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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灵偶 ...

  •   楔子
      落雪如梦的谷中,却莫名有雪白的琼花簇簇云坠,而后簌簌飘落。漫天飞雪玲珑飘舞,美若一场轻烟迷梦。
      蓝衣温婉的女子轻轻挽起面前清丽绝世的女子,纤指轻轻点在她的眉心。
      一声微渺的叹息如飘絮般悠悠垂落,蓝衣女子吃力一笑,笑容婉妙却依稀有些悲戚。
      “都给了你这么多了,也不差这一样了......”
      “我将这给了你,你可莫要辜负我了......”
      蓝衣女子的指尖久久停在那白衫女子眉间,哀伤一叹。
      “要替我活下去......”

      山若织梦梦染哀
      冰瓷谷中,终年不停的飞花翩然,细细碎碎的琼花落进碎冰般的阳光之中,在落下的瞬间碎成一地琉璃色光芒。
      蓝衣温婉的女子沉默着垂首,为面前两杯玉盏续上清碧的茶水。动作娴雅,姿态从容,神色亦是平静无波。
      “谷主,那人已在谷外跪了三天了,谷主你当真不管不顾吗”久久,长望了一眼谷外后,洛染轻轻道。
      “洛染,若是饮茶,便静下心来。若不饮,便回去吧。”女子头也不抬淡淡道,声音虽清冷却是极美的。
      “可是,你也知道这冰瓷谷中终年冰寒,那男子或许还能受得了,那位姑娘身子弱又受了伤,怕是受不住啊。”洛染担忧地轻叹一声,眉目间隐隐含愁。她只顾自己说话,并未看见蓝衣女子眉目间骤然闪过的浓烈的痛楚。
      女子沉默了许久,纤细的手指用力扣着杯盏,用力之大,连指节都有些发白。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她蓦然抬首。那张清丽的面容极是温婉,肤如冰雪,眉如远黛,眼眸横青。虽不比绝世,亦是难得美人,如果没有那半面伤痕。
      她轻轻置下茶杯,眉目间晕开一抹大雾般浓重的哀伤,声音轻只似一声叹息:“罢了,该来的总会来的。——洛染,去将他二人迎进来吧。我来救她。”
      及至洛染将那两人带至冰瓷谷,那男子已成了一个冰人。浑身上下覆满雪花,又结了冰,只有一双明亮得慎人的星眸缀在浑身白雪上,黑濯石般不时转出一抹炫目的琉璃光芒,似乎散发着吸人沉湎的夜色。而那姑娘一直被他小心护着,倒是毫发无损。只是面色苍白不似人般,瘦削的脱了形,但仍能看出其绝美。
      男子初一进来,便毫不犹豫地拜下身去,长长鞠躬:“求谷主救她。”面上因了急忧挣得微微泛红。
      她淡淡溜了他一眼,眉目幽深不辨喜怒,又平静地转身吩咐洛染:“送他去琉璃阁,没有我的话绝不可出来,直到我放他出来。”
      “可是……谷主,求你了,我要看着她,看着她,她是为了我才受伤至此的,我不能这样丢下她,拜托了…….”男子一怔,又一喜,似乎不敢相信这位喜怒无常的谷主居然答应了救她,一边,又因她的条件而急得心中大恸。“谷主…...无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让我离开她…….”他一把捉住蓝衣女子的衣袖,一边不顾尊严地苦苦哀求。
      蓝衣女子眉目间骤然闪过一丝浓烈的痛楚,虽一闪而逝却浓重惊心。她很久才悠悠笑出声来:“这样为她,你可真爱她。”男子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她便冷冷敛了容,眉间清冷至斯,伸手淡淡一抽,蓝衣广袖轻飘飘划过男子掌心,又簌簌滑落及地。
      男子仍在怔忡,洛染已眉目一颦,不由分说地打下他仍僵立空中的手,横眉清斥:“你这人可真无理取闹,谷主出手,无论怎样重的伤,也断不会治不好的。现今谷主已答应了救她,你也该遵守冰瓷谷的规矩。再这般闹下去,小心我将你丢出谷去!”
      “你……”他气结,又心知自己的确无理,可是又不忍心离开水吟,只得又将目光转向那位神秘沉默的谷主,希冀她能留下他来。
      “她叫什么名字?”她淡淡问。“水吟。”他一怔,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仍是答了。
      她淡淡舒气,面上薄纱随淡淡的呼吸而拂开,飘摇之间竟有几分哀伤的意味。而那一双漆黑沉墨的眸子,流转间隐隐如有玄妙般吸人沉湎,只是这么波澜不惊地一扫,已然令人产生即将溺死其中的错觉。她垂了睫,淡淡的纤细身形竟令他有了几分胆战心惊。眼看着她抬足走来,他竟不自觉地想要后退。
      她似乎察觉了他的慌乱,又似乎没有。只静静收了步,笑容温婉又有些虚幻。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几乎无法相信那喜怒无常、清冷无情的冰瓷谷谷主竟是如此温婉。
      “十日。十日之内,你可在谷中来去自如。十日后,你便带她走,永远别再回来。”

      挟落碧水卷烟来
      他执一枚玉笛,寒玉骨,冰雪肤。横笛唇边,斜倚琼树,一曲笛音迤逦绵长,有玉色琼花一朵一朵地绽,又片片碎落,被一双温柔的手怜惜地截住,面目模糊,唯有唇畔一丝浅笑温柔得令人心醉。
      他缓缓睁开眼睛,满目都是温柔得连冰雪也不敢触碰的清淡笑意,她捧着那捧碎落的琼花花瓣,乌黑长睫下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他,竟似闪烁着莫可名状的忧伤光芒。他看到她骤然出现在面前,也只是一瞬的慌乱,很快又平复下来,姿态端庄而温文尔雅:“谷主。”
      她淡漠地点头示意,乌眸一转,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幽深。他却未看她,有些伤感地注视她手中琼花花瓣,无不感伤地叹道:“从前我每次吹起这首曲子,她就会在我身旁静静地听,然后捧一捧琼花花瓣,扬在我们身旁,就好像做梦一般…….可惜,现在却……只恨我无能,每次都不能保护她,不能好好地守护着她。”
      悔什么呢?又恨什么呢?即使你无法保护她,她也依旧开心于遇到你。
