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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归巢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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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袁杨,今年三十三岁,我是你老婆郭颖。我们的儿子袁启林还有一个多月就两周岁了。”郭颖靠坐在地上,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够穿过铁门之隔传进里面人的耳朵:“我不是想让你努力去回想起什么,只是把这些真实的资料告诉你。袁杨,这里是你待了十多年的地方,是你爱之如命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特种兵大队,你不是什么马克也不是中东那边的人,你看看你的长相还有你会说的中国话,你跟他们不一样……”
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在大门外晃悠的执勤士兵不放心的隔着门望了两眼。
“你这一去就是半年,半年的音讯全无。他们都说你不在了,连最后在爆炸前最接近你的倪群都以为你死了……我知道那不可能……”郭颖吸吸鼻子堪堪打住:“不说这些不愉快的哈。对了,给你听听你儿子的声音。”郭颖拿出手机,调出一段音频。
几秒嘈杂后,是林林稚嫩的嗓音:“妈妈……抱……妈……爸爸,爸爸……爸爸……好……”
蓦然响起的低哑声音近在咫尺,几乎是贴着耳边一样:“把手机给我。”
不提防之下,郭颖被他形同鬼魅又悄无声息的靠近吓了一跳,手指一抖,手机直接扔地上了。
明明他是在最里面那个角落,见鬼的什么时候跑过来的?!
郭颖手忙脚乱的捡起手机站起来,转身抬头的功夫,猝然望进那双不动声色的纯黑瞳眸,暗如子夜,无波无澜。
情绪不可控制的翻滚起来。知道不该有的期望带着本能的不死心,郭颖焦急的试图在他那里找到哪怕最微弱的回应。
没有,完全没有。
他的目光中没有一点的情绪和认知感,陌生到可怕。同样是那双敛尽世间芳华的眼睛,此时竟是多看一眼都会不寒而栗。
不是压迫也不是威慑,更不是锐利杀气等种种。
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矛盾的又是什么都有。通过短短的对视,他已经把所有的压力和情绪转嫁了过来,首先在气势上压弯了对手的膝盖。
真正可怕的敌手。
他是草丛中安静潜伏的猛兽,收起一切存在感和危险特征,只为一击即中致人死命。
如果说过去的袁杨是忠诚凶猛的獒犬,眼下这个失忆了的他更接近于一头桀骜不驯的狼,孤独行走只为求生。
郭颖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悄悄咽了下口水:“你……要手机?”如果说原来夫妻两个开玩笑的时候袁杨曾经释放过她以为的震慑及杀气,那么此刻她才明白,那是多么小儿科的程度,不过只是两口子间的情趣互动罢了。
他是无懈可击的铁瓮,没有裂缝没有突破口,任由他生命中最亲近的人近在咫尺却束手无策。
“给我。”袁杨并没伸手,隔着铁窗上的栅栏看着她,淡然平静。
“可是,”郭颖不防他有这个要求,结结巴巴的:“你要手机做什么?我没开通国际长途,徐政委也不会同意的。再说这里是你的根,你不能找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来添乱……”
“那就算了,你走吧。”袁杨并没有什么生气的表情,瘦削的脸上接近于面瘫:“你说你是我老婆,抱歉,我没有一点印象,而且短时间内也没有被迫接受一个新身份的想法。所以你不用做这种无用功。”
“就算一个人忘了所有,可是我相信他的本性是不会变的。”郭颖心里有无数的话想往外倒,偏偏嘴巴笨又不擅长强辩,对方只要稍稍的咄咄逼人一点,她骨子里那种反感争执寻求平衡的性格就自发冒头了,根本做不出针锋相对的泼辣样:“袁杨你别这样,我想接你回家——”
“那你放我出去。”袁杨截断她的话:“我不想待在这里。”
“你以为我不想吗?!”郭颖无比郁闷。思维敏捷反应奇快,随随便便两句话就能把她气个半死。她都不知道袁杨还有这么好的辩才:“失忆也得讲道理吧,这是部队,是特种兵大队,不是我家后院,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你跟失忆的人讲道理?”袁杨竟然抓住她的语病予以反击,表情是恨的人牙痒的似笑非笑:“你瞧,一方面你在试图告诉我,你是我最亲近的人,可是另一方面,你又在提防我。”
“我没有!”郭颖简直要抓狂:“我没有提防你。”
“不过两个小实验,手机和开门。”袁杨懒洋洋的靠在门边的墙上:“你一点都不像个很爱丈夫的妻子。”
郭颖给他噎的讲不出话。刚刚那些伤感不翼而飞,眼前的情况怎么看怎么都在濒临滑丝的边缘。可气又可笑。
或许是眼前的女人太过弱小,袁杨对她的提防和戒备并不像对飞鹰队其他队员那么强。不过也仅限于此,没有更进一步:“To live is the most important.”
