多好。我暂时拿不出多少彩礼,保证一年后两倍补足。”
“谁问你讨彩礼了。”宋运萍顿足道,“你快回家,晚了,后天再来。”
“还早,月亮还没升高,走山路太暗。别后天啦,答应吧。‘六一’节我们去登记,方便记。行吗?我数到三,你站着就是答应,坐下就是不答应。”
宋家父母早追着出屋来看,却见雷东宝赖皮地伸手抓着女儿不让坐下,嘴里还吊着长声念“一……二……三”,念到三,当然他们女儿没法坐下,就算是答应了?不用他们说,宋运萍自己早急着说“不算不算”,雷东宝却大笑说:“算,算,我明天带我妈来,带保证书来,你们等着我,哈哈。爸,妈,我这下可以走了,你们早点睡,明天等我。”说完真的黑旋风一样刮出去了,留下宋家三口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觉得很是儿戏。宋母问女儿答应不,说女儿答应他们也答应,但彩礼算了不要求,可他们规矩人家女儿,结婚还是得按规矩来,一定得要雷东宝找个德高望重的媒人来说媒。宋运萍其实早答应了,但叫她怎么说得出口,见妈妈这么说,她就用力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雷东宝虽然赖皮得逞,但他认定萍萍就这么定了,一路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乘着微凉的夜风回家。但他还是想到一件事,保证书,虽然容易,就是那么几句话,但问题是萍萍家一家都是文化人,他拿自己写的保证书出去还真有点犯怵。他稍一核计,先不急着回家睡觉,先隔墙翻进村口雷士根家土围墙,月下打门求援。
雷士根开门一见是雷东宝,大惊,伸手一把将雷东宝拖进去,拖了雷东宝一个趔趄,一手又捂到雷东宝嘴上。他探头侧耳观察一番才关上门,这才拉惊讶的雷东宝进自己房间,轻道:“出事了,吃饭时候公社工作组来,先摸到你家,没找到人,又摸到老叔家,跟老叔吵了很久,说到年前承包和砖厂的事,说我们承包是擅自瓜分集体土地,说我们砖厂是一小撮人侵占集体资产为自己牟利,挖社会主义墙角。他们等半天等不到你,带着老叔回去公社了。”
雷东宝一张脸顿时墨黑。别人不知道,他不笨,他立刻想起年初跟老书记一起守窑那夜,老书记说他会做事不会做人,肯定是有人因此告到公社,工作组下乡第一个找的是他,而老书记是替他顶罪去了。
雷士根见雷东宝不说话,在一边献计献策,“东宝,你还是去哪儿避一避风头,明天他们肯定还得来找你。老书记在公社人面儿熟,过几天准能放回来。你不行了,你当兵那么几年,谁都不认识。”
雷东宝摇头,他哪可以做什么逃兵,他轻问:“工作组来,谁替他们领路?”
“还能是谁,但老猢狲没正经出面,闪了闪,指了你家的路就溜,他还怕你,这是四只眼看见的。老书记家是你妈带去的,你妈没事。”
雷东宝面色铁青,一把拳头捏得“咯咯”响,老书记四月份时候曾经忧心忡忡提起,说前书记老猢狲与上面有些人关系不错,年初承包到现在,老猢狲还什么声音都没岀,总是有点怪,果然,今天终于是折腾出事情来了。老书记原先提防着老猢狲纠集以前一帮活跃分子扒砖窑搞破坏,走一贯的□□路线,所以让砖窑里一直留着人,没想到这回老猢狲走的是上层路线。雷东宝一时失措,对于□□,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有的是办法,但对于公社来的工作组……他好歹是部队复员的,并不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他得考虑如何应对。雷东宝从来没应付过太大的阵仗,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安排,可他又知道自己不能说出来,以免动摇军心。
雷士根见雷东宝拧眉沉默,又补充道:“工作组让砖窑立即停产。”
“砖窑?”雷东宝想起他下班去宋家时那才烧透一半的砖,“砖窑熄火了?一窑砖不都得废了?”