      她在心底轻叹一声,漫不经心地扬手洒下满捧琼花花瓣,任雪白玉瓣如梦般飘扬。她立在漫天花雨之中,淡淡的一丝笑意很快融化无形。她轻轻抬眸,温婉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落下,溅开大片清寒:“公子情深意重,足感天地。倒也不必感怀旧物,十日之后,我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水吟。”
      “当真?”他喜不自胜,玉笛落地都尚不自知,她替他捡起,还于他手,眉目沉然却未置一词,只淡淡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清清冷冷离开。
      身后隐约传来男子欣喜的声音,逐渐湮进风中。“多谢谷主相救,寒慕引永生没齿难忘。”
      她怔忡之下,才回转身,淡淡一句:“辛泠烟。”似乎想告诉他又不想告诉他。
      寒慕引,没齿难忘。她淡笑,我不需要你记。
      洛染迎上她,一边与她说着话,一边又不断回头注视那抹清峻的身影。他抚着玉笛,神色哀伤地喃喃念着心爱女子的名字。她不由暗叹一声,旋即追上沉默前行的女子,不再回头。
      一路行至画烟阁,她专注地凝视榻上沉睡的女子,长长睫羽下的乌眸古井般沉静无波,手指却不自禁地攥紧了衣袖。
      那女子的确动人,通体灵秀,清灵若歌,风为裳,水为佩,几乎不似这世间女子,而是该立于云端调笙舞弦的玲珑仙子。洛染注视了她许久,也不由感叹自己完全及不上她一丝一毫。
      可是如若是谷主,未毁去容貌前,才得以与这女子一比吧。想着,她又不由担心地注视了辛泠烟一眼,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如细弱的轻烟般飘渺地散开。
      辛泠烟却并未有些许伤感或哀婉,依旧沉静从容。她垂手点向榻上女子的眉心,指尖漾开一圈柔柔的水色光华,唇际飘出些许细碎絮语,双目紧闭,另一只手在她眉心迅速画下一圈奇异的符印。喃喃低语几句后,五指迅速朝女子眉心一扫,一阵耀目的蓝色光华后,水吟眉心方才被画下的符印登时闪现了出来,灼灼其华,竟结成一朵枝叶缠绵的莲花印在眉心。随着莲花的浮现,水吟的面色立即恢复了许多,方才还惨白如纸,现在已成了润泽的白皙,还有淡淡粉晕,显见好了很多。
      不过洛染此时已顾不上水吟了,她一把扶住身旁摇摇欲坠的女子,神色隐隐担忧却又欲言而止。
      安慰般将手覆在洛染手背上,她沉静一笑,温婉的眸子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旋即又暗了下来,只是眸中又覆起重重忧伤的大雾,却又生生压抑着的痛入骨髓。

      晓月烟浮玲珑瘦
      又是一日过去了,水吟仍躺在画烟阁里未曾醒转。而寒慕引也失了初时焦躁,日日倚在画烟阁外的琼树下吹笛,日日不息,一直从日出吹到月升。直到辛泠烟为水吟诊治完毕,才默默收笛回琉璃阁。日日如此,影子般默默存在,却又不曾进去看过水吟,只是默默地守候,眸中缱绻万千。
      洛染虽也有抱怨,但见他的确从未影响过辛泠烟施救,也就由他去了。
      现在的冰瓷谷中一派宁静从容之景。青衣吹笛的男子日日裹在琼花之中调琼弄玉,蓝衣温婉的女子静立一旁,美若出画。
      然而这般和谐盛景并未维持多久,便被人打破了。
      前来闯冰瓷谷的是个黑衣少年,不过双十年纪,功夫却是极好。以洛染全力迎击竟还敌他不得,渐渐落了下风。他一柄清寒窄细的长剑,轻飘无物,剑势却凌厉,一剑扫过便溢出一道寒气,一双熠熠闪光的黑眸映着那剑光更显明净璀璨,仿佛吸纳了所有星光般流光溢彩,竟是莫名熟稔。
      又是一剑漫不经心地击出,落下却是凌厉非凡。洛染惊呼一声,身子一仰,剑光便堪堪擦着她的面容拂过,削下了长长一缕发丝。还来不及反应,紧接着的一剑又阴魂不散地袭来,直直冲着她的颈项而去,带开大片风声。
      “住手________”两声清叱自不同方向传来,一边来自辛泠烟,另一声却是出自谦谦如玉的公子寒慕引。声音方至,那道青色身影已比蓝衣的辛泠烟还快一步地迎了上去,手中玉笛横在剑前,虽立时被绞得粉碎,但也恰恰止住了那凌厉的剑势。洛染感激地望了寒慕引一眼,毫不犹豫地闪身冲了出去,迎到辛泠烟身边。
      寒慕引失了玉笛,也并未心疼,反手一掌将黑衣少年甩开,面色阴郁地厉叱一声:“沉渊!你要闹到什么时候?”黑衣少年一惊,手中长剑“当啷”一声便落了地。
      洛染大惊,辛泠烟却骤然失神,神色瞬间悠远下来,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面上笑意半是喜色半是心酸,语音喃喃。
      “原来,你是会武功的…….”
      “辛姑娘。”见她神色骤变,寒慕引不由面色一变,连忙出声唤道。
      “没什么。”她久久一怔,才像被唤回魂一般淡淡一笑,面上重新附上淡淡冷意。
      洛染却未有理会,只是不敢置信般指着那少年道:“你认识这疯子?”
      “洛染!”她清叱一声,阻止了洛染的话,冷冷一锁眉,“不得无礼。”
      说罢,才轻轻抬眸,清寒目光直直视向青衣的温润男子,微一颌首,语气却是森然:“这其中缘由,还请寒公子细细道明。否则,休怪我冰瓷谷送客。”
      最后两字轻轻落下,却已激得寒慕引面上失色。他无奈地长叹一声,才道:“谷主,这位是舍弟沉渊,寒沉渊。”那黑衣少年冷哼一声,倒也未反驳,显见是承认了。
      洛染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语带讥讽:“原来那寒大少爷还有这么个喜欢闯人宅院、不分青红皂白便出手攻击的‘好’习惯啊!看来洛染的江湖消息还是不够灵通呢。”说着,还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显见还在记恨着他方才的出手伤她。
      寒慕引脸色一白,才颇为无奈地代其辩解道:“洛染姑娘,辛谷主。这个,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在其中了。想必是我瞒了爹娘跑来冰瓷谷被发现了,便遣了沉渊来寻我。”话未说完便被寒沉渊截去了,毫不客气地道:“大哥你还敢说,你这一走让我瞒得好苦。”
      “这么说我并未被发现?”寒慕引脸色微变,“那你来做什么?”
