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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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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召重知陈家洛武功极高,放眼当世并无几人能敌,深恐陷阱困他不住,若教他脱了珠索走蛟龙,皇上震怒之下,只怕自己这三品武官便做到头了,那件还未到手的黄马褂更是此生休想。
于是又复披衣外出,将各处机关皆细细检查过一遍,务求万无一失。
这才回到房中,解衣欲眠,方要躺下,心头忽然起疑,那李可秀素来功利心极重,此番皇上将工部机关高手悉数派出,又在贴身侍卫里选了功夫顶尖的五人前来襄助,这等现成立功之事,他怎地竟是不争不抢,平白让给了自己?
他本是武当高徒,因着功利心重方才入了朝堂,又因武功高强得乾隆信重,于官场这些明里暗里道道却是不大明白的,莫说李可秀这等滑头,便是比白振亦多有不如,此时既是想不明白,便也丢开不再去想,只心心念念想着明日要如何擒了陈家洛,成全自己那件黄马褂的念想。
又复想到离京前,蒙皇上恩宠,特召入内书房问话,提及此次下江南,务必生擒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云云,皇上神色甚和,还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正想到得意处,脑中忽地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暗叫一声“不好”,连外衣都不及披上,便朝那陷阱所设之地奔去。
这短短一段路上,张召重心中已将此事翻来覆去想了个通透,越想越觉害怕,背上冷汗涟涟,恰如三九天内一瓢冰水自头浇到脚,连五脏六腑皆都冻住了一半。
及至奔至花厅,见机关尚未触动,方长吁一口气,暗自庆幸不已。
你道张召重是想起何事如此惊惶?须知他与红花会群豪结冤甚深,本是个不死不休之局,既得了皇命要剿灭红花会,本就打着个一举歼灭不留活口的主意,便是日后有那言官御史闻风奏事,他也自可以打着“群匪凶悍”的旗子推得一干二净。
是以此次奉命出京设伏,他早就命工部主事将那机关中箭头上所淬的“十香软筋散”换作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只略擦破些皮便再无生机。
只是方才回想起来在内书房中的情形,却蓦然发现,当日里皇上拍他肩膀时,却正说的是“生擒”二字,随后说起那红花会总舵主的林林总总,文才武功,始终唇角含笑,哪曾有半点像是说起对头仇家的模样。
又想起寥寥数次蒙皇上召见,福康安皆侍立在侧,皇上对之极是优待……
他与陈家洛多次交手,亦同福康安同殿为臣,自然知道两人样貌极为相似,此时将蛛丝马迹俱都连起来前后一想,暗道莫非皇上对福大帅有那等心思,却又碍于血缘不得相亲,难得见到同福大帅如此相似之人,便起了念想,要擒来做个替身?
张召重越想越觉得此事必是如此,当下也不顾夜深露重,径自去到那工部主事歇息的处所,将人换出,命他速速将淬毒箭头换成先前所备的“十香软筋散”,又不惮劳苦地将所有机关一一试过,又复将李府中的狗捉了两只前来试毒,眼见得一只口吐白沫立毙当场,一只只是昏睡不曾有恙,方才心满意足地回房睡了。
至于李可秀新纳的第五房姨太太心痛爱犬之亡,跳着脚同三姨太对骂了一夜这等琐碎小事,张大人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张召重自觉事事安排已妥当,又自得于在“揣摩上意”这一门功夫上大有进境,心中甚是欢悦,是以这一夜睡得甚是香甜,一夜无话,一日亦无话。
直至第二日暮色渐起,眼看已是掌灯时分,红花会群豪果然依约前来李府赴宴,席间如何唇枪舌剑,如何摔杯为号,如何动起手来,种种激斗情形姑且不表,只见那陈家洛果然中计,被张召重一路且战且退地引到了花厅之中。
莫看那工部主事品级不高,被张召重一介三品武官也能呼来喝去,论起技艺来,实是当世第一机关高手,不过供职朝堂,名声不显罢了。
他自幼醉心钻研诸般奇技淫巧,数月前曾在御苑中以数个连环陷阱困住了一头猛虎,使其动弹不得却又毫发无伤,这才得了乾隆青眼,自一介小吏升作了工部主事。
