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亦倾城》时谜

3、再初见（上）

　　近来堇澈师兄对我很是殷勤。

　　这日，他又凑来，在野院修竹旁摆好杯盏饭食，拿起筷子，笑眯眯道，“云儿，乖，张嘴。”

　　“师兄，你要问的都问了吧。我全招儿。”我猛的哆嗦一下。

　　堇澈上神，东华帝君最小的儿子，排行十四，故熟悉他的仙家，也爱亲切唤他声十四，但其实他为人是万分不亲切的，小仙小妖小鬼从未纳入法眼，在外最爱端着副庄严宝相，走路向来飘在天上。犹记得他初见我，当着众人面是这般开头的，“啊，你就是那个将丑女资质发扬的炉火纯青，让离渊上神躲出家门一千年的小城仙？”

　　我前生此生后生的唯一追求都是将离渊等到手，听到如此歹毒话语，顿时三观尽毁，五内成灰，嚎啕大哭起来。

　　师父咳嗽声，“十四，你也太不懂事了。”

　　“呵呵，本上神和离渊很熟。那次下界历劫，他原是知道月老将上古凶兽饕餮写给了他。你看，他连禽兽都不放过，更莫说……”

　　我伏在桌上看那只玲珑茶盏甚是坚固，一个冲动便将其扣在了堇澈上神的脑袋上。

　　于是乎，堇澈常说，离渊是我的劫数，我便是他的劫数。他活了万万年，交友不慎，整日和离渊厮混，原想以后可和天帝称兄道弟，不曾想那厮如此不成器，居然连女人都搞不定，连累他被众仙围攻，封了修为，弄来和一干小仙小妖师兄师弟，真是有辱上神尊严。更不曾想，最该对着他痛苦流涕满怀歉意的我，居然见面就送了他一个月的卧床不起。

　　“我看了离渊上神七万年，从没看出他是个断袖。”每次月老过来，堇澈师兄都要对天发誓，以示清白。

　　“天界已千年无主，此实属罕见，万一魔界攻入，怕是……”月老面露难色，郑重道，“以防万一，还是委屈上神你了。”

　　“为了天界无虞，这等委屈本神当然受得，便是更大的委屈又有何难，只是实不相瞒。”堇澈师兄作悲痛状，特意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本一断袖。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你看，不如就此罢了吧。”

　　我讶然看堇澈师兄，吃进去的花糕卡在嗓子，只觉分为难受。可能他在师父门下这几年，确实过的十分不如意，节操只做了浮云。也是了。堇澈初来那几天，月老时时叮嘱我。要积累经验，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俯观十万大荒，也就只有他与离渊上神关系甚好，其中必有它的道理。于是，我日夜端茶送水，时时不离其身，终于窥出了其中曲折。堇澈师兄虽被众仙封了修为，行止与凡人无异，但每日仍勤学苦练，将中原武学精妙集于一身，可叹可敬。这个真相着实让我伤心了很多天。堇澈的老子是东皇太一，刚出生便天资斐然，兼又如此爱好修行打架，难怪与离渊相见恨晚。我又要修行多少年才能与离渊上神并肩作战呢？

　　堇澈师兄见我这几日精神不佳，问其故。我将原委说与他听。

　　他歪着脑袋思索片刻，点着放在我眼前的茶杯道，“你最近是否肠胃不适？”

　　我猛吃一惊，不知如何回答，红着脸想，总不能告诉他我除了在他面前的这一小会儿，其他时间都在茅房，实在难以启齿。

　　“知道为什么吗？”他问。

　　我又是一惊，原来他不仅仙术了得，医术更是了得了。看来哪天离渊上神不甚受伤，他也能医上一医。

　　“因为我在你的茶水里放了泻药。”堇澈师兄带着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道，“小城仙，你整日赖在这里，让本上神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真心很不爽。知道真相的你是否更不爽呢？本上神已修
　　成九阴真经，如来神掌，凌波微步……你快点来揍我啊！”