      “你来得,我便不能来了吗?”寒沉渊皱了眉,略有薄怒地道。“我也是好奇能让大哥这般疼惜的女子到底什么模样,再加上想来冰瓷谷看看,便跟来了。”
      寒慕引被堵得无话可说,才刚张口,便又被辛泠烟打断了:“即是如此,我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寒沉渊公子,日后,在这谷中还是请不要太过张扬的好。”说罢,便旋身离去了,衣袂飞扬间竟比那漫天琼花飞雪还冷上几分。
      水色流萤舞泠泠
      清寒的风拂过絮絮飘舞的琼花,玉瓣玲珑间,那抹温婉的蓝色尤为显眼。
      她伶仃地立在树下,纤眉紧颦,薄薄面纱清旋飘拂,隐隐透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极淡极淡,却悲伤得令人心惊。
      寒沉渊一滞,只觉仿佛有薄薄忧伤逐渐缠上了自己的心,直到无法呼吸。
      察觉了他的目光,辛泠烟转过身来,面上虽仍平静得无波无澜,却如露染玉瓣般温婉,仿佛那方才的悲伤只不过他的幻觉。
      见藏不住了,他索性迎了上去,疏朗一笑:“辛谷主,我是寒沉渊。”
      她未笑,眼底却有隐不住的笑意:“我知道。”
      他认真地摇了摇头,纠正道:“昨天那不是我亲口告诉你的,算不得数。我现在告诉你了,我是寒沉渊。”
      她久久未语,却上下打量了他几遭,才笑道:“你们两兄弟可真不一样。”
      的确,那寒慕引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举止间俱是温雅从容;弟弟却不同,几乎同样的面容,寒沉渊却少了几分优雅气度,多了几分清朗爽直,虽有些鲁莽、孩子气,却也可爱得多了。
      “哪里不一样?”他觉得有趣,追问道。
      她却摇了摇头,微笑着走开了,那步子清浅,踩在落花上也是小心翼翼,温婉得就像她的浅笑一般,转瞬便湮进淡青的风中。
      他有些呆怔地怔忡着,苦笑的飘渺影子轻轻拂过他清朗的面,几点碎冰般的阳光浮动在幽深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薄薄的清寒。
      “看来,这一趟,我是真来对了。”
      冰瓷谷中绝世医仙,是这些年间才骤然出现众人面前的,医术绝世,却神秘非常,竟仿佛没有过去一般。关于她的来历,有人说是仙,有人说是妖,还有人说她只是普通凡人的虚张声势而已。但无论外人怎么说,她始终淡漠以对,不置可否,又被赋予了喜怒无常的神秘性子。
      她的医术超凡绝世,凡是在她手中的人,哪怕是只有一口气,她也能将其救回。
      因此,也有人说是她与幽冥之境订立了契约,只要能付得起代价,她便能够将其从幽冥中带回人世。
      关于她的种种猜测荒诞无经而又延绵不绝,将她传的宛如神魔。
      而在他看来,她也不过一个过分聪明的忧伤女子。

      更漏疏尔半夜寒
      寂静的小阁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空气般压抑得令人无法呼吸,宛如荒颓的城池,只有贯穿而过冷风幽幽地凝成冷锐邪异的图腾。
      一抹冷锐的异香袅袅漾开,如一抹隐约的细弱水痕轻飘飘地缠绕开来,有如凉凉的细丝,影绰间便已缠绕得人动弹不得。
      辛泠烟双眉紧颦伸手结一个奇怪的法印,荧荧白光自指尖曳出,滑成纤细的长丝绕在水吟周身。淡淡的光焰顺着长丝幽幽滑过水吟身上,而后细细燃起。跃动的光焰一跳一跳,渐渐如沁入她身体般淡了下去,只余下一丝淡薄白影。
      辛泠烟骤然睁开微瞋的秒目,漆黑的眸中闪动湖水般的涟漪。她缓缓松开纤细的手指,十指间燃动的袅袅光焰猛然一裂,缓缓熄灭在指尖。十数根白丝被一瞬收回,失却了白丝的支持,水吟身上延绵一片的光焰逐渐精疲力竭地消融了下去。
      辛泠烟望了望榻上安睡的美人,手指缓缓停在美人额心娇艳的蓝色莲花上,幽深如水的黑眸乍然闪过琉璃磷火般凉薄的青影。
      拉开画烟阁雕镂细致的木门,她状似不经意地失去额上沁出的冷汗,清淡地对寒慕引道:“她已无事,只是分灵之术对她而言有些霸道,尚须再静养几日。”目光凉凉地掠过他担忧的双眸,又沉沉地坠下来。
      寒慕引长长舒了一口气,优雅如明月青瓷的风仪又回到面上,这才屈身一礼,缓缓道;“承蒙谷主相救,在下感激不胜,只是,”略迟疑了一下,面上有些许疑惑:“不知道,该如何抱此大恩大德。”
      “不需要报。”她冷淡地截断他的话,回身走开,决绝竟头也不回。
      走出几步,又身子一顿,添了一句:“等她恢复,立刻带她离开,再也不要回来,就够了。”
      寒慕引还尚自有些错愕,寒沉渊已经面色有些阴沉了,倒并不是愤怒而竟是一抹忧抑,哀戚莫名。
      她如此说,岂不是在下逐客令了?
