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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曾经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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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开轩君、黄道仙君和如岳翁攻回溯昭,洛薇和傅臣之很快便把他们处理掉。黄道仙君虽残忍不看,却是条汉子,不堪羞辱便服毒自尽。开轩君和如岳翁两个贪生怕死的,一个溜之大吉,一个跪地求饶。对付这种蝼蚁,根本不费摧毁之力。把如岳翁带出紫潮宫正殿,轻描淡写的恐吓后,他便什么老实话都招了:
“是、是是是碧虚神君让我们来的。胤泽神尊啊,您可千万别跟他说是我说的,否则我这下场怕是要比您说的惨一万倍……”
毫不意外。胤泽沉吟片刻,道:“此地信封的神灵是我,是否碧虚神君告诉天帝,我有异心,天帝才因而下令,命你们前来屠城?”
“神尊明察秋毫,小的佩服得五体投地。”如岳翁还真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但是,天帝的意思不是屠城,而是收灵。毕竟现在宇内旱灾四起,水源枯竭,连洛水也不例外。刚好这溯昭又是您用洛水造的,依小的看来,天帝是想把此地洛水引回神界,补充神界水源。”
收灵,这与屠城并无区别。但令胤泽吃惊的并非天帝的决定。他怔忪道:“你说,洛水也已开始干枯?”
“是,是的。”
“是几时开始的事?”
“就是近些日子。”
“碧虚神君可有告诉过你,洛水寿命还有多久?”
“不足百年。”
“不足百年?”
胤泽目光凌冽,扎得如岳翁一阵哆嗦。如岳翁颤声道:“只有五十年不到。所以,他才如此着急,命我们在那之前抓到溯昭的把柄,让天帝认为您有意叛变……”
碧虚神君的诡计,他可轻易看穿。只是,听到这个“五十年不到”,他脑中有短暂的空白与死寂。溯昭的洛水源自神界,虽然河床在地理上并不接壤,这里的所有生灵却都依仗着神界洛水而活。倘若神界洛水干涸,溯昭不仅将不复存在,就连此处的溯昭氏也会灰飞烟灭,连灵魂也不复存在。也就是说,若这五十年内旱灾不停,薇儿将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彻底消失……这是比永世不得超生还要可怕的事。
想得越多,他越觉得头脑晕眩。三言两语结束对话,他调整情绪,带着如岳翁回到正殿。
当他提起华袍踏入殿门,艳阳金光赶巧儿射入殿堂。那里有水晶灯,琉璃盏,姹紫嫣红插满花瓶,却成了小王姬一身素色陪衬。她的发色一如清池中的蓝天,微曦中荡漾着光泽。原本望着如岳翁的眼神充满藐视,但不经意回头望了他一眼,那浅浅羽毛般的睫毛扇动数次,刹那间,华堂中生成仕女图 ,只剩柔情无限。可是,这样美丽的侧影,却似时时刻刻都会烟消云散,随风而去。
五十年的光景,这原已比他们计划的短了太多太多。
他更不曾想到,尘世弄人,当日他们便发现了混元幡,又发现了活着的尚烟。
其实,听见尚烟那一句“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选他”,若说完全没有动摇,那必然是谎话。他曾经单相思尚烟千年,又怀着遗憾看她死去,她始终是他心中那一抹床前明月光。那一瞬间,他甚至告诉自己,若真重新将心思放尚烟身上也好,他便不必再为洛水的事心烦意乱。只要不再看薇儿的眼睛,不要再听她说话,他还是可以继续过着洒脱自在的生活。
然而,从混元幡殿内出来,到底他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胤泽。”
他不曾回头,只摆动长袍大步往前走。只是,那声音叫着他的名字,又太过温软,太过熟悉。
——尚烟才是我喜欢的人。
——我对这人的动情,仅是因为她和尚烟像。
这样想着,便真的觉得好受了许多。
可是走了一会儿,他又听见了她微微发颤的声音:“师尊……”
师尊。呵,师尊。原来,打碎两人建立长久建立起来的亲密与信任,是这样简单的事。良久,他才转过头去,半侧过头,冷漠地将她拒之门外,却始终不敢看她:“怎么了?”