　　外面就算是再端着副庄严宝相，内里黑成这样。委实是不怕没人去揍的。据堇澈上神描述，他惹祸的频率深得离渊之心，因为大凡惹了祸事，都是有架可打的。

　　此地乃万载长青的福地。除了一群呆头呆脑的同门，就剩下一个更呆头呆脑的师父。堇澈师兄甚是无聊，无聊之人无聊很了，大都没有节操。

　　所以，当他笑眯眯的对我说，云儿，乖，张嘴时，我紧张的快哭了。

　　“你当日被魔界妖女逼入魔道，□□坏死后又被师父封印。掉入丹崖下万丈深渊，怎又毫发无损的回来了？”堇澈师兄兴致勃勃的问道。

　　“我不记得了。”我道。此乃实话，那日，从梦中转醒，已在距尧山千里之外的一处断崖之下。肉身完好，魔性已退，那生死结也被暂时封住。整个人忽然有了大彻大悟之感，只隐约记得眼前飘过一眉目模糊之人，但那声音到是熟悉的很，只是睁眼后便忘了。

　　“生死结的牵连被封。魔性除了，倒是毫发无损的回来了。”堇澈师兄瞳孔一缩，道了三声有趣。

　　“师兄，你就别纠结了。其实，这一觉醒了，我明白很多，离渊上神乃远古上神，在这阎浮之中，福泽万世，像我这种因他飞升的蝼蚁小仙定不在少数。”我释然道，“大约是缘分太浅，自此，以后我就做我的小仙，与寿鹿仙狐为友，与灵禽玄鹤为伴，也乐得逍遥。”

　　“对！如此甚好。”堇澈师兄忽然压低声音，目光炯炯望我，“其实，离渊他怎会躲你躲上千年呢？我那只不过是顺着众仙说说的。”

　　我徒然一惊，心中燃起一丝火苗。

　　“他定是把你忘的一干二净。躲上千年，你还不够资格。”堇澈师兄拍了拍我的肩膀，兴奋道，

　　“仙路无涯，若没个追求实在无趣。不如你今后就跟了我，我俩仔细探寻探寻这丹崖下面究竟有什么！”

　　我本已放下，却被说的心中甚堵，负气踩了他一脚，一溜烟跑了。

　　师父海岳仙人，数万年前从人间飞升的神仙，曾为茅山掌门，故虽说神仙都爱自在逍遥，可师父却一板一眼的在天界也建了门派。我苦等离渊上神无果，被师父可怜，收于门下。故尧山说来是仙山，其实倒像个巨大的收容所。

　　堇澈幼时仗着天赋不凡，最是顽劣，数万年前便被他老子送入师父门下管教。他刚送入师门下，师父列位仙班才过百年，而堇澈早已混作开天辟地以来最为年轻的上神。遵礼法，师父应伏地叩拜，焚香数日，好吃好喝供着这尊大神。事实上，以师父的古板，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只是太过古板，总爱每日唠叨，“上神，你父君东皇太一叫我好生看护你。上神便是要有上神的样子，俗话说……”堇澈平生最厌人说教，浑浑噩噩过了千年，百无聊奈，在外行走时，优雅淡薄两眼挤不进凡物的样子，确实像看破红尘四大皆空。现在大部分尧山弟子都不认得堇澈这个师兄，只以为他是这几年新来的凡人师弟。

　　师父座下的修颜仙人就曾道，“堇澈虽有些仙根慧骨，又与天界那位万万年难得见的堇澈上神同名，但到底只是个顽劣凡人，六根不净，恐怕终其一生都难得飞升做个小仙！”

　　因堇澈在上神问题上精分的十分彻底，一面在众仙友面前的端着架子，一面又将仙阶做了浮云与小仙戏耍，对此类言论充耳不闻。师父战堇澈一战成名后，天帝便将儿子离渊也送了过来，可离渊运气没堇澈那么好。被送来尧山时还很年幼，只是个可爱的包子脸仙童。仙阶低下，处在男是女一眼望去都不甚明朗的年岁。师父大惊失色，“她便是那一刀斩了魔尊邪龙的小仙女？唔，真小。唔，不得了。”挑水砍柴，烧水煮饭，洗衣浣纱，抄阅经书，一个凡间杂役孩子干过的，天界太子离渊都干过了。剧堇澈言，此后离渊从外貌上看，仙气十足，超凡脱俗。沉默安静，一行一止，合乎礼法，不怒而威，实在是天界招牌人物。倒不是他放弃了人生理想杀光凶兽踏平魔界，而是全部抗争都转入地下。这些年，他与离渊依旧经常去魔界寻事，连魔界公主青琼都对离渊日久生情了，可见出入之频繁。