      想到这,他用力按了按眉心,面色更沉了几分。沉沉吐了一口气,他眸子一凝,便抬足而出,追了上去。
      及至他追出画烟阁,奔出几步,才发现前方步履轻飘的女子已缓缓停了下来,似在沉默地等他。他眉峰一挑,足下发力,赶了上去。
      好容易追上她,他直直看着那抹凉若初雪,淡如秋烟的眸子,胸中莫名一滞。看她一副沉默的样子,他只得急急开口:“辛姑娘要赶我走吗”神色竟有些委屈。他不是不懂,只是太明白,太明白辛泠烟那压抑到最深处的感情,太明白,所以亦那么伤。她等不得也爱不得。
      从好奇到怜惜,从心念到心许,不过三天时间,他却已不能自拔了。
      那时的他还未想到,他用三天时间爱上的这个女子,这一世,再也忘不了。
      “怎么是赶呢?”她轻轻拢了拢耳鬓碎发,笑容被风吹得近乎透明,“只是,”她的声音轻如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这地方是不能久待的。”
      “待久了,便会伤心了。”
      曲江风月处处殇
      谷中近日益发清寒,琼花簌簌落了一地,涉足其上柔软如蹑云絮。
      不过寒慕引已无暇顾及于此,他满心已被水吟恢复的喜悦填得满满。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女子骨节清脆的纤细腕子,明月青瓷般的风仪优雅,气度从容,面上笑意少了规矩的曲意逢迎,而多了一抹清朗如月的真实喜悦,令他不再像精致优雅的瓷器,而更像一个真实的人了。
      水吟怯怯地扶着男子沉健的手臂,带着几分体不堪衣的柔弱,绝美如月的容色清灵如歌,玲珑仙子般绝世。偏又生着一副天真纯然的性子,单纯如荷风浅月。令人完全不能不对她柔软。而她又天生失语,也令人不能不怜她。
      便是,为了辛泠烟而含怒的寒沉渊也无法对她恨起来。
      毕竟,她是无辜的。
      想着,他不由又望向远处那抹清丽蓝裳。
      蓝衣女子正教水吟弹箜篌。翠绿玉骨,琉璃琴柱,冰透的弦,浅拨细弄间似有片片飞雪旋出,又似有迦陵频迦婉转而歌,袅袅细细,清音扶疏。而她的一抹温婉笑意竟比那箜篌轻抚还要动人几分。
      他有些失神地望着那抹蓝影,竟有些痴了。
      “沉渊,沉渊。”见喊了几声他都没有反应,寒慕引奇怪地望了他几眼,促狭之心顿起,一拳重重砸在他肩上。
      肩上一痛,他才如梦初醒,反手一掌拍在寒慕引肩上,没好气地道:“大哥,你可真闲。”眼角仍若有若无地锁着那蓝衣。
      “是啊。”显见是心情很好,他竟破天荒地未与自己斗嘴,反而满面笑意。
      寒沉渊睨了他一眼,才刚开口,又面色古怪地住了口。
      “怎么了?”顺着寒沉渊的目光看去,他不由一怔。
      辛泠烟正轻抚箜篌,面上一丝柔软笑意,水吟看他们看来,唇边漾起一抹绝色笑来,眉目放的极柔,一派娇羞之色。辛泠烟轻轻看她一眼,掩不住一个清水笑意,也不再看他们,顾自启唇唱道:
      陌上吹笛何人是,惹教含羞画荷窗。
      倚门轻烟侯,青梅绕指嗅,谁家芙蓉瘦?
      寒月烛点,朱砂凝眸间。
      才看绿杨阴里,几处水云闲?
      剑浮珑,绕烟辗转,水色盈盈转。
      十里新月妆初见,翠屏莺语婉转现。
      愁煞梨花雪,曼珠泪谁颜?飞雪空自翩。
      窗泊月影,荼蘼婆娑乱。
      镂绣几番残红,冷霜泣朱颜。
      谁堪共双情字长,玉砚情深谁愁肠?
      总是空相忘。
      那声音清越婉转,却说不出的忧伤,字字珠玑,唱尽一个女子的袅袅情思,寂寂忧伤。
      一曲终了,冰雪清越,余音袅袅,别说寒沉渊怔了,连寒慕引也是一呆。
      寒沉渊心中大恸,却未漏看水吟眉宇中一抹忧伤,竟是刻了骨。他不禁疑惑,却不及问便被辛泠烟的话引回心神。
      她无奈地收了箜篌,淡淡笑:“见笑了。若不是水吟苦苦央求,我是断不会如此的。若是不好,还请不要介意。”她说的清淡,清寒的眸子碎雪落冰般寒凉。
      “怎么会呢?辛姑娘一阕妙音,真真堪称绝世。”怔忡之后,寒慕引才款款道,极是优雅地一礼。她亦是清淡地一笑,笑容间,隐约有一丝凄殇。水吟绝美的眸子沉沉垂着,看不清神色,只是似有惊鸿一瞥的哀凉。
      寒沉渊才欲开口,看到她望向寒慕引的幽深凄殇的眼神,终于还是闭上眼什么也没说。
      那面上的一丝笑,寂寥,空到了痛。

      冰盏弄朱催含妆
      冰瓷谷中辛泠烟亲手种下的凝冰花终于开了花,不单洛染极是兴奋,连素来沉静的辛泠烟也掩不住喜色。
      伸手拨弄琼玉碎冰般绵密的花朵,花骨清脆的凝冰花延绵一片,轻轻一碰便细碎拂下,堆在掌心,轻飘飘簇成一堆,真如那细柔的雪花。
      她慢慢攥起一把雪样花瓣,神色还残留一抹淡淡忧伤,后又如水柔柔散开。
      她已经有多久没见过雪了啊。这冰瓷谷中虽终年冰寒,至寒之时滴水凝冰,吐气成霜,,却永远没有那美得凄迷的雪。
      缓缓抬头,同色冰冷的月光碎冰般浮动,漾开层层浅浅涟漪。
      沉默了良久,她转身向画烟阁走去。
      寒沉渊见到她时,她正坐在大片大片碎雪般的凝冰花间,身上,发梢,已落下了厚厚一层花瓣。她捧着一坛酒独饮,面上笑意忧伤而清寒,落寞得令人心悸。