雷士根点点头,“民不跟官斗,你出去避避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他们针对的是你,不是老书记,老书记那儿不会有事。一窑砖废了以后还可以烧,你要是被公社抓去,往后谁还敢开砖窑。”
“我避?等我回来,小雷家又是老猢狲天下了。去年初老猢狲下台,是公社里谁的决定?我找他去。”
雷士根对大队里的事一清二楚,“是县里去年新上任县长的决定,听说新县长上任,接连派出好几个工作组到各公社,动了好几个大队的领导班子。东宝,你不会是想去找县长吧?县长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再说他们正愁抓不到你,俗话说官官相护,公社要抓你,县里能拦着?你这上去找县长不正是送上门去,让他们瓮中捉鳖吗?我看你还是避避风头,等事情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对症下药。千万不要莽撞,平白牺牲自己实力。”
雷东宝挥手否决雷士根的建议,“士根哥,你脑筋很好,胆子很小。别说我不肯避出去,就是能避,避回来一切照常,我也不能走。先说我做的事国家允许,这是我大学生小舅子说的,再说已近六月,我们砖窑给大队挣的钱得全拿出来买高产晚稻稻种,拖几天得影响育秧工作。我不能走,没法走。我带大家闹承包闹砖窑,有点小事我先躲,我还是男人吗?明天我去找县长,要抓也要让县长抓,抓之前我得跟县长说道说道政策。”
雷士根忧心忡忡:“东宝,跟你说了,县长不是那么好见的,别你还在县府大院等县长,人家小门卫早一个电话打给公社,公社派人把你抓了。你要保存实力,别计较眼前得失,稻种一季不好,还有明年。只要你没事,没让公社押走,给老猢狲十个胆也不敢坐你的位置。”
“老猢狲见我一吓就走,不用给他苦胆他也敢再次造反。士根哥,你别再劝我,我想个办法。”说着,便和衣倒在雷士根的床上,反正天热,不用被子也无所谓。
雷士根见此只好闭嘴,换作春节时候他可能还会嗤之以鼻,认为雷东宝太过轻敌,不懂轻重缓急,但是半年看下来,他看到雷东宝有他所不具备的磅礴勇气和锐气,而很多他以前以为很传统的固有势力,总是在这种有点莽撞的勇气之下化为一戳就破的纸老虎。他想,或许,雷东宝思考之后会得出最好的方案。雷士根小心,又进进出出趴窗户墙头往外看了动静之后,才放心回屋打算再与雷东宝讨论。
但没想到,回到床边,却分明听到雷东宝从黑暗中传出来的鼾声。雷士根有点懊恼,这算怎么回事,人家替他操心,他倒是什么事都没有倒下就睡,东宝到底有没有好的打算?雷士根无奈也只得睡觉。但床铺被雷东宝占了一半,他没法照旧地睡,只好找来一把凳子,将脚搁凳子上很不舒服地将就着睡。
雷士根才迷迷糊糊,却被一阵摇晃摇醒,耳边传来急促的声音,“哎,士根哥,士根,你怎么睡着?这么大事你还睡得着?快起来,有行动。”
真是贼喊捉贼,雷士根翻身起来,迷糊着双眼道:“你做梦还是醒着?明明看着你打鼾我才睡的。”
“我睡着了吗?不可能,我在想事。”
雷士根心里嘀咕,有这么想事的吗。但脖子早被雷东宝一把揽了过去,如此这般这么这么地吩咐了一通。雷士根听完很不置信,“这太儿戏点吧?领导会见你?领导会不会见面就骂我们不严肃?”