　　此后，尧山从收容所变成了闻名遐迩的天界少管所。

　　仙山福地，古洞神州。烟霞散彩，日月摇光。

　　既已决定事事皆空，就应早晚刻苦修行。我爬山顺涧，到了尧山山顶，运气凝神，还未开始修炼，便见一颗火球劈过晴空白日，堪堪坠进山涧。

　　“那是何物？”我心中疑惑，踌躇片刻，还是捻了个诀，化作光球，下去一探究竟。

　　白练挂横空，水汽扑面，视野一片朦胧，但坠落产生的焦糊味道还是迎风飘了过来。蹑手蹑脚的摸过去后，见一个银发如雪的身影倒在明谭溪水旁，面目朝下，看的十分不分明。

　　我徒然一惊，犹记得堇澈师兄常说，六界之内，除了一干老头老太婆，其余头发全白者，都是魔界之人。他与离渊在魔界纵横厮杀几万年，更是得出了一条至理。魔界生物尤其古怪，不以生理特点分阴阳，只以相貌分男女。丑的皆是恶鬼，美的全叫妖女。

　　因数月前的事情，我对妖女依旧留有恐惧，想跑回门派回禀师父，却见伏在地上的人动了一动，抬起头来。

　　我心中咯噔一下，被发现了！

　　夭夭灼灼，棵棵株株。那人发丝间如氤氲着月光，身披战甲，却在绝代风华中逶迤出一股脱尘之气。

　　我十分必要的呆上了一呆。

　　“想要命，就快走。”那人眉宇间全是冷酷，挣扎站起，挑起剑，对着虚空便是一划，立斩了只从我背后破空而来的独眼凶兽。

　　我猛的一惊，连滚带爬夺命而逃，在山涧转了两圈，发现实在无路可逃，分外委屈的又回到了原地。

　　他身负重伤，伤口还带黑气，甚是可怖，行动越来越迟缓了，估计撑不了几时几刻。这凶兽又满山满野都是，一看就知不命丧爪牙，也会砍的累死。

　　“姐姐，我虽不知你在魔界犯下何罪，要出动如此多恶鬼凶兽死死逼杀。但你一看就不是坏人。这样拖下去，我们两个都是死啊！你只信我，对着天空发一信号，此乃尧山仙山，我师父看到定会来救，仙魔不相容，被抓可能灰飞烟灭，但你一定信我，到时我会帮你逃跑的。”我思量着她方才救我一命，鼓起勇气道。

　　“这是尧山？”那人一惊，斜睨我一眼，费力抽出右手又斩一怪。

　　我十分真诚的点了点头。想仙山不愧仙山，居然能让这一挥就力斩群魔的姐姐吓成这样。

　　那人听罢，似有些无奈，眼眸微转，双眼登时血红，声音冷酷肃杀，“回去禀报你们魔尊，今日若胆敢再追下去。近一尺，我去魔窟杀他百年，近一丈，我去莫窟杀他千年。尔等留着命吧。”

　　言毕，周身金光大涨，雷电突破层层祥云劈下界来，苍穹之上更似有凤鸣龙吟之声。整个尧山的紫气霞光都沸腾了。

　　群兽皆交头接耳，惊恐嚎叫，不消半刻便如潮退去。

　　“姐姐，你方才用的什么术法？”我目瞪口呆。

　　“我从不求于任何人。”那人擦了擦唇角血迹，生硬道，“无须告诉旁人今日所见，你且回吧。”

　　“姐姐，可是你的伤。”我忐忑不安道，总觉得若将她就此丢下，定会失血而亡。

　　“与你何干？”那人闭目斜倚在山石上。

　　“姐姐，虽然与我无关。但俗话说救死扶伤……”我支支吾吾，只觉说出这牵强理由时，人都变愚了。一个魔界妖女，和她谈甚么救死扶伤。

　　果然，那人睁眼，冷冷道，”我是男的。”

　　我呆了呆，十分赞同，“我也怎么看怎么觉得就是男的啊!居然有这等事。”

　　那人叹了口气，不再接话。

　　我心内绞痛，只觉这人丢的委实太吓人，心中把堇澈师兄咒了千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