      他心中微微一疼,不知为何,便径直向她走了过去。
      听到有人来,她抱着酒坛转过身来,面上已有七分醉意。只是一双眼睛极亮极亮,亮得有些慑人。看到是他,她微眯了眼,笑容柔如水:“是你啊。” 而后有些朦胧醉意地拍了拍身旁示意他坐下来。纤长秀目微瞋,隐隐滑过一丝寒芒,清亮得盛满了碎冰般的月光,有些迷蒙地凝视远方黛峦,眉宇间尽是空茫寥远,看久了,他竟觉得她清醒得完全不似醉酒之人。薄薄的面纱轻拂,似欲拂到他心上去。
      他们都未看见,几步之外,立了一道仿佛月光凝成的身影。绝美却如飞烟疏影,似是一声叹息便能吹散。
      水吟。
      她的手中有一束水色盈盈的凝冰花,风过,碎雪飞扬,她眉目如画,却含着绝世的凄殇。
      碎玉絮絮云坠,她独独立着,水色蜿蜒过绝色容颜,浸湿了面,湿了心。
      可惜,只是再美的花,来不及为一个人美,也不过凋零。
      “冰瓷谷中月色很美,对吧。”她忽而转头问他,眸子清亮似明镜般倒映着月光,随手将怀中酒坛扔给他,她笑得似盛满凄殇。
      他接过酒坛,仿佛赌气般狠狠灌下一大口酒,有一线哀戚缓缓曳起,狠狠攥住他的心。
      她不觉间已放柔了声音:“这么多年,我只要一不开心,便跑来这里看月色。然后,就会感觉到很心安。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她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苦笑,又似乎不是。“我以为,我能在这里一直躲下去。可是,连这里,我也躲不下去了。”
      她的声音平静一如无澜湖水,可是月光般的眸子一点一点被浸湿。
      “寒慕引……”
      明净的月色被浸湿,透过冰冷的湖水,湿淋淋地染尽千年的凄殇。
      亦染透了少年冰冷的心。

      染墨烟露离弦歌
      云烟浮珑,飞雪云坠,凝冰花开过一季,又纷纷萎谢了,细碎冰透的小小花瓣雨雪洁白地飞扬开来,直直铺了一路,柔软如细碎的云絮。
      辛泠烟站在满地落花间与洛染说着话,纤长睫羽不时微颤,沉静的眸子专注地盯着洛染,面上轻纱飘拂扬起,比之一旁绝色清丽的水吟,竟也颇有一番遗世独立。水吟浅浅地噙着笑抚着箜篌,眉目流转间更显绝美如月。小林里,寒家兄弟正执棋对弈,墨玉水玉的棋子不时落在青金石棋盘上,叩出一声清响。
      眼见将败,寒沉渊不由紧紧抿了薄唇,清朗面上掩不住的懊恼之意,寒慕引依旧从容优雅,面上笑容亦完美得无懈可击,却也掩不住一丝轻轻的得意。
      “沉渊,看样子,你又要输了。”寒慕引手中执子,好整以暇地看他,有些促狭地笑着。
      “说什么呢,这次一定赢你。”寒沉渊遭此一讽,立时怒了,横眉怒视着他,手中白玉棋子几乎要被捏碎了。
      “那么,悉听尊便。”寒慕引微微一笑,很是无辜地一耸肩,惹得众人尽都笑了起来。
      忽而,毫无征兆地一声刺耳裂响,箜篌上弦顿时崩断了几根,众人惶然寻着声音望去,赫然发现水吟骤然昏厥了过去,方才还正常的面色惨白如纸,唇边顿时溢出大片血丝来,而眉心那朵本已消逝的蓝色莲花竟又诡异地浮现了出来。
      洛染与辛泠烟俱是一惊,立时便要冲过去扶起水吟。寒慕引却比她们更快,青色的身影旋风般卷到水吟身边,一把将她困在怀中。洛染心上一松,才欲上前去看,寒慕引已抱着水吟转了过来,一双清风朗月的眸子燃烧着刻骨的恨意,偏偏又漆黑的不见底,一眼望去极是可怖。洛染不由骇得退了一步。
      他缓缓盯着辛泠烟许久,忽而扬手,用全力而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
      那样用尽全力的一掌,耗尽他全部的怒气与力气,只一掌,便将她打得跌落在地,面纱被打落在地,轻轻飘舞如一片萧瑟的秋叶,她始终平静如不起波澜的古井,一双乌眸却空芒无神。
      “你在干什么?”寒沉渊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扫下案上所有棋子,以护卫之势挡在辛泠烟面前,“你疯了吗?”
      “疯了?我是疯了。我早该疯了,我疯就疯在不该相信这么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居然会有善心!”寒慕引铁青着脸,双目血红似欲滴血。
      “你在说什么啊?”洛染一怔,不敢置信地反问:“你忘了是谁倾尽半条命救了水吟姑娘吗?为了救她,泠烟可是施展了以命换命的禁术,分了她半条命啊?你怎么可以诬陷是她害了水吟姑娘呢?”洛染用力擦去面上泪痕,不由为辛泠烟委屈。
      “是啊,这正是她心计险恶之处。先用苦肉计骗我的信任,再用毒计谋害水吟!”寒慕引冷冷一笑,笑容却锋利的令人心寒。
      此言一出,寒沉渊清晰听到了身后女子呼吸一滞,他想起她对着月色一个人落泪,默默看着寒慕引对水吟的温柔,梦中延绵不绝的冷泪……便感觉痛入了骨髓。她那么善良,善良到连该自己的幸福也不敢争取,她又怎么可能去谋害水吟?想着,便不由怒不可遏地吼了出来:“寒慕引,够了!我要你向她道歉!”