这分明还不是最终的别离,可为何……
九
“胤泽以神尊之名私闯魔界,与魔族结仇挑事,犯下这等大罪,原不可轻恕,但念在其为救同族心切,且此次与魔族交战死伤不重,故而从轻发落。即日起,剥夺胤泽神尊千年修为,且五百年内离开神界,都须得有陆吾英招同行。”
这个结果已比胤泽想得轻。原本洛水之事已令他心神不定,如今亲眼看见臣之死在自己的法术下,他也丧失了回溯昭重见洛薇的勇气。可是,一想到溯昭,他就想起碧虚神君在其中作梗之事,于是又对天帝道:“那溯昭该当如何处置?”
“自然是收灵。”天帝理所当然道。
“不!”他激动得往前走了一步,“不,除了这个,其它事我都能接受!”
众神都不由有些吃惊。有的老神是看着胤泽出生的,都不曾见他如此激动过。神殿里空旷幽冷,鸦雀无声,唯有烟云从窗外探进殿来,模糊了柱上盘龙的容颜。天帝坐在高阶最上方,白面镶金长袍垂至地上,面容与柱上盘龙一样已被模糊,声音温和却无情:“胤泽,这事可由不得你。溯昭有魔界通道,又有你的私募兵马,吾即便信你,也无法信这溯昭。”
“天帝大可以将魔界通道摧毁。”
“这不失是个好主意。”天帝顿了顿,用手背撑着脸颊,“那么,你的私募兵马该如何是好?”
“我尚是溯昭新客,谈何私募兵马?”
“你虽是新客,你的小徒弟可不是。”天帝轻轻笑了两声,“她是溯昭的继承人,她姐姐是溯昭帝,不是么。”
至此,胤泽已经知道多说无用。天帝压根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谓私募兵马,也不过是暗指收买人心,他不过是在等自己,在众神面前做出个交代。胤泽看着窗外,轻声道:“我此生不再踏入溯昭半步,不再与任何溯昭氏有任何联系。水域天的兵权,我也会交出。”
就这样与洛薇诀别没什么不好,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
天帝微微一笑:“有你这句话,吾也便好放心。”
既然离开神界便没有自由,住在青龙之天也便再无意义。从神殿中出来,想起洛薇送他的水墨伞还在天市城,胤泽当下便准备回去取伞,不想在路上遇到了尚烟,她因丧子之痛无法入眠,说要与他同行。
从神界飞至天市城不过眨眼的事,但落在沧瀛府门前,他却听见了身后的声音:“师尊!”
这一个短短的瞬间,他想起自己还在溯昭时,洛薇曾经做了一件傻事。她老缠着他,旁敲侧击打听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总是很无意趣地说“不知道”。可她决意要和他战到至死方休,他不回答,她便使出各种法子虐待他,例如不和他说话,不上饭桌,和他分房间睡觉,只要他出现,就用后脑勺对着他,等等。他被折磨得受不了,直接说你想问我喜欢什么女子是么,那便是和你相反的。她居然毫不动怒,眨眨眼道,怎样才是和我相反的。他道,安静顺从、成熟贤惠、不闹腾。她欢天喜地地溜了,弄得他莫名其妙。结果第二天,她带了一群顺从安静的美女到他面前道,这里面你喜欢哪一个的长相。他扫了一眼那些女子,又久久费解地望着她,问她什么意思。
“我死了以后,娶其他女子也好,逍遥独生也好,你得忘记我。”她真跟老鸨似的叉腰站在那些女子面前,但那灿烂甜美的笑,却瞬间黯淡了所有佳人,“在我死之前,会给你时间,让你找好下一个陪伴你的人。到时候,我会为你挑新妻,也会参加你的婚礼。”
他看着她,眼也忘了眨。
“如何,是否已被我的机智震惊?”她得瑟地摇摇扇子,还意义未明地抖了抖肩膀,“要知道,看着你幸福,我才可以走得无牵无挂啊。”
他缄默了很久很久,把那些女子遣散,道:“薇儿,若有一天你寿命将近,你是希望我同你一起死,还是希望我继续活下去。”
“不准你有这种想法。”她居然暴跳如雷,用扇子使劲儿打他,“我希望你活着,不准死,不准!”
