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草枕

1、《百物语》

　　
　　那是距今八十年左右——说着，他自己就笑了起来。不，或许是更久远以前的事情吧，反正那是弘化元年或者二年，在上州某座名城里发生的事情。
　　秋夜里年轻的武士们正在值勤，从昨天开始的雨持续不停，令这夜晚变得有些恐怖。正如人们世代所知的，这样的夜晚最容易生鬼怪。被尊为首席武士的前辈中原武太夫说道：“自古，关于究竟有没有妖怪众说纷纭，无法断言。今晚天时地利具备，我们不如说说百物语，试试能否引出妖怪。”
　　“似乎挺有意思嘛。”
　　在场的都是些年轻气盛的武士，于是一致同意了首席武士的建议，开始讲鬼故事。首先用青色的纸盖住灯笼，再放入预定的一百根灯芯，安置在隔了五间房远的内书院，一旁则放了面镜子。武士们约定每掐灭一根灯芯，就必须看一眼镜子。当然，之间的五个房间里是灯火之光不及的，黑暗的地方得探着脚慢慢走。
　　“到底所谓一百个鬼故事，是不是要一百个人来轮流说呢？”
　　这样的疑问被提了出来，但大多数人认为“百物语”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也未必非要一百个人来讲。其实当时根本凑不起一百人。但是无论如何，故事一定要讲一百个，所以大家抓阄，每人说上三四个。到底还是人数多些比较好，所以他们连不情不愿的泡茶人也召了过来，夜五时开始，由一个叫浦边四郎七的武士开始讲述怪谈。
　　不管怎么说到底是整整一百个故事，所以大家说定每个故事都要选尽量简短的。但是时间流逝之快出乎意料，轮到中原武太夫讲第八十三个故事时，已经是将近夜八时（黎明二时）了。中原这是第三次讲故事，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于是私下找了庙里的小和尚，两人一同讲了个短短的老套故事，屋里的灯芯又该去熄了一个了。
　　正如之前所说，要到达放着灯笼的内书院，必须通过既黑又长的五个房间。中原之前已经走过了两次，对黑暗的地方大致心中有数。他平静地起身，拉开了下一个房间的拉门，笔直通过一个又一个的漆黑房间，到达了放着灯笼的书院之后回头一看，见方才通过的房间的右壁上挂着个模模糊糊的不知名的白色物体。回头仔细一看，竟是一个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穿着白衣的自缢女人。
　　原来，自古以来的传闻不是假的。这就是妖怪了吧。中原这样想着。
　　但他是个有胆识的男子汉，于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向下一个房间，按惯例熄灭了一根灯芯。当他看向镜子里时，表面竟映出了其他怪东西的影子。回头走的时候果然也看见了角落里的白影。
　　中原平安无事地坐回到位子上，所见之事没有对任何人说。第八十四个故事是由筧甚五右卫门来讲。后来按顺序进行下去，谁也没有对妖怪的事情提一个字，中原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他默默地思索，到底是只有他一人看见了妖怪，还是其他人都和他一样故意不说？一百个鬼故事没有延误地结束了。一百根灯芯被熄灭，房间里彻底黑暗下来。
　　中原试着问了在座所有人：“百物语这就结束了，诸位有谁看见过不可思议的东西么？”
　　众人屏息沉默，筧甚五右卫门上前一步回答道：
　　“可能说出来会很惊人，在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克制着自己，其实方才在下在第八十四回时看见妖怪了。”
　　一个人开了口，陆陆续续大家都说见过妖怪。经过盘问之后发现从第七十五回的本乡弥次郎开始，之后的所有人都看见了妖怪，但遗憾的是大家都如同可笑的、紧闭嘴巴生怕走漏的胆小鬼似的，谁都佯装不知。
　　“那么，我们这就去见见那怪物的真面目如何？”
　　中原提着灯笼站在前头，其他人则依次在后。与那昏暗中所见的情形截然不同，灯光所及之处，现出一位十八九岁美丽少女的模样，雪白衣袍上扎着雪白的绉绸带子，极长的秀发披散下来。被如此多人围住，她的姿容却丝毫改变，大多数人怀疑起来：这怎么可能是妖怪嘛！总之，天亮之前就姑且维持现状，把里里外外的拉门都紧紧合上，人们在外面守卫。白衣的女子仍然这样地悬在那里。于是，秋夜的天空渐渐泛白，白衣女子的身影并没有消失。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人们面面相觑。
　　“不，并不是不可思议。这就是个真正的人。”中原如此说道。
　　最初主张不存在妖怪的连中见了这情形笑了出来。但是究竟是不是个人类的问题不能就这样一笑置之，人们喧闹得更厉害了。总之，先报告给了官员，那官员连忙赶来了一看。
　　“啊，这不是岛川殿下吗？”
　　岛川是内务部的次等重臣，时而会被召去侍寝。人们一听更吃惊了。官员面色大变，仔细考虑了一下，内务部的女人不应会外出。就算有什么缘故而自缢，也没理由选在这种地方。城的内外间隔甚大，地形复杂，她首先必须得知道路线才能出城吧。所以无论怎么说这都不会是真正的岛川。不管这是容貌酷似之人也好、或者真是妖怪作祟也好，像这样不懂规矩地围成一堆吵吵闹闹是徒劳无用的，官员教训了大家一通，然后便去向上头报告了。
　　长官夏田治兵卫听了报告之后蹙起眉头。他姑且前往里屋，传话进去说要见见岛川殿下，得到的回话却是岛川自昨夜开始身体不适卧床休息无法起身见面。下田总觉得古怪，回复说：“您身体不适，令人极是同情。然而事态情急，不看您一眼实在不行，能否容许见面？”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地等在门外时，岛川亲自从里屋出来了。虽说面色是相当的苍白憔悴，但怎么看都和平常没两样。下田安心了下来。对着不知就里的岛川殿下巧妙地糊弄过去之后，下田尽快地返回外屋，才知道那个白衣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中原与一干武士目瞪口呆，说是看着她消散而去如同云烟，下田亦大吃一惊。
　　“岛川殿下确实平安无事。这么看来，果然就是妖怪没错吧？这件事绝对不要走漏风声。”
　　最初以为是个妖怪，后来把她当做人类，最终还是妖怪，人们好像经历了一场梦境。然而那消散是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的，不容置疑。多亏百物语，证明了人间确有妖怪。
　　那个岛川殿下恢复健康之后仍旧在内屋任职。然后，两个月后又说身体不适卧床休息的期间，某天夜里吊死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传闻说其实从过去开始她的不适就是由遭某人怨恨而起。
　　这样看来，之前那夜里的白衣女子真的只是妖怪吗？或许，是当时的岛川已有了自缢的念头，那就是她的生灵显形吧？这是怎么也解不开的谜了，多年之后，中原武太夫对别人这样说。这或许是过去的故事里曾提过的离魂病之类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