      “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会放过谋害水吟的凶手!”寒慕引也被激得厉啸起来,小林之中顿时成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

      玉砚画眠百花折
      “够了。”一声轻轻的话语截断两人的剑拔弩张,轻得只如一片花瓣细细坠落。辛泠烟缓缓立起身来,半边脸嫣红如血,印着清晰无比的指印,半边脸苍白如纸,却布满细碎伤痕,虽已陈年,却依旧清晰,只是落进众人的眼中,并无狰狞,反而凄绝。她的眸子空茫,痛极了反而成空,仿佛失却了灵魂,她的神色平静至极,苍白的唇边却勾起一丝凄冷的笑意,近乎绝望的冰凉。
      明明那么平静,却仿佛刻满浩古的悲哀,郁积了千年的哀伤,那么伤,那么伤。
      不止洛染看得心碎无比,寒沉渊更是痛得入骨入髓。连暴怒的寒慕引也不由动容
      她只是那样沉静地站着,如同一座千年石雕,无波无澜的神色,随风飘扬了千年的衣袂,亦郁积了千年的至痛的殇。洛染用力地捂住嘴,寒沉渊的手指用力掐进掌心,将掌心掐得血色淋漓,又顺着指尖一滴滴滑下去。寒慕引抱着水吟,身子一个踉跄,只觉那浩古的悲伤如有实质般刺入他的心,令他的心呼啸一阵一阵的痛。
      “辛泠烟,你还想要干什么?”用力压下内心汹涌而起的感情,寒慕引冷冷的问。
      辛泠烟没有回答,幽深的黑眸覆满忧伤的重重大雾,清冷却哀伤,几乎令他产生了将要溺死其中的错觉。他用力转过头去不看她。
      她启唇,却又未语,只死死地咬住了唇,直到唇上泛开咸腥的血花。而后双膝一弯,直直地跪了下去,深深垂下了头去。
      寒沉渊呼吸一滞,只觉似乎连自己的心也随着她的一跪被撕扯开,痛到撕心裂肺,痛入骨髓。她是那么骄傲的女子,即便那么温婉,骨子里却是有傲骨的。如今,她却为他一跪,不惜抛弃自己的尊严与傲骨……寒慕引,他毁灭了那个曾经的骄傲的辛泠烟。
      “寒慕引,你这个混蛋……”他凄厉地长啸一声,无力地跌坐在地。
      “泠烟,泠烟,你不要……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你没有害她,你不要这样……”洛染用力地捂住嘴,可也掩不住汹涌的泪不断从指尖滴落。
      他只觉自己好像也碎了一般埋于凛冽的风中,陷入呼啸的漩涡。周身只有凛冽的风刃一遍一遍掠夺他的感觉。
      而她的声音,凄楚真实,将他自五感俱失的狂风漩涡中拉了出来。
      “寒慕引,让我为她最后诊治一次。”
      她执著地道,漆黑的眸子闪烁出一种坚定的寒凉。“若是此次再不能治好她,便以名为赔。”她垂下长长睫羽,看不清下面是什么神情。
      他莫名心中一动,已先一步替大脑做了回答:“那我便再信你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多谢。”她凄清地一笑,从指尖到心寸寸冻结成冰。

      命如飞絮染血衣
      琼花飘坠,美得恰到好处的惊心。只是于她而言,也再无颜色。
      她以为自己可以足够淡漠,足够冰冷,可是,在他的耳光落下来的时候。她已死的心居然又开始痛了。痛到,血肉模糊,无以复加。
      那一跪,舍弃的又何止他的尊严。而是她的命。
      身如飘絮,为爱而生。以为可以花好月圆,到头来,却被人连根拔起,践入泥土,粉身碎骨,徒留残瓣血香。
      寒慕引。寒慕引。
      本就是她的劫难,一直都是。
      只是她痴傻,一厢情愿地以为罢了。
      她独自坐在幽深的小阁里,没有一丝阳光透入,仿佛凝聚了最深最绝望的黑暗。她死死抱着膝,将自己蜷缩得小小的,仿佛只有这样,才是安全。
      她回来了,他也回来了,她明明该高兴的,心里,却痛得难以呼吸。
      这不是她一心想要促成,想要造就的吗?可是,她却管不住自己的心痛。
      眼泪汹涌地落下,她却忽然发疯般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扑到梳妆镜台边,手指颤抖地攥起铜镜,对着镜子一遍遍看着自己的容颜。
      这本不是她的样子,不是!
      她原本同水吟一模一样,或者说水吟的容颜才是她的样子。可是,她却遇到了他,她一生的劫难。
      当年她还是十六岁的少女,正是如花一般的年纪。容颜绝世,姿容绝美。她就那么遇见了他,倾心相恋,生死相许。是那般的美好。
      可惜,注定红颜薄命的,不只是女子,更是爱情。
      她为了他身染奇毒,药石辋医,几乎回天无术。她怕他心痛,更怕他会忘了自己,百般遮瞒,然后为他找到了水吟,代替她爱他。而自己生无可恋,死无可依,便选择了孤独地自尽,纵身一跃,跳下千丈悬崖。
      本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料又被师傅救下,带回了冰瓷谷。师傅一身惊天医术,唯惜无所传承。已死过一次,便随之心死,她便入了谷,拜了师,行尸走肉般活着。成了冰瓷谷所谓的绝世医仙。
      悬壶济世,她却连自己都救不了。
      入谷之后,师傅便百般告诫她绝情断爱,因她性情刚烈,师傅毁去了她的容貌,逼她绝情断爱,逼她不可沾染情爱以免自苦。
      她真是失败,明明已心如死灰,却偏偏不信师傅的话。勉强求的,不过痛苦。
      不过痛苦尔尔。
      不仅丢了心,丢了爱,失了容颜,她更是已彻底地一无所有。而到了现在,她不但不能再见他,连向他说出一切都不能了。她又该怎么说?他又怎么会信她?现在的他,终于如她所愿地爱上了她,他一点也不会再记得自己了,不都……如己所愿……..
      那么不如就此放手,真真正正放下,再不复相思之苦。
      她一生凄苦,命如飘絮,身如浮萍,活的时候天命难主,身不由己,至少死便让自己她选择一次吧。
      他朝风月如烟散,回首萧郎是路人。
      是路人。

      淡烟萦去翠微垂
      又是月色盈满,琉璃玉碎,却已没有了赏月的人。
      寒沉渊坐在崖边,烈烈狂风吹动他漆黑的衣衫和同色的墨玉长发,清朗的面容已再没有初时的神采飞扬,只留下了心力交瘁的忧伤。他的身后正是画烟阁的窗口,回身一望,便是他心心念念的蓝裳,亦是他爱而不得的殇。
      身后,立着寒慕引孤绝的身影。他头也不回,却反手将一个酒坛甩给寒慕引。
      寒慕引接了酒坛,仰首灌下一大口酒,也不顾胸前衣衫尽湿。
      各自沉默了许久,寒沉渊背对着他,甩手将酒坛扔下崖,双眉紧颦,声音沉郁似一声叹息。
      “你真不该爱她。”
      闻言,寒慕引挑眉,竟自笑了起来:“沉渊,那你呢?你不也爱上她了吗?你应该吗?”
      寒沉渊不语,眼神阴沉,他自然清楚。可是,若是爱与不爱,也能只如一句话般简单就好了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终。”薄唇吞吐,若无所爱,再美的誓言不过伤心人的絮语。
      画烟阁内,灯烛通明,明亮如殇。
      洛染焦急地立在门前,心急如焚却也只静静站着。跟随辛泠烟这么久,她早已对她了如指掌。她决定的事便一定会做,她也只能默默支持。哪怕是,万劫不复。
      辛泠烟看着面前清丽绝世的女子,如同看着旧日的镜像,纤指点在她的眉心,终于忍不住泪盈于睫。
      明明已然决定,到头来,她却这般不舍。回首这一世,从当年初遇寒慕引,再到自尽不成进入冰瓷谷,毁去容貌成为救世医仙。这十几年的苦楚艰辛都未曾令她落一滴泪。可是自从重遇寒慕引,她流尽一生眼泪。如今,终是可以解脱了。
      如若早知今日,当初……
      可惜,已无当初。
      命如飘絮,身如浮萍,活的时候身不由己,至少死便让自己她选择一次吧。
      她努力一笑,有些凄楚却有了些许释然的意味,依稀绝美入画。轻轻回头,看向窗外那抹孤绝的黑衣身影,唇边牵开一抹柔软的笑,竟比那水吟的绝世美丽还要动人几分。
      “寒沉渊。”轻轻念着他的名字,声音宛如落花的叹息:“若有来生…….”