“你想太多,我怎么可能为了你死。不过随口一问。”他云淡风轻地一笑,“这些姑娘里,我倒真看上了一个。等我老了,会让你帮我挑个类似的,再请你参加我的婚宴。”
她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受伤,但还是乖乖地点头道:“放心,我会的。”
到那时,纵使你已白发苍苍,青春不再,我也会再让你当一次新娘。
——当时他未曾想过,自己此生都无缘与她结为夫妻。
他转过头去,在满城灯火,繁华仙楼中,看见了世界的中心。洛薇站在玉阶下,担心地望着他。数月不见,钻心之痛却未减丝毫。可是,他不能对她表现出半分爱意。一是因为希望她对自己死心。一是因为陆吾英招很快便会化人跟来,陆吾与碧虚神君是一路人,若他知道洛薇与自己有关系,怕是会令她陷入危险之中。因此,他看上去并无不同,还是那个他,她畏惧爱慕,或许已有恨意的负心人。他走下台阶,及至她面前,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思念的匕首终于切开了胸腔,把里面的东西生生剜开。
在世七千余年,他终于懂得了情为何物。
在让天下陪葬和让她活下来之间做选择,他想,他也终于有了答案。
十
看似无情总有情,看似多情总无情。
这话用来描述胤泽与天帝,简直再合适不过。被关在刹海心塔的三十个年头里,天帝居然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也不许任何人来看他。直到三十整年满,才总算慢悠悠地过来,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不痛不痒地对他扔了一句话:“胤泽,三十年未见,你过得还好么。”
胤泽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臂。他的双手双脚都呈现出半透明状,被幻影枷锁铐住,高高悬吊在塔顶神力断绝的角落。他扯了扯嘴角,充满嘲意:“对一条魂魄都怕成这样,可真不是你的作风。”
眼前的男子银发垂地,连眉睫都是雪白的。长发又与镶金雪袍混作一堆,云烟般无风自舞。他浅笑道:“自诩魂魄,岂不太自贬身价。只剩了元神的神可是比魔还可怕,你这样想要换回天衡仙君,吾还真不知你究竟如何作想。为了尚烟?你可没这么爱她。”
“所以,你就觉得,我是想要救回臣之,再带他投奔紫修么。”
“吾可没这么说。”
“昊天,别跟我玩这套虚的,你我都清楚彼此在想什么。现在我已是强弩之末,你只管忙着自己的事罢,待天灾之日到来再来找我,在这之前,不必记挂。”
“我只是没想明白,你究竟为何会做到这一步。”
“随你慢慢猜。”
与洛薇最后一次见面后,胤泽决定在洛水干涸前夕归元万物,保住她与孩子的性命。也即是说,他们还有不足五十年。而人以泥制,仙以水制,正巧用无相池水、莲花与凤羽重造一个仙躯,成型需要四五十年的时间。可惜的是,这方法只对新生有效,却不能令死者复活。人命有天数,逆天而行,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若想让一个仙复活,必须有神用自己的身躯去交换。于是,胤泽对天帝说,自己同意归元救世,但前提是要让臣之复活,让天帝批准。天帝想了想,道:“紫修的儿子吾根本不想留。但是,看在昭华姬和我们过去的情分上,吾答应你。”
