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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归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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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徐政委搓了搓手,直接按在桌面上:“我得向你道歉,小郭。当初那么武断的判定小袁牺牲——”
“不不,不用!”郭颖连忙摆手,有点拘谨:“徐政委您太客气了,毕竟那种情况下,谁也想不到结果。”
“那好。”四十多岁的男人心思缜密,早在通知家属之前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工作:“你先看段录像,是前两天负责政审的同志和他的一段谈话。”
靛蓝色的几秒之后,投影仪在雪白的墙壁上映出图像。
并不算高清的画面,定位摄像头收录的是谈话对象的正面半身像,浆洗干净的迷彩半袖T恤下,是犹如钢铁浇筑而出的精壮身躯,蕴含着随时会爆发的巨大力量。在他身后,雪白的墙壁上挂着鲜艳的五星红旗——
交握的双手紧了紧,一直处于过度平静的心脏突兀的开始砰砰乱跳,快了节奏。
画面里的男人黑瘦,头皮上泛着青青的发茬,极短的一层,很是□□青皮的样子。
只是他的为人太过正派,半点邪气不沾,是以这么反面的发型放他身上,充其量不过是看过去很楞,反而平白年轻了好几岁。
“能给根烟吗?”
郭颖看着他熟练的叼上卷烟,深深吸了一口,整个人都放松样的呼了口气,眉眼清俊。
很奇妙。
郭颖看过他很多次的抽烟,可是这样籍由摄像头之眼隔着一道屏幕去看,竟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我叫马克,华裔,籍贯不知道,从军经历不记得。”
徐政委装作很无意的瞟了一眼那个专注于画面的女人。
看得出,郭颖镇定到异常的反应让他很不习惯。
男人抽烟很快,也不见多急促,一根烟已经到了头。
郭颖看着他夹着烟蒂的手垂下,直接离开了画面之外。
记忆里曾经有过的一幕自动脑补出来,他用两根手指轻易的拈熄了烟头,指尖的厚茧护着他毫发无损,让她惊奇不已。
“我是真不记得了,包括你们一直在告诉我的那些东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颇有点无奈的表情:“半年前这里受了很重的伤,能捡回一条命也算命大。不过记忆,清盘了。”
“我没紧张,也不是排斥你们的问话。”男人无辜的摊摊手,很美式的做派:“就算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可是我想不起来又有什么用?这半年……”他的眼神难得现出些许的迷茫和厌倦,转瞬即逝:“战争,不知道为什么的战争。有足够的弹药武器我们就打,打不过就跑……死了很多人,包括Martin。食物也不够,活着最重要……”
郭颖情不自禁的往前倾了倾身体,仿佛那个男人就坐在她对面,她想更靠近他一点,看的更清楚。
“我是中国人,可是我找大使馆干嘛?Martin告诉我,我已经和他们在一起并肩作战有三年多了,无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我没法判断真假,但是现实没得选,不是吗?”
“要抓你的人是谁,你认识吗?”画面外的问话插-进来,郭颖眼看着他表情变得恼火。
“我怎么知道!这世界都疯了!”男人揉揉眉心,狭长的眼睛飞快掠过一抹锐利,很快恢复无害的样子:“坦率的说,如果不是那两个疯子,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不是吗?”
画面突然的停止了,徐政委举起遥控器关掉投影仪:“小郭你看,事实就是这样。不是我不让你去见他,实际上他压根就把我们全忘了。”
郭颖好像还停留在录像的回忆里,明显的有些迟钝:“啊,没关系……”
徐政委谨慎的并没有把话都抖落出来,说一半留了一半:“不知道什么人在那边的雇佣军群体里散播了一条讯息,悬赏十万美金寻找一名中国人的下落。不得不承认,这种办法很有效,不然袁杨也不会被找到。喏,他提到的两名疯子就是抓捕到他那个雇佣军小队的头目,前海豹突击队队员,身手了得。”
“哦,”郭颖眨眨眼回过神:“那袁杨受伤了吗?”
“都是一些皮外伤,”徐政委苦笑着摇摇头:“你也看到了,不算他失忆的事情,基本上小袁可以说是完好无损。为了赏金,那些雇佣军不敢用枪,这也为小袁争取了脱身的机会。后来就是我跟你说的,他在逃避追捕的路上遇到了我们驻扎当地兄弟单位的同志,虽然中间发生了一些小误会,好在都过去了。”
郭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了下去:“需要我怎么做?”
徐政委那么见惯场面的大男人竟有些难以启齿的踌躇:“小郭,我想很认真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别生气。你是不是有重新组建家庭的打算了?毕竟事情过去这么久——”
“没有。”郭颖猛的抬头:“我一直在等他回来。”
徐政委抓抓头发,有点尴尬的笑笑:“小袁被接回国归队后,你是第一联系人。袁将军已经退休,而且考虑到他身体健康的问题,我们暂时没有通知他。站在你的角度看,即使你有什么想法我们也能理解……小袁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大队,或者说组织上会全权负责,你不要有思想负担。”
郭颖笑了笑,垂下了眼睑:“我明白你的意思,呵,徐政委,我这个样子吓到你了吧。没有哭,甚至思路清晰,连该有的激动都没有。所以你觉得,我是真放下了,任他慢慢淡出我的记忆,重新开始生活了……老实说,直到现在我都不敢放任自己太兴奋,好像事情太好了就容易不是真的,像个梦。怎么说呢,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我现在很怕听到你说,小郭很抱歉……有点语无伦次啊徐政委,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可是我知道我一直在等这一天,不管是什么样的袁杨,我都接受,只有他。”
徐政委吁口气,手指习惯性的叩了叩桌面。这是他帮助思考的小动作,熟悉的人都知道。
古人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不是要腹诽谁,只是三个月前那个来飞鹰大队时候的郭颖还清晰如昨——
全程一直强作欢颜的忍着眼泪,多一天都不敢待,哀恸浓厚的化不开。
袁杨离开太久了,久的让人无措。
在这个浮躁的社会,还有什么能够坚守到底,不被时间冲刷淡漠?尤其是感情。
他以为她会哭,喜极而泣,甚至做好了被质问被为难的准备——
我要见袁杨,现在,马上!
