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凤图》侃如

6、回忆（冲突）

　　我趴在窗台，看着对面阁楼上的女子，对镜梳妆。

　　清莞当了多年花魁，有自己单独的小阁楼。我每天早上起床，就会看到她“吱呀”一声推开木梨雕花的窗，那梳妆镜就在窗台边上，好像有很多暗格，美人一格一格地开着，从里面挑选出自己喜欢的首饰，然后不时地在鬓发间比对。

　　往往打扮需要一个时辰，从梳妆到衣裳，再到合适的配饰，甚至细小到戴在手上的戒指手镯，都要仔细搭配拾掇。我经常因为偷偷欣赏这曼妙的时刻，而被娘臭骂一顿，说我懒惰，只知道窝在房中，也不晓得出去帮她干活。

　　不知不觉，我已经在丽春院度过了七年光阴。其实我从三岁开始，就开始帮娘干活，虽然很多时候都在帮倒忙。但是苏姨不愿意我做这些粗活，她携了我的手，温柔地说，“女孩子的手就是另一个脸蛋，需要细心呵护。”

　　我觉得苏姨很喜欢我，这点我很开心，因为整个丽春院都归苏姨管，她喜欢我，这说明我的地位挺高的。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娘，娘痛骂了我一顿，我不明白，娘轻声叹息，“女儿，你还太小了……”

　　紫渊如今在丽春院已于清莞是同样的地位，一院双魁，自然很难好好相处。

　　我更喜欢这位叫清莞的姑娘，因为我的名字是她取的。

　　那日，我再次伏窗欣赏，清莞突然从梳妆台前站起，走到窗口朝我招手。

　　我兴奋地跑过去，她温和地抚了抚我的头发，“你就是绿昔，都长这么大了。”

　　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只觉得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她仿佛能读懂我的目光，笑道，“再过几年，指不定就有男子上门向袁大娘提亲。姐姐却老了……”她似有哀愁，涂满蔻丹的手轻触了自己的脸，“今年，我已经二十四了。”

　　彼时，我还不懂，二十四岁对于一个青楼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何况还是一个头牌花魁。
　　我当时便童言无忌道，“姐姐就算到了六十岁，也一样很漂亮。”

　　“漂亮有什么用！”清莞的眸光里是我所不能窥破的忧伤，“我如今已是丽春院里最老的姑娘，若不是我年轻时认识不少权贵恩客，他们也时常回头再来光顾我，出手阔绰。怕是苏姨早就想拉我下来了！我已经老了……苏姨更不似从前那般对我客气，我真怕……怕……”她双目微闭，喃喃。

　　她到底在怕什么？

　　她大概忘记我只是个七岁的孩童，忧愁地向我吐露心声，“我不赚钱不行，赚的少，他们就吃不饱……赚的多，他们才能过的好……”

　　那厢，清莞的丫头阿媛道，“姑娘，香油已经备好。”

　　清莞点头，轻挪莲步，移至屏风后宽衣。我好奇地跟过去，那丫头欲赶我走，被清莞伸手制止。

　　那香油的味道是极好闻的，但我见识浅，说不上来是哪种花的香味。只见清莞脱了罗裙，露出白皙的肚皮，阿媛便蘸了那香油往清莞的肚子上腰上使劲涂抹揉搓。

　　整整抹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罢手。

　　我虽好奇的好，但也不问。

　　只听阿媛在说道，“姑娘的腰身已经非常紧致，何必再每日涂抹，这油用多了，对身体不好。”

　　“生过孩子的腰身，怎能跟从前相同，如今多了紫渊，我要是再不拼命些，怕是无立足之地！”

　　前面丽春院早已人满为患，清莞刚到，便有小厮传报，“哎呦喂，我的好姑娘，你可来了，李都统大人已经等候多时。”

　　清莞难得今天心情高兴，便问了句，“怎不去催我，倒叫都统大人等那么久。”

　　小厮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李都统吩咐，万万不可去催促姑娘。”

　　清莞颔首，小厮便领了她前去雅阁与那李都统相会。

　　我踮着脚尖，想看清那李都统长啥样，无故身后被人顶撞了一下，转身一看，原来是紫渊的贴身丫头小素，而她后面的紫渊姑娘正满眼怒火地盯着方才清莞消失的地方。

　　“我哪里比不上那个老女人！我这般挑逗他，他都执意等候清莞！”紫渊咬牙切齿，声音虽轻，但我离她那么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边，那小素撞了我，我还没说什么，她却动怒，冲我吼道，“不长眼的狗奴才！”

　　当我是好欺负的？我挑眉，回敬她，“说我是奴才，你自个儿是什么？主子不成？”

　　在丽春院这么多年，娘为人厚实，常受人欺负，她却丝毫不记恨，时常教育我为人要本分谦和，万不可像这些误入歧途的姑娘们一样被紫醉金迷所迷惑，丢失了女子该有的矜持。

　　我却不认同，对我好的人，我自会回赠她百倍千倍。像这种无故找茬的人，我为何要忍让？

　　小素噎住，一时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

　　我有些得意起来，“是你先撞得我，你应该向我道歉！”