是看在昭华姬的情面上么?是看在归元是情面上罢。这家伙说话总是如此悦耳。但总觉得他话只说了一半,胤泽道:“有话不妨直说。”
果然,天帝又提出了新的要求:等他元神离开躯体,元神必须锁在刹海心塔塔顶,直至归元日到来,方可出塔。这一招可谓毫无人性,暴露了天帝笑面虎下疑心鬼的本质,胤泽却答应得很干脆。因为他知道,臣之死后,洛薇伤心欲绝,她一定比谁都希望他回来。所以,他希望臣之能在自己消失前重回她身边。那一日,与众神将他带到刹海心塔,天帝终于对他开门见山说了一句话:“胤泽啊,吾很早就想除掉你,但真到此刻,居然会觉得很是可惜。 ”
同行而来的尚烟,更是哭得满面通红。以那洛薇那傻丫头的话来说,便是“眼睛都快被烫泪烤化了”。她抓住他的袖子,哀求着摇晃他:“胤泽,你不要这样好么?我爱紫修,但能忍受这世上没有他,但你若离开,我会一辈子自责。”
“你只是不爱我罢了,不必自责 。”
“可是,你用你永世的自由换取臣之……”
“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薇儿。我会想办法出来的。旱灾的问题,我也会想办法。”
“你想不了办法。昊天把你关起来,就是想要折磨你,让你生无所恋,最终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很显然,尚烟不像洛薇那样好骗。
“若真是那样,也只能怪我意志力薄弱罢。”胤泽淡然一笑,“何况,若我真的寻不到其它法子,那归元万物,也是我沧瀛神应做之事。”
尚烟诧异地望着他:“你……你以前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回想到三十年前与尚烟的对话,胤泽也发现,自己以前从不会说这样的话。大抵是真已被那人改变。于是,他又一次想起了洛薇的笑颜。这三十年来,他餐风饮露,唯一的食粮,便是与她的回忆。所以,哪怕他已记不住她面部轮廓的细节,却能牢牢记住拥抱她的感觉。
“又走神了?”天帝笑道,“看你这样,吾不禁怀疑,你所做一切,是为个女人。”
胤泽抬眼望着,不置可否。
“……不,我了解你,你可不是情种。”
擅自否定这一想法后,天帝又与他聊了几句便离开。临行前,见胤泽已没了过往的气焰,他解开了胤泽身上的幻影枷锁。但他万万没想到,这才刚放下警惕,便是引狼入室。那条狼的名字叫紫修。
与天帝来时情况截然不同,紫修是属于暗夜的魔尊,在明月夜出现,自有一番瘆人的妖冶之美。看见胤泽,他咂咂嘴道:“竟然惨成这样。若不是为了我儿子,我可真是丢不起这人。”
胤泽站着揉了揉手腕,冷漠道:“我惨不惨,跟你丢不丢人有何关系。”
“你是我的情敌兼对手,你这么惨,会显得我也很寒酸好么。你们神族我是不懂,造个身躯还遭到天劫,我们魔族要造新躯是简单得很。得了,你跟我来一趟魔界,我给你个新魔身。”
胤泽蹙眉道:“那我岂不成了魔?”