日常却并不去工部任事,只径直前往御苑某处,神神秘秘地也不知在做些什么,事涉帝王隐秘,旁人亦不敢多加窥探,只白振每日里受命前去查看。
及至数日前奉命出京,到李可秀府中布置陷阱。
此人虽是天资颖悟,生来却有一股呆劲,除机关制作外,对世事全然不通,只知听命上峰行事。
是以张召重命他将箭头淬毒他亦做了,命他换回十香软筋散,他亦不曾起违逆的心思。
只是当日里他新配出了一种方子,较之那十香软筋散更是有效,一时技痒,将之涂在了箭头之上。
心中想着,张大人只不过是要那贼人动弹不得又毫发无伤,我这方子足可胜任。至于还有什么功用,倒是正好拿来试手……
那工部主事却不知这一念之差,竟是酿出了极大一桩……事来,他明面上虽是遭了乾隆好大一番训斥,罢官回乡。暗里却得了白振李可秀乃至张召重在内多位实权人物的关照,隐居乡间不问世事,终日里与机关为伍,日子倒较在宫中之时,更为自在快活。
便是他的子孙后代,靠着四处行销那方子所造的秘药,亦得了好几世的富贵。
令知情人无不感慨,所谓伴君如伴虎,帝王情爱所钟,竟能令人为之生,为之死,为之掩口难言。
且说此时花厅内帐幔重重,暗影憧憧,张召重拼着肩上被陈家洛击了一掌,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飞了进去,背心重重撞在墙上,又复软软滑下,口中一大蓬血雨如飞箭般喷出,眼见是活不成了。
陈家洛虽是恨极此人,见此惨状亦不由得心中微恻,复又想起尚要自此人口中逼问红花会群豪下落,他自悟得逍遥游之后,世间已几无敌手,艺高人胆大,略一思忖,便跃入厅中,正落在张召重面前。
只觉得脚下微微一软,暗叫一声”不好,中了这奸贼圈套!“,扭身垫步正要跃起,忽听得耳畔劲风响起,他应变极快,立时一个铁板桥,双足定在地面,向后折下腰去,那箭簇擦着左耳耳廓而过。
陈家洛只觉得那被箭簇擦伤之处火辣辣的并无其他异样,暗道侥幸,以张召重这等狠毒之人竟不曾淬毒,想必是,是……皇帝的命令。
这念头在他脑中不过一闪而过,陈家洛还不曾直起腰来,却听得身侧”咔咔“作响,随即数条白练自四面八方电射而来,如同有生命般在他手腕足踝上缠得数缠。
说来也怪,不知那白练是何物制成,触手处虽是柔滑如无物,却坚韧无比,陈家洛连运内力崩了数次却无半点用处,命门处却一阵酸麻,饶是陈总舵主武功盖世,此时亦是动弹不得。
到了此时,陈家洛哪有还不知道自己中了埋伏的,他义气深重,倒并不如何担忧自己处境,只暗悔不该不听众家兄弟相劝,前来赴宴,张召重这贼子同红花会仇深似海,这等连自家师兄都下得了手暗害的人,若是坏了大家性命,自己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相见……
一时间思绪起伏,却见张召重笑吟吟地爬了起来,抬袖抹去了嘴角血迹,伸手在壁上一掀,自墙上又飞射出数条白练,将陈家洛的双肘双膝亦束了起来。
也不知那设置机关之人是有意还是无意,陈家洛此时被七根白练捆着吊在空中,整个人成了一个平躺的“大”字,无处受力,四肢无论如何暗中用劲亦无法并起。
他本是世家公子出身,秉□□洁,又生得气度高华,容貌秀美,便是会中兄弟这些平素亲近之人同他说话亦是恭恭敬敬的,又哪有人敢同他说这些下作之事。
是以陈家洛虽是坐着红花会第一把交椅,自身武功亦是绝世,却仍是不解风月,不晓人事,于欢好情事上一无所知的雏儿。
直至此时,他被缚成这姿势,心中亦只微觉不妥,却又说不出何处不妥来。
只隐约觉得,非得尽快想出脱身之法不可。
陈家洛低首苦思着脱身之法,张召重却也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心想这小子虽是长得俊,却远不如福大帅秀气,也不知皇上见了之后到底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本一直口口声声叫红花会群豪为“贼子”“盗匪”,此时既运起了“揣测上意”这门功夫而料到皇上对陈家洛有亲近之意,称呼上便也客气了不少,不敢再以“匪首”相称,却又自恃辈分武功尽皆远胜陈家洛,又拉不下脸来讨好,心中兀自给自己打气道,你见了我陆师哥也是客客气气的,又同我那没出息的师侄结拜兄弟,我便是你长辈了,称你一声“小子”也不见得如何。
当下轻咳一声,道:“陈……陈总舵主。”顿了一顿,心中暗恼自己太过客气,又复粗声粗气地道:“我劝你莫要再徒劳了,这白练可是天山冰蝉丝混着百炼精钢织成的,专克你这等内力深厚之人,便是真有十龙九象之力亦是挣脱不开的!”