雷东宝环眼眯成细眼,狡黠地笑:“会,以前部队领导喜欢的就是这调调儿。”口气里满是不容置疑。
雷士根将信将疑,但立即灵猫一般出门行动了。雷东宝不便出面,反而占着雷士根的板床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天一亮就飞车去红卫大队,告诉宋运萍情况有变,他得去县里办事,今天没法带妈过来见面,见面的日子押后。
宋运萍本来见了雷东宝还低着眼皮不肯出声,但一听此话,心细如发的她立刻感觉有异,她几乎已经了解雷东宝的性情,今天是他做梦都在盼的好日子,他怎么舍得轻易放弃,除非是他家或者小雷家大队岀大事了。宋运萍追问雷东宝这是怎么回事,雷东宝装作一脸满不在乎,他不愿让宋运萍为他操心。但是他又敌不过宋运萍的温柔攻势,在宋运萍抽丝剥茧式的追问下,他只得投降,道出事情原委,以及他即将奔赴县里要做的事。
宋运萍异常担心,虽然她知道雷东宝做的事符合国家政策,可是,这地头天高皇帝远,这年头政策又是一天一变样,谁知道今天的政策又怎么样了呢?宋运萍要雷东宝等着,她拿上自行车一起去撑腰。但雷东宝不让,雷东宝说她跟着他心就软,泼不出大胆。又叫宋运萍千万别悄悄跟着,免得他一心两用。
宋运萍无奈,羞涩也不顾了,硬是拉雷东宝坐下,端来一盆水要雷东宝洗干净头脸,又要雷东宝脱下昨天傍晚洗澡后换上而今已是穿得熟软的布衬衫,她飞快敲碎炉子里的煤饼,钳火烫的煤块放进熨斗,将雷东宝的衬衫洗出来熨平,又亲手替他将袖子整整齐齐挽上,看着整齐了,这才放雷东宝走。差点把雷东宝感动得不愿离开。
雷东宝再次骑车上路,昨晚最后的一丝担忧也消失殆尽,心中充满必胜的决心和信心。他身后有那么多人在支持他,包括运萍,包括雷士根连夜联络起来砖厂的那些兄弟,包括四眼会计等大队干部。有他带头,老猢狲之类在小雷家哪里还有横行的空间。
宋运萍等雷东宝上路,将煤饼炉封了,兔料槽里塞上足够的蒸麦麸皮和青草,桌上留下一张纸条给爸妈,自己鼓起勇气,顾不得羞涩了,骑车去小雷家大队,她想第一时间知道雷东宝的好歹,小雷家离县城近,有消息肯定先传到小雷家。而且,她想雷东宝的妈这时该是最担心的,需要有人分担。
雷东宝骑到空旷处回头看看,果然没见宋运萍跟上,这才放心。他骑得飞快,到县城正好中午,知道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会儿,他便进县第三饮食店吃了一碗阳春面,面条吃完,连汤水都喝下,直至露出碗底钢针凿岀的三个黑点字,“县饮三”。吃饱抹一把嘴,他刚想起身离开,忽然想到来前运萍为他整理衣冠,他忙也粗粗拉了拉衬衫,将部队带来的大皮带扣挪到腰中心,才整整齐齐走向县政府。
没等多久,大约是县政府领导们开始陆续上班的时候,只听远近喧嚣之中隐隐传来喜气洋洋的锣鼓声。雷东宝随着路人的眼光一起看过去,远远的,看到大红横幅一条一条地冒出来。雷东宝眯着眼看,看着横幅渐渐走近,其中一幅上书“农民过上好日子,感谢县委县政府”,落款是“小雷家大队宣”,雷东宝心说这是谁想出来的好句子,很押韵。第二幅也近了,上书“四项基本原则作指引,三中全会放光芒”,第三幅是“小雷家大队社员富裕感谢共产党”。锣鼓则是安放在手扶拖拉机上,由雷士根开着的擦得崭新的手扶拖拉机头还顶着一朵绉纸大红花,新娘子一般。砖厂的人都来了,每人手推着新新旧旧的自行车,车头绑着一面彩旗,这是雷东宝密授的露富招式。队伍倒也招惹人,后面已经跟了一大堆看热闹的。
雷东宝高兴,才要与众人招呼,却听后面有人问了一句:“同志,你也是小雷家大队的社员?”
雷东宝回头,见是一位同样推着自行车的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的眼睛似乎会笑,很是可亲,雷东宝看着很愿意回答,“对,我们是。”
年轻男子微笑地问:“大队领导班子改组才一年多点,那么快走上富裕道路了?”
雷东宝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忽然被年轻男子的微笑眼睛看得有点虚,忙大声道:“别的都不用说,你看我新买的自行车,还是凤凰的。你看我们大队新买的手扶拖拉机,那是大队砖厂拉砖用的。”
年轻男子依然微笑,说了声“不错不错”,便推车进去县府大院。雷东宝不知道这是什么人,最希望这人是县长书记的秘书,第一时间把他们小雷家拍的大马屁传达到领导耳朵里。但他没时间多想,他得与雷士根他们汇合。
汇合后,他们便站在大院大门口的路边,继续锣鼓喧天地闹。雷士根心里很是担心,不知道县衙门里面什么反应。雷东宝吩咐大伙儿使劲地敲,即使叫不出人也得烦死里面办公的人,总得让县里的人出来说几句话。
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一位笑容严肃的中年男子过来,介绍说他是县府办公室主任陈平原,请锣鼓队的领导们进去说话,也请敲锣打鼓的大伙儿稍微歇歇,路边坐坐。雷东宝一个眼色,叫上大队长,两人一起进去。外面的锣鼓暂时歇了。雷士根这才松口气,看来谁都吃马屁,雷东宝到底是当过兵见多识广的,没说错,又是他白操心一场。
但是雷东宝被办公室主任陈平原引进徐县长办公室,看到起身迎接过来的徐县长,心里不由一沉,这不是门口那个笑得令他心虚的年轻男子吗?雷东宝预感自己的诡计可能无法实现了。大队长不知就里,见终于如愿见到县长,非常欣喜。两人的表情自是如数收入徐县长的眼底。
县长办公室非常简单,桌子椅子文件柜之外,就是屋底有张窄窄的木板床,床上铺着蓝白方块相间干净的床单。徐县长招呼大伙儿坐下,早有人上来端水倒茶。徐县长自己端把椅子,坐到雷东宝他们两人面前,依然是微笑着道:“你们雷老书记没来?”