“昊天天帝当得六亲不认,虚伪却是六界之最。只要有他在,你在神界就没出头之日。但魔界可不同,谁强谁成王。”
也不知六亲不认的人是谁。胤泽无语地看他片刻:“你就不怕我走了,天帝要你儿子的命么。”
“我的儿子我知道保护,不用你操心。”紫修勾着一边嘴角笑了笑,一双眼眸在夜中如紫水晶般透亮,他在地下划下一个传送阵,“走罢,随我去魔界。”
十一
入魔后近十年时光,每一夜的折磨都像在焚毁胤泽的生命,他却从未跟紫修提起过。因为,紫修显然不知他与天帝的约定,所以以为他能永世为魔,也给予了他十二分的信任。在最后的时间里,他并不想亏欠任何人,包括这个与他曾是千年宿敌的魔尊。
其实,他入魔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四处寻找防止洛水干涸的方法,一是再见洛薇一次。无奈的是,十年来,二者都没有收获。要防止洛水干涸,只有让天宇变得越来越小,但如此逆天之事,哪怕是元始天尊也做不到。至于洛薇,她从来不曾离开溯昭。而溯昭早已被天帝下令看守,以他目前的状况,完全做不到自由收放周身魔气,也无法进入溯昭。所以,真正再次看见洛薇,是她与玄月独自出来的那一日。
在那高山平芜之处,霜花为风吹乱。玄月幻化成了白色,她就骑在那高高的虎背上,背脊挺得笔直,雪发玄袍,深目如冰。因风飞过平芜,那大片的雪发迎风乱舞,却丝毫不曾动摇她眼中的坚毅。若不是因为那不曾改变的容颜,胤泽会以为这是另一个人。
不,这真是薇儿么。百岁后的她,连与玄月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低沉稳重了很多。四十年不见,她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熟悉。如今,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沧瀛神,她也不再是那个杏眼弯弯,有着桃花笑靥的年轻女子。现在的他们,都已不复当年的样子。纵使相逢,亦应不识。
倒是偷偷追随她而来的曦荷,那灵巧的样子,颇有薇儿小时的影子。看见曦荷,胤泽初次感到了心都快融化的滋味。这么多年,他始终没有机会与她父女相认。他对她心怀满满得愧疚,又迫不及待想多看几眼闺女。第三个晚上,当她在洛薇面前露面,被她硬塞到隔壁住下,他终于如愿以偿。
是夜红花嶙峋,月华抹云,再望那台阶上,是谁家的姑娘这样美丽,东风细腰,仙珮飘摇,白狐裘衬着凝脂玉肤,裙袍如十里青莲芳草。原是溯昭小小王姬,她正把玩着一只雏鸟,既是机灵动人,又是楚楚可怜,若是垂下泪来,都是会连成一串珠宝。胤泽站在黑暗中望着女儿的身影,在她的眉目中寻找洛薇年轻时的影子,却忽然发现,她玩的那只鸟是飞诞鸟妖。而且,它眼冒红光,正在吸食曦荷的精气。
现在露面,恐怕会让洛薇怀疑。他想了想,把这鸟妖逼回房去,再逼回了原形,曦荷的叫声总算把洛薇引了过来。
不过,曦荷优点像洛薇,连缺点也很像洛薇。那就是到了黄河心也不死,脚踏进棺材还不掉泪。她再次弄来的横公鱼,惹来了个大家伙。便是性土的鸣蛇。虽然曦荷这一点让人头疼,但是,也好歹给了他现身的机会。
当鸣蛇倒下,他收起长剑,重新背对着洛薇落在她面前,那颗已被魔性侵蚀的心,又再度砰砰乱跳起来。
“这位魔公子,我可随你处置,只求放过我的女儿。”
听见她成熟沉稳的语调,他终于知道,不论他们之间如何改变,那融入骨肉的思念之血,却只会与日渐浓。
当他回头看见洛薇,看见曦荷,他想,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想要永远活下去的瞬间。
可是,他只能站在一定距离外,像个陌生般与她对话。当她问起他的名字,他也只能冷冰冰地说出陌生的名字:“刹海。”
刹海,即佛语水陆。他最为想念洛薇的三十年,也是在刹海心塔中度过的。这名字还当真适合他。
与洛薇曦荷一路上什么都好,就是有个跟屁虫苏疏,令他有些不开心。他察觉到苏疏是苏莲之灵,神力还有些熟悉,却不知道是从何而来。他也无心理睬苏疏,他更想把心思放在妻女身上……想到“妻女”二字,却又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洛薇并非他的妻子。
不过,这已不再重要。