　　小素气极，再看周围的人纷纷唏嘘，似乎在嘲笑她还斗不过一个七岁小孩。主子心情不好，连带着她也暴躁起来，她伸出食指，狠狠戳我额头，“你算什么东西！”说罢，一个巴掌拍下来。

　　这倒是我未意料到的，结结实实挨了一掌。

　　她下足了劲道，我的脸，顿时滚烫。

　　小素满意地看我痛苦地捂住脸，仰头嚣张道，“今儿个教训下你，免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区区杂役大妈的女儿也敢在这里露脸，也不怕污了客人们的眼。”

　　我想打回去，可是小素比我年长许多，个子也比我高许多，我根本够不到。

　　就这样认输了吗，我不服气地盯着她，内心一股火苗踹得老高。

　　“小素。”此时，一直冷眼旁观的紫渊姑娘突然发话，她盈盈上前，玩味地看我，“只一巴掌，未免太便宜了这丫头片子。”

　　小素不解，迷茫地盯着自己的主子。紫渊莞尔一笑，随手拂落一杯茶水，只听得“咣当”轻响，那青玉白瓷的漂亮茶杯便摔了个粉碎。

　　“打狗还得看主人，竟敢冲撞我的人！看来，你是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自从紫渊也晋升为头牌后，脾气大了许多，我见识过她平日里咄咄逼人的样子，很有小人得志的感觉。想必是刚才的清莞惹怒了她，她正满腔怒火，无处可发，正好借此机会好好发泄一番。

　　可我到底年纪小，错就是错，对就是对，难道大家都不讲理？便理直气壮道，“是你的人先撞的我，怎么就成了我理亏！”

　　小素还想上前帼掌，紫渊拉住她，“没用的丫头。”又看着我道，“看你平日和清莞走得挺近，想必关系不错。”她把玩着自己的头发，用脚尖踢了踢方才被她扫至落地的茶杯。

　　“来，小素，划花她的脸，看她以后还怎么见人！”紫渊笑着说道。

　　紫渊姑娘的笑容让我感到丝丝阴冷，我吓得起了一身寒栗。

　　小素得了主人的命令，立刻底气十足，弯腰捡起了相对大点的碎片，狰狞着便要往我脸上划。

　　我是真的有点害怕了，转身想逃，身后已有几个人架住我。

　　我祈祷清莞姑娘听到些什么动静，能出来救我。或者院中有几个与我交好的下人，能过去禀告一声，这样我就有救了。

　　直到那碎片触到皮肤的那一瞬间，我知道这已经不可能。

　　我死定了，会变成丑八怪。

　　我张了张嘴，想要大声呐喊呼救的声音，在喉间徒然噎住，委屈变成滴滴泪水，静静蔓延滚落。我等待着最后的疼痛入骨，但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住。紧接着，我听到苏姨宛如天籁的声音，“都给我住手！”

　　小素吓得及时缩手，那碎片只轻轻在我脸上滑过，并无划伤。我重重吐了口气。

　　“妈妈！”紫渊娇俏迎了上去，自然地挽住苏姨的手臂，“妈妈不是说近些天身子有些不适吗？怎起来了？这里人多嘈杂，污气太重，不适合久待。”

　　苏姨道，“我若不来，怕是又要出人命了。”

　　“妈妈。”紫渊撒娇，一边扭动玲珑有致的身子，“我只是在教训一个小丫头而已，怎会要了人命。”

　　苏姨蹙眉，语气略微有些不悦，“上月，有丫头不慎踩脏了你的裙子，你便动怒命人打了她五十个巴掌，当时是没要人命，可是后来呢，那丫头的脸肿的不成样子，拖了几日，还不是没救。紫渊，我们开门做生意的，可不想经常死人，沾染了晦气。不吉利！”

　　紫渊的脸色也有点难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来迁就她的苏姨居然为了一个杂使丫头，对自己发火。

　　“只是脸上划几刀而已，妈妈至于如此吗？”

　　“当然至于！”苏姨的声音徒然拔高，有着不容驳回的凛然，“绿昔，是我欲培养的好苗子。往后，你还是少动她为妙！”

　　一丝硝烟味暗暗游浮在略显浑浊的空气中，烟雾氤氲里，大家一时静若寒蝉，连吐息声都清晰可闻。良久，紫渊的嘴角轻轻抽搐，违心道，“紫渊明白了，往后自当与绿昔好好相处。”说完，却又是丝毫不留情面，拂袖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去。我还傻傻立在原地，眼泪干涸，紧巴巴地贴在脸上，恍惚间抬头，那雅阁的门早已打开，清莞就站在转折的栏杆边上，静静地看着我，眼里萦绕着一丝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