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一句英语,而且语速很快。郭颖微窘:“你说什么?”
“我说,”袁杨的表情带着点狡猾和那种美国大兵式的随意:“活着最重要。Martin的口头语。”
“哦哦,”郭颖被他的思维牵住了鼻子。反正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乐意听:“Martin是你的……新朋友?”
“死了。”袁杨的眼中露出一丝茫然,转瞬即逝:“所以你看,我不熟悉这里我也不想接受那个徐政委提到的手术,即使这里有血块,”粗粝的大手碰了碰脑袋:“活着最重要。”
“不会有事的。”郭颖心里剧痛,习惯的咬住了下唇,固执的重复:“不会有事的。”
“你是小颖?”袁杨突然转的话头让郭颖的心跳骤然跳破一百八。
“是,你……有印象?”
“没。”袁杨若有所思的:“Martin告诉过我,有一天晚上我做梦喊过一个女人的名字,小颖。可是我没印象。”
郭颖觉得自己要哭了。坐过山车的感觉也不外乎如此。希望失望,攀爬至顶峰再急沉至谷底。不带这么玩的……
“政委好!”门外陡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两人刚刚建立起来的外交关系。
郭颖看到袁杨像是一头从休憩进入伏击状态的狮子,眼神都变了。
“小袁。”徐政委大踏步进来,笑呵呵的一如既往,仿佛一门之隔的里面不是那个失忆的袁杨,依旧是他和老梁的心头爱将,从没变过:“今天感觉怎么样?”
袁杨不说话,转身退回了角落重新坐下。
他没有试图说服徐政委。因为试过,因为知道那让他困惑也直觉危险的结果不可更改。同为军人或说是武装模式,这里的一切都那么不同,没有不择手段的求生,规则明确不容质疑,一是一二是二,命令压倒一切,唯有服从。
他的头脑很乱,某些东西似是而非,即使没有记忆也依稀存在,就像是被移植进了他的血液和骨髓里,除非死亡无法去除。
徐政委也不以为意:“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个好消息,有德国的专家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他将参加并主刀你的开颅手术,这几天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
“德国专家开刀就有百分百成功把握?”袁杨冷冷的反诘。
“七八成吧。”徐政委个人倒是真心实意的高兴。这种高危手术,哪怕多一层保险都是让人雀跃的好消息:“具体情况他还得为你检查后才能得出结论。”
“如果我说不呢?”袁杨情绪平平:“我自己的命我自己负责,我不需要为了恢复记忆而去做冒险的手术。”
徐政委不说话了,郭颖急躁却是莫可奈何。
冷场了将近半分钟,袁杨薄唇微抿,言简意赅:“滚。”
“真对不起,徐政委,他不是……”出了大门,郭颖连忙向徐政委道歉。
其实她能说她很想笑吗?这无关对徐政委个人的不满或是攻击,单单是因为那个酷酷的袁杨让她陌生新鲜之余,觉得无比的——有趣?
他好像变了。
“没事没事。”徐政委大度的挥挥手:“小袁这么多年都是严格律己的典范,我知道他的本性。何况现在他又不记得我……对了,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徐政委眼睛发亮,四周看了看,很是谨慎的态度:“德国专家后天就到。我接到电话,说是全军最著名的脑外科夏教授也被请出山了,他去年刚刚退休。最多三天,马上会安排一个详细的会诊,针对小袁的情况给出一个最佳治疗方案。小郭,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全国最好的专家甚至是国际上的权威都来了,我心里踏实多了。”
郭颖真心实意的致谢,仅仅是为了他这份相待的态度:“谢谢你徐政委,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我干什么,人又不是我找来的,我哪有那个本事。”徐政委感慨:“德国专家我是不知道,我可听说夏教授脾气挺怪,去年说退休就退了,坚决不肯再返聘。这次他肯来,真是再好不过!”