队长立刻道:“老雷年纪大,身体不舒服,那么多路走着累,我们过来也一样。”
徐县长还是微笑道:“看到你们过上富裕生活,我们都很高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让群众在党的领导下大干快上,奔向四个现代化,过上富裕日子,才是正确的社会主义道路。如今你们的富裕生活,一是靠党的好政策,二是靠你们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是你们小雷家大队群众鼓足干劲,同心同德,力争上游,才有今天的新手扶拖拉机和新自行车。你们更应该感谢的是党的好政策,和你们自己,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你们两位工作在四化建设第一线的领导干部致谢。”
队长和雷东宝忙要站起来,被徐县长起身按住。雷东宝在心中盘算,县团级,县团级,县长起码是军队里的团长级别啊。他本来话就少,县长这样有觉悟的话他更说不出来,对于县长的致谢他只会笑,还是队长连说“谢谢县长表扬,谢谢县长表扬”。
徐县长摆手阻止队长的道谢,微笑道:“我想了解一下小雷家大队究竟推行了什么政策,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取得成就。”边说,他边起身关上门,“不限时间,大家畅所欲言。”
雷东宝这才开口说话。在徐县长的微笑鼓励之下,他竟然没一点夸张,也没一点削减,如实向县长汇报了年前的承包,年后的砖窑。因为都是他一手做下来的事,所有的数据他都是信手拈来,诸如每个社员平均承包多少土地,土地怎么公平分配,社员如何自愿组合,春收小麦实际亩产最高多少最低多少。然后是砖厂的工作,每月产量多少,废品率多少,利润多少,上交大队多少,砖厂留成多少,砖厂职工如何计件,等等。他一边说,徐县长一边在笔记本上简单做着记录,都是非常认真。
等雷东宝说完,徐县长拿笔在笔记本上稍作计算,才问:“购买手扶拖拉机的支出,是贷款的吧?”
雷东宝答应:“是,向信用社贷款的。一年后拿砖厂留成来还,应该够还。”不知不觉地,雷东宝在回答中用了当兵时候胖着喉咙回答首长问题的劲气,一个人的大嗓门在县长小小办公室里震耳欲聋。
徐县长再看一遍笔记本,不由惊叹,中央还刚在小范围试点工厂全员承包,小雷家的砖厂却更进一步,已经推行计件,而他们大队土地的承包,更是有安徽推行的大包干的雏形。没想到,农民自发的经济行为会走在国家政策施行的前列。徐县长本来对小雷家敲锣打鼓的举动不以为然,认为他们哗众取宠,听了雷东宝的汇报,才真正刮目相看。他由衷赞美一声,“很好。”拿起热水瓶给两人续上水,“雷同志,再给我谈谈你们承包的思路,和砖厂计件的思路。”
雷东宝很敏锐地捕捉到县长话里并没有批评他们承包中搞投机取巧的意思,心中微喜,忙道:“承包的思路,是我年前问了回家过寒假的小舅子,他是大学生,知道的东西多,他跟我说承包的很多办法,我记不住名词,但我记住最实用最不可能偷懒的承包办法。砖厂,我想既然土地可以承包,那我们打砖坯烧砖也可以承包,我还只是一个很粗的想法,具体办法是开拖拉机的雷士根细致做出来的,我们做上后,小舅子才告诉我这叫计件。”雷东宝将雷士根的计件原理跟徐县长又详细说了一下,他看得出徐县长是认真地在听,所以他讲得特畅快。
徐县长这次的微笑令雷东宝如沐春风,徐县长说:“雷同志,你小舅子对政策吃得透,另一位雷士根同志分解工作有条理,而你们大队领导政策执行有力,落实有方,动作雷厉风行,你们小雷家的富裕完全有理由。眼下,虽然你们小雷家的领导班子组成才一年,虽然你们已经做了很多工作改善群众的生活,但是,我鞭打快马,要对你们提出更高要求,你们接不接得下?”