他只知道,接下来与洛薇相处的最后时光,会是他四十年来最快乐的日子。
十二
胤泽夜观星象,发现天衡星璀璨明亮。臣之终于复生。
早春,十里樱花如红霞。他一路跟随洛薇,与她一同看见出现在樱原深处的臣之。其实,洛薇对臣之的态度发生改变,他早已有所察觉。她自小便活泼外向,比寻常小姑娘机灵,也笑得更多。这样的女子,往往颇为爱惜自己。若有人辜负她,她不会纠缠不放。他知道她时常为臣之扫墓,亦时常在坟前忏悔,大概是遭自己背叛,她总算意识到谁更加重要。因此,他也早有准备,待臣之一回来,她会立即放下过去,与他终成眷属。
活了近万年,要看透一个小女孩,并非难事。这一切当真都在胤泽的预料之中,没有一分一毫偏差。他也自认早已做好了准备。然而,真正看见他们在樱花树下遥遥相望,他才发现,确实有什么不再受他的控制。那是他的心。他高估了自己的度量,以为让她幸福便是好的。
后来,他们在亭中谈心。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旧事,但每一次的对望,每一抹笑意,都让他有一种动手杀人的冲动。他这是怎么了。把她拱手送到臣之面前的人正是他自己,不是么。如果连普通对话都无法接受,以后等他们成亲,那他——不,他不会有机会看见那一幕。他们不会这么快成亲,他不用亲眼目睹那一天。现在臣之已经与她见面,确认她无事,他很快也能摆脱这具要人命的身体。
胤泽正垂头算计着剩下的时日,再次抬头,却看见了一个画面:臣之垂下头去,吻了洛薇。
这一刻,时间静止。过了很久,很久,他的眼里能装下他们亲吻的画面,脑袋里却是一片无声的空白。不知是否大白天身体也有了异样,他觉得气息堵在胸口,一时上不来。他撑着一株樱花树,待天旋地转之感从脑中散去,而后头也不回地闪离此地。他已无法看下去。再多停留须臾,他会再一次杀了臣之。
他是真正高估了自己。已到这种时刻,为何他会还报着一丝希望?会认为洛薇将拒绝臣之,继续等他。他竟还自负地认为,离开了他,她和任何人在一起都不会幸福。他聪明一世,怎会有这样糊涂的时候……
十三
喜欢是执着。爱是放手。
洛薇与臣之新婚之夜过后,胤泽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且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其实算下来,离他的归元之日还有一段时间,但眼见她得到幸福,他想,早日解脱没什么不好。他敬佩紫修,但内心还是对魔族有着轻蔑与排斥。况且,他也受够了被这肉身折磨的日子。
他焚烧了肉身,便让元神毫无阻碍地冲出去,一口气穿梭九天,回到神界。途径无相池,他忽来兴致,落在池边观下界天象。下界仍有地方飘着春雪,一如樱花翻飞。他忘却了之前看见的场景,想起诸多与洛薇在瑞雪中度过的冬季。此刻,无相池上空的无相金莲正凌空盛开,为仙气神雾滋养,在黑夜中静静旋转,绽放出灼灼光华,又有无数流火从莲瓣中飘出,在池水中洒下金光万千。光辉照亮了他的元神,他透明的身躯上留下深深的阴影,又将他的双眼照得宝石碎片般。这一刻,若是无意重建肉身,他即便使用时间逆流之术,也不违背天条。终于,他闭目吐息,将神力注入一朵无相金莲中,轻挥袖袍,把这朵金莲推到了无相池中。
看见金莲缓缓升空,他知道元散之时已到,过一会儿六界便会开始下大雨。薇儿新婚燕尔,一时甜蜜,或许会忘带伞出门。他眨眼功夫取回她送的白底水墨伞。除此之外,还得在归元前想清楚,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第一件,薇儿小时父母撒手人寰,那一个晚上,她一定很孤单,需要有人安慰。
第二件,溯昭遇难,薇儿逃亡的日子里,必然也希望有人陪着她,帮她排忧解难。
第三件,她怀孕时他不在身边,得安置个人去照料她。她既然如此喜欢那苏莲,便分些神力去让它化人。待重见薇儿,可以将神力注入在紫潮池塘的苏莲中,不用多久,这苏莲之灵便会化身成人,代替他好好照顾她。无法避免的是,这神力既然属于他,那他有多喜欢洛薇,这苏莲就会多喜欢她,但愿它可别长成个男子……想到此处,他又想起苏疏那熟悉的神力,便豁然开朗。原来,竟是这样……
第四件,几个时辰前是她的洞房花烛夜,也不知她可还会想起自己,可会需要他一声祝福?