他同红花会群豪交手多次,均不曾占得多少上风,此次却是一网成擒,心中得意之极,忍不住便要炫耀一二。
陈家洛此前已运功冲过数次,心知张召重所说是真,却不愿示弱,只冷哼了一声,并不开口。
张召重见他面上满是倔强之色,心中突地一凛,想到自己同红花会仇深似海,若是此人得了皇上宠爱,日后枕头风一吹,焉知皇上不会将自己的人头去讨他欢心,又或是干脆将自己贬职为民。
张召重功名心极重,若是教他去官回乡,着实比杀了他还难受。
想及此处,一时间凶性陡生,左右这四下无人,一掌杀了这小子,再放起一把火来,到时只说是李可秀治府不谨,下人走了水,皇上纵是再想要这小子,到时候死无对证,又能将自己如何。
陈家洛见他目露凶光,心中暗生戒备,欲待运气,却只觉丹田之中空荡荡地,提不起半点劲力来,经脉之中亦是如此,竟似是自变回了不会武功的常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便是他这些年来历练已多,心中一时间亦是七上八下,没着没落。
张召重见陈家洛面露惶急之色,心念电转已猜知是何事,当下大为得意,正想好好戏弄这小子一番再杀人灭口,肩上却忽地被人轻拍了一下。
张召重大惊,凝碧剑在胸前一横,双足一点地,已向前跃出了丈许。
他自负武功盖世,这世上能不知不觉欺近他身边之人寥寥无几,幸而只是在肩头轻拍,若是一剑刺下,自己毫无察觉之下,又该当如何抵挡?
饶是他这些年来历练甚多,一念及此,亦是由不得冷汗直流。
待回头看时,只见来人面团团,笑吟吟,眉目慈和神情自得,若是在路上遇见,必当他只是个颐养天年的富家翁,哪里想得到此人竟是御前第一侍卫,江湖人称“金钩铁划”的嵩阳派高手白振。
张召重虽是嘴硬,自矜官位较白振高出许多,心中却是十分明白,那不过是受御前侍卫官位所限,这位白振白老爷子实在是乾隆第一信重之人,论起在皇上心中地位来,自己实在是差了许多。
加之他刚领悟了“揣测上意”这门神功,正要从白振身上揣摩一二,不得不加意恭敬,因此上丝毫不敢怠慢,拱了拱手,笑道:“原来是白老爷子,您老同我开玩笑不打紧,我这三魂六魄可吓得掉了一半。”边说还边拍着胸膛以示坦诚。
白振大觉诧异,这张召重往日里自诩武功高强,事事皆爱强出头,自恃三品武官,见了他往往做那等骄矜姿态,似今日里这般谦逊,以后辈自居,可是破天荒第一次,也不知是谁教他学的乖。
白振跟在乾隆身边二十余年,气度眼界远超旁人,处事更是十分圆滑,虽然不知什么原因,但张召重主动示好,他亦决计不会拂了对方面子。
于是笑着道:“是我老头子不曾留意,张大人受惊了,待料理了这里的事,咱们同皇上告个假,我做东,请李大人作陪,咱们上月明楼好生乐上一宿罢。”
张召重大乐,心想平日里看你气度凛然,原来也是个老不正经的,反倒更觉亲切,忙笑嘻嘻地应了。
白振嘴上同张召重寒暄着,眼光却早已移向了陈家洛身上,见他面上气色红润,显是不曾受什么伤,心中大是安慰。
又见他四肢大开被绑成了个“大”字,那白练如霜,紧裹在身上,越发显得猿臂蜂腰,一身白衣在月华流照之下,竟是呈现半透之状,当下不敢再看,转开了眼。
心中暗想,那工部主事看似愚钝,竟如此能揣测上意,让他布置陷阱,竟,竟弄出了这么个机关来……皇上瞧见定是欢喜,只他们这等做人属下的却不便多看,还是到外间候着妥当。
又侧头瞧着张召重,心中啧啧称奇,这二楞子竟也能将差事办得如此妥当,看来日后一同办差的机会必多,倒是不妨多加亲近。
你道白振如何到得这般及时?却是乾隆自派出张召重带同那工部主事,到李可秀府中设伏后,日夜惦记此事,不曾或忘。
白振本是他心中第一信重之人,又是唯一隐约猜到他对陈家洛如此爱惜珍重原因之人,得意之下便同白振谈论起来。
白振一听乾隆派去主持此事之人是张召重,当下便暗暗叫起苦来。
那张召重往日在乾隆面前一副忠君爱国奋不顾身的模样,虽也不是假的,但那人不知是不是少年时在武当练武练得傻了,行事往往一根筋,不懂领悟言下之意。
譬如此时乾隆吩咐他前去生擒陈家洛,他多半只记得那个“擒”字,及至到了李可秀府中必定是想方设法要擒住陈家洛,决计不会顾及对方生死乃至伤否。
殊不知陈家洛实在是乾隆心头第一爱重之人,哪怕只是擦破块油皮,乾隆必龙颜大怒。若是伤得狠了,甚或殒命,只怕不但株连九族,连祖坟都要被刨了!
论理说张召重的祖坟,刨也就刨了,哪怕挫骨扬灰,同他也并不相干,但乾隆这等护短又喜迁怒的性子,若是哪天想起他在侧却并不曾提醒,只怕是连他的祖坟亦难保住。
是以这才主动请缨,连夜自京中赶来,一路上快马加鞭不下鞍,紧赶慢赶到底是赶到了,万幸张召重尚不曾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