      定还你此生。
      她只看了一眼,便决绝地转回了头,不顾眸中丝丝络络的湿意,决然咬了牙。伸开左掌,露出一枚晶莹如玉的嫣红玉石,毫不迟疑地打进了水吟胸口,正与那眉间的蓝色莲花相应和,使得水吟浑身从胸口开始泛起了明亮的蓝色华光,片刻便将她笼了起来。
      蓝晕中的水吟依旧神色平静,唇畔还有一丝浅笑,仿佛浸湮在什么好梦中,极是甜美。
      同时,那些蓝色光晕也逐渐开始向她体内流入,随着光晕的流入,她的面色渐渐恢复,身形也不复摇摇欲坠,而辛泠烟的指尖却不断渗出血来,逐渐将蓝色的衣衫染成大片大片深深浅浅的紫色,凄艳绝伦。她温柔地看着光晕中的女子,一声微渺的叹息如飘絮般悠悠垂落,辛泠烟吃力一笑,笑容婉妙却依稀有些悲戚,却几乎明艳入骨。
      “都给了你这么多了,也不差这一样了......”
      “我将这给了你,你可莫要辜负我了......”
      辛泠烟的指尖久久停在水吟眉间,哀伤一叹。
      “要替我活下去......”
      直到光晕中的女子睁开眼睛,辛泠烟却已阖上双眼,再也不见。
      水吟惶然地望向辛泠烟,她的身形却先一步倒了下来。
      只有一声幽幽的叹息般的话语挟在飞雪飘絮中,哀伤地落入她的耳畔。
      “替我活下去…….”

      银月钩小烟浮珑
      “辛姑娘!”寒沉渊骤然心中一凛,手中的酒坛便直直砸了下去,碎成了十几片。他看着自己的手,不由得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惊惧。好像有什么要永远离开自己一样,痛得轻柔却无法忽视,如一根扎进血脉的刺,随心脏的跳动,步步溅血。
      他用力攥紧了拳,不顾寒慕引的讶异,漆黑的身影如夜枭奋翅般冲了出去,仓皇急迫,乱了步,乱了心。
      才走进画烟阁,洛染的低泣声已经如一根巨钉般将他钉在原地,一步也动弹不得。
      辛泠烟躺在地上,胸口的蓝衣被血染成深深浅浅凄艳的紫,在地面上浸染出妖艳的红色图腾,胸口空空地灌着冰冷的风。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她艰难地转过头来,绽出一抹绝美的清浅笑意。那般凄艳绝伦的凄殇令他的心也仿佛破了个洞,随着血液的汩汩流动,步步溅血。
      她勉力一笑,却隐隐已有了几分力不从心。她沾血的指尖指向一旁惶然无措的水吟,指尖微有颤抖。轻轻一叹之下,勾出大片大片凄殇:“沉渊,拜托你,送水吟到他身边。”
      水吟一怔,面上神色竟似悲伤。她一边用力摇着头,一边死死掐着指尖,眼泪随着摇头的动作溅到两人的侧脸,冰凉得惊心。她的神色竟也那么凄凉彻骨。
      “水吟,你答应过我的,要替我活下去。替我好好爱他。”
      “拜托了。”她依旧执拗地道,神色几近决绝。
      水吟神色凄凉,却也在看到辛泠烟灰败的脸色时,终于不再拒绝。只是脸色苍白的点了头,放弃般绝望地闭上了眼,任凭眼泪汹涌而落。
      从今往后,她再不是为她而活。
      而寒沉渊死死地咬住了牙。
      他只觉心中那片最柔软的地方,再一次被伤的连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用力闭上双眼,他第一次关不住泪。清朗的声音因了那么多的悲伤压得沉重而空茫。
      “为什么,你即使这样,还是念着他?”
      “他就那么好吗?”
      “他那么伤你,你为什么还要爱他?”
      “为什么…..”
      一字一字问出,便生生将自己的心再撕裂一分,直至痛得鲜血淋漓,他也不敢停,像是怕错过了这一瞬,便再无机会说出自己深埋的爱意。
      “你为什么就不能爱我?”他的声音已飘渺如泣。
      “对不起。”她轻轻道,飘渺,如一声叹息。
      “我已再不能爱一人了。”
      “我把心给了她。”
      话尚未尽,却已再难尽。恍惚间,她竟好似透过寒沉渊看到了寒慕引,深情至斯地看着她。于是她终于盈盈笑起。
      她的笑容美得像绽过盛极的烟花,逝过无痕。像是郁积了千年的殇,那么伤,那么伤。
      然后寸寸消失无痕。
      “泠烟——”寒沉渊不顾一切地嘶吼出声,漆黑的身影便冲了上去。
      却终是迟了一步,迟了一生。
      他的手指刚触到她飘扬的衣衫,她的衣袂却滑过了他的指尖,随了她纤弱的身子一起化为烟尘。他的手还空空地维持着一个想要触摸她的笑容的手势,她的笑容却先一步碎裂。他只看到她最后一抹绝美的笑容,也终是消于烟尘。
      他终究还是触不到她。
      他压抑着小心翼翼地爱了她那么久,爱的痛入骨髓,却始终不敢说明。当他终于有勇气说出时,她却再没有听到的机会了。他用力地捏着手中的骨梳,直至生生将它掰成两半。雪白的骨梳上嵌了七枚红豆,虽相思入骨,却难耐生死相隔。他付她一世深情,她却还不起一个笑容。
      命运弄人。
      “泠烟,泠烟…...”他发疯般地唤她,由凄厉,再到绝望,最后,只剩一声叹息。
      “泠烟,你为什么就不能爱我?”他无力地跪倒,声音飘渺如殇。他的爱已寂寥入骨。那么爱她,却连唤她的名也不敢。直到现在,才敢放肆地唤她。
      “泠烟……”
      “为什么你不能爱我…….”