“县长请说。”
“好。听了你们的汇报,我看出,小雷家目前已经有一部分同志先富裕起来,但这还不够。作为一个大队领导,你们还得考虑,怎样想办法促进全大队社员的共同富裕。你们现在有没有这样的打算。”
雷东宝心中一跳,心说幸亏宋运辉先提醒了他,也幸亏他昨天回家路上好好想了,他现在心中有现成的答案,“报告县长,有。大队现在有了钱,已经能替社员办些事了。我们最先要做的一件事是种地能手雷忠富想出来的,打算购买晚稻良种,大队统一育秧,夏收夏种时候秧苗分给各社员,免费。第二件要做的事是大力促进家庭养殖,现在已经看中长毛兔,等大队砖厂再赚点钱,由大队引进长毛兔优良品种,交给老少娘们回家养。别的主意还没想出来,请县长给我们支招。”
徐县长听着雷东宝慷慨激昂劲气十足,又却点文采的汇报忍不住想大笑,但还是忍住,微笑问:“雷同志当兵出身的吧。”
雷东宝一惊,但随即一手摸上皮带,笑道:“是。”
徐县长终于不是微笑,而是畅快地笑道:“好,基层就是需要你这样年轻有见识,又有旺盛精力的同志来领导群众走致富之路。你们前阶段的工作抓得不错,对未来工作的考虑也是本着因地制宜的原则,相信你们真抓实干,年底小雷家大队又将是一番新面貌。至于别的主意,我还是一句话,要因地制宜,因人制宜,一定要立足农村,稳扎稳打。眼下我对小雷家大队没有调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但我很快会组织由农技专家组成的小组去小雷家大队调查研究,希望能为小雷家大队的发展助一臂之力。不过,以后这种敲锣打鼓、歌功颂德的行为绝对不能再出现,县委县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公仆,而不是古代的衙门,基层工作做得红火,群众生活过得好,就是对我们最好的表扬。从你们的汇报来看,你们小雷家大队的领导班子是干实事的,以后,这种敲敲打打的花架子,还是少一点的好,这件事上面,我要批评你们。”
雷东宝没想到徐县长会说得这么实在,心里一热,也没战略战术了,冲动地道:“徐县长,不是我们想搞花架子,可不这么搞,我们不知道怎么见你,我们有事要反映,我们怕还没见到你就被公社拦回去。”
“噢?”徐县长没想到原来锣鼓喜庆后面有隐衷。
雷东宝没有隐瞒,便将昨晚他从红卫大队回家的见闻都说了一遍,队长补充。徐县长一听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基层大队的步子已经自发放开了走,而公社领导的脑筋却还没转弯,导致上下不能协调,脑袋瞎指挥。难怪逼得做实事的这两个人打出敲锣打鼓的馊主意,不过也真是有点可爱的小狡猾,否则他还真不可能第一时间会见他们。
徐县长又禁不住地笑,道:“雷同志,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回家,不过我就是不说,你也会大胆地回家……”
“对,我就是大胆。”雷东宝很是赞同地抢话。
徐县长笑道:“公社的事,我会联系了解,你们只要继续照既定的老路子走,万里同志在肯定大包干的时候说了,‘只要能增产,什么也不要伯,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把凤阳讨饭花鼓扔掉,扔得远远的,扔到太平洋里去。无论怎么说,讨饭不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理解这句话吗?”
两人回答:“理解。”雷东宝心说,越是有本事的人,说出来的话越是能让人一听就理解,比如眼前这个徐县长,还有天边那个未来小舅宋运辉。就是那种文件说的不是人话。
“好,这也是我们县里的态度。只要你们想方设法让群众过上好日子,县里就千方百计支持你们。”
雷东宝与队长出来,心里都如吃了定心丸。雷东宝尤其觉得这个县长有水平,人又很好,出门时候忍不住问徐县长是不是也是大学生,徐县长笑答是,雷东宝说难怪,他又把小舅子扯出来了,说小舅子这个大学生也能干。徐县长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评价眼前的雷东宝,觉得他有时候有点混,有时候又是精明强干。还真是第一次见这么特殊的人,徐县长对他有了兴趣,回头,吩咐下去,将小雷家大队划为他的联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