第五件,曾经他们有过厮守到老的约定,不管她到最后是否还对他有情,在她辞世那一天,他都应该去陪着她……
归元之前,他可以利用重启的沧海之力,施展时间逆流术,将元神送到过去四个时间点。而第五点所提及之事,则可分最后一丝元神,令其留守在溯昭,直至洛薇命数将尽。
随着第一滴雨水从天而降,滴入神界洛水,空中的无相金莲也徐徐绽开,落在正对明月的悬空都城中。随后,莲池周围的环境也跟着改变:雪地虚虚实实,玉树也看不真切,应是六十年前的溯昭。看见眼前的冬季雪景,他心中也张开了一片无声的雪原,只剩空白与前所未有的平静。然后,他听见了小女孩悲伤的抽泣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小姑娘刚没了父母,正跪在洛水旁伤心地哭着。她扎着双马尾,青发雪肤,大眼睛中盈满泪水,真是可怜又可爱。
他撑着她赠他的伞,踏着水波,朝她走去。
顷刻间,他回想了自己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他与洛薇之间,有太多的阻碍与无缘。发展至此,已竭尽全力,更无后悔可言。他胤泽是沧海之神,早已不是事事贪图圆满的年轻傻小子。人情如人世,悲欢离合本是定律。无人知晓哪一刻是起点,哪一刻是终点,也没有人的一生,是绝对的喜剧或是悲剧。幸运是他们的感情曾经开花结果,始终美好,只是恰好断在了“离”这个点上 。而他活了近八千年,司天地之水,管河川沧海,向来我行我素,风流落拓,不曾做过违背自己意愿之事。纵观九天六界,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曾随昊天讨伐魔界,助轩辕氏大败蚩尤,烛龙曾赐他沧瀛印记,伏羲亦曾亲自为他披上沧海神袍。当年他尚五千余岁,意气风发,已被万千仙神景仰朝拜。最终哪怕归元天地,句号也划得相当漂亮。可以说,此生能活到这个份上,他已毫无怨言。
只是,要论遗憾,不能说完全没有。
若能听见女儿亲口叫一声爹爹,若能与心爱的女子成为一日名正言顺的夫妻……
罢了。不能把事情又往坏处想。看看前方,她不正等着自己么。
洛薇确实已经看见了他。她停止哭泣,怔怔地看过来。此刻,她还是个懵懂的小丫头,大概如何都不会想到,他们之后会发生这样多的故事。大概也不会想到,他初次认定她,是在十年后那片郁郁芳芳的桃花下。想到此处,他已决定,在下一场幻境中,要为她幻化一片桃花源。
他微微一笑,向眼前懵懂的小丫头摊开手。看见他手心的无相金莲,她大眼睛闪烁着好奇的水光,整个人也凑近了些,就像只灵动的小鹿。他想起了他们的曦荷,又想起数十年后她在明月下回眸一笑的样子。他总算理解,为何历史上总有那么多顶天立地的英雄,会因怜惜一位弱女子而抛头颅,洒热血。他垂下头,与她一起看着那朵无相金莲,又看了看这时年幼的她,表情也变得愈发柔和起来。
你可知道,这世间所有流水桃花,都美不过你隔花眺望而来的眼。
曾经沧海情难寄,今时明月携我心。
薇儿,时隔多年,终于我们又重逢在人生初见时。
【终】
君子以泽于二零一四年十一月四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