郭颖回头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正午的阳光下,一切都是那么的窗明几净,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会好的,一切都将守得云开见月明。噩运挥退好运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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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聊天挺有意思的。”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他语气里的放松不会有假:“其实待在这里也不错,没有战争也没有生命危险,衣食富足。”
郭颖靠在铁门上,是这两天习惯的谈话方式:“我该表示说,这是我的荣幸吗?”
袁杨低低的笑,依稀有着调侃的成分:“挺伶牙俐齿的嘛。说来听听,你和袁杨谁先追的谁?”
郭颖笑,甜蜜的心思毫不设防:“我先追你的啊,就你那个倔脾气,还拽的二五八万的,说什么怕耽误我配不上我之类的酸话。”
“嗯,挺不爷们儿的。”袁杨很是旁观者的角度评论:“一个大男人,喜欢就追。哪儿那么多婆婆妈妈的念头。”
心里浮起一丝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清楚。
郭颖摇摇头,把莫名其妙的疑虑抛出脑海:“明天就要手术了,你害怕吗?”
“谁不怕死?你不怕吗?”袁杨反问。
“我不怕。”郭颖想了想,还是羞于把后半句说出来,悄悄咽了回去。
只要和你在一起。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傻丫头。”男人的声音并不清朗,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沙哑,或许是被战场的硝烟熏坏了声带,也或许只是他动了感情:“你和袁杨感情很深?”
冲动来的毫无征兆。是想要打破彼此间的禁锢,紧紧抱在一起的渴望。
“我知道你记不得那些过去了,可是我记得!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在东林的时候,在七四二六的时候,在鲁营那处海岛的时候。你跟我说,婚姻不一样,你要求我同等的付出与回报,信任坚守,在一起就是一辈子,绝不分开!袁杨,我知道现在的你可能理解不了我的那种想法,可是我真的不怕死,真的。如果手术出了意外,我陪你一起!”斩钉截铁,没有半丝的犹豫。
铁门内久久没有回答,郭颖惴惴的将微烫的脸颊贴在门上,冰冷和滚热形成鲜明的反差:“袁杨?”
“这真荒唐,可是我想抱抱你。”袁杨轻笑:“这念头来的真怪。”
不可置信的狂喜涌上心头,郭颖几乎热了眼眶,手臂一撑就站了起来:“袁杨。”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棉花团样的堵住了呼吸的通道。即使他不记得,可是那些过去沉睡在脑海里,不曾丢失。他有着本能的反应,和自己一样。
固执的将手指伸进栏杆之内,完全忘记了徐政委的警告。
握住我的手,袁杨。
她渴望和他的真实触碰,只有体温的交融才会让她的焦灼获得一点的慰藉,胜过千言万语。
没有戾气和警觉,隔着铁窗的那张容颜一如记忆里的平静温和。
郭颖甚至产生了错觉,这依然是她爱到不知如何是好的那个男人,在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障碍与空白。
他的大手握住她的时候,郭颖几乎就是热泪盈眶了,无法自控的哽咽:“袁杨,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如果明天我死了,你就成寡妇了。”袁杨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这真是足够糟糕的结果。”
“不会,一定会成功的。”郭颖狼狈的擦着眼泪,越擦越多:“我就在手术室外等着你。然后你需要隔离审查的时候,我就在家属院我们的家里等着你。我们一起回家,好好过日子……”
袁杨紧了紧手指,额头靠在栏杆上,几乎触碰到她的温热:“让你说的,我真想看看那个家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还有我熟悉的东西……”
猛的抬头,郭颖眼睛明亮的怕人。她的情绪太激动了,以至于兵荒马乱语不成句:“是啊!我们的家!袁杨你等我,我去找徐政委……可以的,一定。”
袁杨微笑着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转身跑出他的视线,很快敛了所有的情绪,面无表情的靠着墙壁重新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