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可是没有。
失重的滋味不好受,就好比狙击手调整好了角度做了精心万全的准备工作后,在扣下扳机的前一刹那失去了目标。
徐政委自嘲的笑笑,他还是犯了惯性思维的老毛病。
天道有常,天行有常。
可是那都是常规常理,是在一定范围内由自行框定的界限,跳脱出去的也未必就都是妖……
“小郭,你先回住处休息,跟单位请好假。关于小袁下一步的治疗和安排,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你得克服困难在我们这山沟里住一段时间。既然你也说了没放弃,那么我心里有数了,回头我来跟上级请示一下,需要你配合的地方提前跟你说,你看行吗?”
……………………………………………………
九月底十月头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熬过了酷暑,迎来了收获的时日。
秋风飒飒,天空高远。
郭颖捧着水杯站在窗口出神。
夜色中的飞鹰大队,依稀的轮廓犹如一只潜伏的巨兽,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单是那么简单的立在那里,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一般。
她的男人就在那里,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
郭颖把窗户拉大一点,任由沁凉的夜风吹在脸上,连带着越来越清醒的头脑。
难怪徐政委会产生疑虑,其实这样的郭颖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从她接到通知开始,至有条不紊的安排工作请假离开,再到瞒着父母说要出差。
没有手忙脚乱,更没有狂喜失常。
她这是怎么了?
心心念念盼了那么久,连睡觉都要抱着他的衬衫才能睡着,为什么在听到他被救回国的消息后会这么镇定?
愿望之所以被称作愿望,更多的是因为其接近奇迹般的不可实现。
一直以为,她的期盼在历经半年这么长久的沉寂后,终归只能是属于她自己的愿望,也终将仅此而已。
只是在她三十岁这年的生日后不久,愿望之神真的听到了她的心声,将怜悯和慈悲加诸在她身上,施还以真。
徐政委在电话里不方便说太多,言简意赅。
小袁还活着,前天已经由专机秘密运送回国。请保密并尽快赶到飞鹰大队,有些状况说不清楚,小郭你要有心理准备。
那么长的一句话,落到最后她只在乎一个词,也只有这一个词——活着。
只要袁杨还活着,不管那所谓的心理准备是什么。
不管他是受伤了残疾了,任何情况她都能接受。袁杨本身的存在于她而言就是全部的意义,胜过众神施舍的复生甘露。
暮色沉沉,四周安静的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存在于世上,一直支撑着她的另一半隐在了未知的空气里,逼着她去适应无法习惯的日子。
其实一个人要活下去该多简单,摒弃那些过多的精神和感情诉求,还原到最基本的吃喝睡觉上班,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
手中的水杯渐渐失了温度,仿佛与掌心融化了边界混为一体。
是啊,她还有爸妈还有朋友,她不能像个祥林嫂似的反复唠叨,唯有将一切反向着压回心底。
如此一来,她倒是越来越理解袁绍群的痛苦了……
熄灯号响起来的时候,郭颖看到一个矫健的身影进了家属院大门,脚步匆匆大步流星。
郭颖想退回去避开的,只是那个身影恰在这个时候抬了头,客客气气的打了招呼:“小郭,还没休息吗?”
“这就睡,汪队长你这是才忙完回来啊。”下午的时间郭颖跟这位新上任的汪队长打了个照面,并没有过多的交流。
“是,你也早点休息。”汪明话不多,河南籍,跟梁队的大嗓门作风不一样,倒是有几分徐政委的影子,习惯思考和平心静气的说话方式。
端着水杯退回到房间,郭颖坐在椅子上,思维很活跃,依旧了无睡意。
她是多少清楚徐政委尴尬和为难的心思的,不只是她的反常表现,还有原本该属于袁杨的一切。
眼下细细想来,不管是厚道还是当时没想到,那些决定都无可指责。
若是她没猜错,徐政委上次已经隐晦的提起过,飞鹰大队的大队长一职该是袁杨接掌帅印的,只是这起突发事故打乱了一切。
梁队调走,汪明走马上任,赵全顶上来担任第一行动队的中队长……
飞鹰已经没有袁杨的位置了。
徐政委怕她反斥他们的无情和遗忘。
即使部队的规则大过天,即使个人利益服从于集体利益而集体利益服从于国家利益,他们之间还有剪不断的人情在。
徐政委没做什么对不起他们夫妻的事情,愧疚却依旧无法抹杀。
其实他不知道。
郭颖呼口气站起身,放下的水杯晃了晃,几圈涟漪过后,是波澜不兴的平静。
她只想带袁杨回家,仅此而已。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终于浮凸于所有纷杂的思绪之上,变成了唯一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