      他掩面,第一次亦最后一次泪流满面。

      烟花残隐相思烬
      冰瓷谷里,漫天飞雪,遍地凄殇。
      寒慕引怔忡立着,一声尚未出口的呼唤融化在了唇齿间。
      寒沉渊跪在地上,手指狠狠颤抖着,面上神色,却是痛到了极致的空。
      那般的殇,仿佛失却了天地间最珍贵的东西。
      他也不禁被慑住了。
      察觉了他的到来,寒沉渊缓缓抬起了头,他全身一震,那一双眼已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如同一个死人。他看了寒慕引一眼,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却莫名令人心寒。
      “你来了。可惜,她却走了。”
      “我真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为什么不先于你遇见她?”
      “她走了,你不用伤心,你只要好好守着你的水吟就够了。”
      他悲哀地一笑,手指深深陷入掌心,血色遍地,却毫不犹豫转身。
      “以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她那般爱你。”
      “沉渊。”寒慕引出口欲唤。
      却有一道绝美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轻轻摇头,面上神色戚戚,竟在笑。
      水吟。
      她笑得那么美,却又那么执着。仿佛已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他竟莫名惊惶不已,心痛欲裂。伸手欲拦,却被她反手推开,轻轻,却执着。
      辛泠烟真是残忍啊,她逼她承了她的心,逼她替她去爱寒慕引,纵然她救了自己,却逼她这一世不再为自己而活,逼她这一生再不能幸福。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如若不是她,她亦没有办法找到自己真正的爱。
      那便还了吧,把属于她的还给她,做回真正的自由的自己,从此,只为水吟而活,只为自己的心而活。
      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了。
      她一生不能自主,最后至少让她自己选择一次,爱一次。
      水吟伸手抹掉笑出来的眼泪,用力看着寒慕引,眉目虽有愧疚与痛意,却尽是挣脱了什么和有什么生长出来的悲欣交集。她对着他一笑,仿佛一世都没有笑得这么美。朱唇轻启,开合的唇描出一句短短的话来“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爱你。”
      然后,手中的匕首用力扎进了心脏。血色花朵一朵一朵地绽,匕首亦越来越深,直到将辛泠烟给她的心生生剜出。
      有彻骨的痛喷涌而出,寒慕引几乎倒退好几步,才能站得住。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不痛,他已代她痛了。
      “寒沉渊。”
      她的身影执拗而决绝地挡在寒沉渊面前,她的眸中刻满浩古的悲哀,郁积千年的哀伤,竟与辛泠烟那么像,亦那么伤,那么伤。
      寒沉渊一恍惚,不由停了下来。
      她的右手托着那枚嫣红剔透的玉石,胸口的血色浸染成大朵大朵妖娆,她却恍若不觉,开合的唇描出一句话。
      “我把心还给你。”
      他愣愣地张开双手,来不及接过那枚玉石,玉石已先一步落地,叩出哀绝的泠泠清响。
      水吟只是微笑着,身子前倾,似乎是一个想要拥抱他的姿势,却还来不及靠近,整个身子,自指尖开始,一寸一寸化为烟尘。只有面上那凄绝的笑,绝美绝哀,烟花般一闪而逝,坠落在最美的一瞬,却执拗地久久落在他身上。
      他只感到手心划过温润的触感,抬首,她昭昭的明眸,亦是藏着话的。
      只是他又迟了一步,便再也不得见。
      他木然地转动眼眸,才看向地上那一小块寒玉,是唯一没有随之消陨的物品,也亦是她曾活在这世上的唯一凭证。是她曾给水吟,水吟又还回的,她的心。
      他小心捡起玉石,深情地贴在耳侧,仿佛在悼念那个曾经的女子,又仿佛是如此便能再感觉到她。可下一刻,他的面容却袭上了更深重的殇,沉得重重压在心上,直至泪落如雨。
      那面上的笑,怆然。
      玉石中记着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秘密,亦是水吟的秘密。
      水吟其实并不是人,只是一个由灵力幻化成的偶人,或者说,甚至只是辛泠烟的一缕执念。
      十六岁的辛泠烟宿命般地与寒慕引相遇,又为救他身染剧毒,命垂一线,不忍寒慕引为她伤心,因而自裁,躲到冰瓷谷,按着自己容貌,以灵力幻化出一个灵偶——水吟,将寒慕引对他的深情转嫁到水吟身上,以求寒慕引能幸福。
      后来水吟受伤,以灵力幻化的灵偶,一旦受伤,灵力便会飞速流逝,自然命不久矣。她以自身灵力灌注水吟,却只是杯水车薪。不久后,灵力渐渐枯竭,水吟便会濒临死亡。她便用秘术将心给了水吟,自己一死。
      而她的心里除了寒慕引,再无其他地方给他。她终是不爱他。
      可是于他来说,已然足够。
      因为辛泠烟的最后一句话是给他的。她叹:
      “沉渊,如若我先遇到你,多好。”
      他咀嚼这这句话,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温婉的女子,一笑倾城的绝美笑容,而这一次,是给他。便假装忘记自己所受的另一番深情,能比之他的矢志不渝,亦能比之辛泠烟对寒慕引的痴心不悔。
      她为寒慕引算好一切,却唯独未算出,那个名叫水吟的女子,一个玲珑的心中却俱是另一人的身影,另一人的笑容。痴情一世,却也相思错付。
      水吟,爱上了寒沉渊。
      为此,她不惜以死还情,为救寒慕引而甘心赴死,只为偿还寒慕引赋予自己的痴情,而将心完完整整留给寒沉渊。她更不惜魂飞魄散,归于永寂,永远消失在这世上,将辛泠烟托付给她的一颗爱寒慕引的心,附上自己决绝不悔的痴恋,还给了寒沉渊。直到自己消融于无。于无中生,亦归于无。
      她始终压抑着自己的深情,直到死,也不敢说出。她其实最是无辜,却也抵不过命运的覆雨翻云手。连爱,也只能归于虚无。
      她直到死,才敢那么轻轻一问,绝望而凄切,一笔一笔,在他掌心画满浩古的悲伤。
      “如若,我先遇到你,是否结局会不一样?”
      哪怕结局,是她们各自的殇。
      只是,无论哪种结局,都再没有机会证明了。
      寒沉渊执玉合掌,那些来不及说出的所有缱绻深情,终于尽作烟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灵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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