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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窗户修理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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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妮亚是一名窗户修理工。但她只修理各种奇特的窗户。比如,奇形怪状的窗户,或者有神奇故事的窗户。
她觉得玻璃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东西,很刚硬,可以有很高的抗压强度。但这样刚硬的东西却反而不能抵抗无声无息逐渐升高的温度的侵袭。她认为,这很像她已过世的父亲。
娜妮亚的父亲汉斯是一名越战老兵,四十多年前,残酷激烈的战争并没有将父亲打到,反而练就了父亲钢铁般的躯体和意志。但越战归来之后,对平民生活的适应,以及对残酷战争场面的回想和后怕,使父亲遭受了严重的精神创伤。
出于赎罪的心理,父亲独自踏上了反越的旅程,希望能以一己之力帮助越战受害者。后来,父亲在越南的最南部的一个港口定居下来。娜妮亚时不时会与父亲通电话,并且还去看望过他几次。
但时间不长,娜妮亚就接到了另一位在越南定居的美国老兵的电话。那位老兵在电话里说,汉斯心情低落的时候会一个人去距离住处很远的一个码头遗址钓鱼,但有一天傍晚,他看见汉斯提着常用的那只铝皮铁桶,扛着鱼竿往码头遗址缓慢走去。
那是一个很瑰丽的傍晚,天和海都是深蓝色的,几粒星辰点缀在夜幕上,只有天海交接处横亘一道橘黄色的晚霞。海边渔船的灯火印在海面上,随着海水时起时伏,远处传来渔人互相催促收工的呐喊声。汉斯就这样安静地走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娜妮亚泪流满面,却悄无声息,然后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老兵问是否来越南寻找父亲遗体,娜妮亚思索了一下,拒绝了,她认为,那应该才是父亲最期盼的归处。
娜妮亚修窗户的手艺是父亲留给她的,并且修理过程从来不让人观摩。经她手修理过的窗户,要么会还原成原本样子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改变,要么就会变成连主人也认不出的全新的样子。但无论哪种情况,都会给顾客一个满意的惊喜。因此娜妮亚是小城里最受欢迎且炙手可热的窗户修理工。
娜妮亚对于窗户修理的费用收取很随意。如果顾客的窗户形状足够奇怪或者讲述的故事足够吸引人,娜妮亚甚至可以分文不收。其余情况便按照顾客的富裕程度、胖瘦高矮、眼瞳颜色深浅来收费。她可以有很多收费的标准,从来没有统一过。
娜妮亚有一头淡金色的头发,经常穿着牛仔裤和衬衫。她的牛仔裤是深蓝色的,裤腿卷了几道边上去。衬衫是棕色的,被黄色的线道划成格子图案,袖子也被卷到了手肘。
娜妮亚喜欢荒漠。这一季雨水比较充足,连荒漠也显出一片生机,各种匍匐在小沙土包背风面的矮小植物争相覆盖了整个地面。远远看上去,倒有些像杂草荟萃的草原。一条乡间小道横穿一望无际的荒漠。娜妮亚就背对阳光坐在这条小道边上。风把她的头发轻轻扬起,淡金色的头发因为逆光而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发丝稀疏的地方,被染成了阳光的颜色,根根分明。发丝浓密的地方,因遮挡了光线而变成一缕缕渐变的黑。
娜妮亚在老家小城的郊区有一座两层小楼房,这是父亲汉斯留给她唯一的遗产。但她并不常住在这里。因为娜妮亚并没有固定工作的地方。她还有一个职业,流浪者。她去过很多地方,结交了很多朋友。她是一个爽朗的人,如果朋友有需要,尽管可能只是帮忙修个后视镜,她也会不远万里立马搭乘国际航班出现在你旁边。之后她会在当地靠自己的手艺做些零工,筹备资金去下一个地方。
娜妮亚在东京体验过最高的过山车,在挪威从直升机上俯看美丽的峡湾,在非洲赛伦帝盖大草原上乘坐越野车追逐角马迁徙,在地中海的白房子里面瞭望黑夜的渔灯,在阿拉斯加冰原凛冽的寒风中寻觅驯鹿的脚步……
何时才是终点站呢?娜妮亚始终觉得,旅程犹如生命,匆匆而又美好,琐碎但又值得纪念,生命的消逝便意味着旅程的结束,而生命意义的延续却宣告了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行。每个人对自己的人生价值和道路都有不一样的看法和规划,这才构成了千奇百怪丰富多彩的世界,而自己则做出了最随意但却最有意义的选择——身随心动。这是娜妮亚从小就怀有的愿望。
一个雨意朦胧的清晨,娜妮亚从火车的轰隆声中醒来。往窗外望去,火车正经过一片绿意黯然的草原森林,这是中高纬度温带落叶阔叶林与草原之间的过渡带。远处的雪山在铁道旁矗立的阔叶树间隙中时隐时现,偶尔闪现的黄色小花点缀着深深浅浅的绿,在眼前一晃而过。
娜妮亚回想起小时候母亲坐在向日葵环绕的小楼房前面的躺椅上,一边看书一边抚摸自己软软的短发,告诉自己,幸福会有的,永远不要让自己或者别人绊住高飞的风筝线。说完,母亲从书中抬起头来望着远处笑了。那是娜妮亚记忆中母亲最后的,也是最美的笑容,淡然而恬静,彷佛阅尽一切浮华后沉寂下来的笑。
火车在一个荒凉的小站停下,娜妮亚背着行囊下车了,棕色的牛皮靴踏上老旧的站台,磨砺出经年累月的痕迹。太阳慢慢升起,草坡上寥寥几颗树,阳光从树梢打下,照耀进娜妮亚深棕色的瞳膜中,折射出奇异的光彩。
古老的蒸汽火车缓慢启动,鸣笛声伴随白蒙蒙的蒸汽在山谷间扩散开来。车上的乘客无意间回头,便看见一位少女背着巨大的行囊披着满身的晨光翻越过沾满露水的草坡,透过火车厢上的窗户看过去,正好就像少女走进了初生的太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