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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今离处,昔不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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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远方消息传来时,她正在喝药。
墨色药汁泛着浓冽苦味,令人望而生怯。她却面色淡漠惊心。
这故人消息并未换来她一瞬动容,她一口饮尽,指尖却分明一颤,滚烫药汁滴在雪白手背,刹那烫出醒目红痕。
她尚没有反应,周围婢女已齐刷刷跪下,不断叩头求饶。
她忽而觉得好笑。
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她默然注视碗里淋漓残汁,广袖轻飘飘一挥,青瓷于地上爆裂开来,清脆声音宛如低泣。在这爆裂声音掩饰下的一瞬,她才得以让一瞬狂喜肆无忌惮冲破冰冷的伪装,最后畅快地叹息。
可惜,你来得这样迟。
体内温热血液涌出来,于瑟瑟寒风中迅速冰冷。无言的痛意撕扯着骨髓血肉,一瞬放逐的快感冲淡多年埋藏的万般苦楚,恍惚给她快慰的假象。这极致的痛终于令她觉出她还活着。
可她知道,这不过虚假。
她苏笙,早已死在回不去的当年。
贰
黑甜梦境无端缠绕起彻骨痛意,仿佛下一秒便会死去的痉挛死死纠缠着她,令她每寸骨血里延绵出痛意。这痛意太过真实,令她无法伪装身在梦里。
睁开眼,毫无意外看到云抑冰冷的眸眼。
多少次的对峙令她无比清楚那冰冷之下的冲天怒意,却无心再理。她漠然转开眼神,惊讶发现自己心中连悲哀都已没有。
仅一寸哀戚,在日复一日的纠缠里也终归消磨成无力。
宫人们皆不敢打扰他们之间诡异静默,皆惶然退去。她满意看到他薄冰外壳被打碎,显露出其下可怖怒气。他一把捏住她下巴迫她直视自己,低沉声线勉强维持一丝清醒。
“孩子呢?”
春风一刹,氤氲香烟之间连他冷酷面容也被柔化,几乎令她错认那眸中尚存柔软情愫。
她觉得好笑,竟真笑了出来。
“哪有什么孩子?”
他默然,无声加大了力度,眸中阴影愈沉,眉目间聚起沉沉波澜,熟悉他的人该猜到,这是他发怒的前兆:“太医早告诉过我,你已有三月身孕。”
她不想躲。这么多年,她早累了,再无力如当年一般因他一个皱眉或一抹轻笑或忧或喜一整天,那太累,也太难。
所以她低低笑了,笑意染上清晰恶意。
“孩子……你不是问他吗?他就在这里。”
纤指指向裙摆,浓郁血色妖丽惊心,他几乎是拼了命才撑得住不晕眩在那延绵血色间。
“就在这一摊血里……每一处,都是他……”
他脸色一变,目光扫过碎裂成片的青瓷,毫不顾风仪地扑了过去,手指颤抖着握不住瓷片,才一闻便顿失血色。
“红花……你疯了……”
相较于他的暴怒,她笑如银铃般清脆。面上竟有欢欣之意。
“这孩子你又不要,何苦如此激动?”
“你,果然够狠的心……”他怒到身子都在颤抖,恨不得生撕了那女子,“孩子无辜,你难道不清楚吗?”
“这孩子是祸害!”
她猛然不顾一切吼出来,歇斯底里的声音只昭示无边绝望。
“这孩子……你不要他,我也不要他……没有谁会要他……他为什么还要来?”
云抑狠狠挥开她,抢在她倒在床榻前一把抽出长剑,血气翻涌将他苍白面容洇出冶艳薄红,他执剑逼在她雪白脖颈,字字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她血肉:“我杀了你!”
小产后的她身子虚弱,加之多年沉疴积弱难返,如今仰躺潋滟血色中动弹也不能,却咬牙扬起薄冰般讥诮的笑意。
“你杀了我吧。”
“杀了我,我就可以回去了。”
勉强维持冷静的男子终于变了脸色,漆黑眸子晕起冷意,她疑心其中一闪而逝的痛意只是错觉。冰冷剑锋逼破她颈上肌肤,激起小小战栗。
“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我的皇后……我未首肯,你能回哪儿去?”
是,她是他的皇后。
她似乎想笑,挣扎半天也未牵出笑意。
她早忘了何为笑。
“今日他已回宫……你放心,你会好好的……在他面前,你一定会好好的。”
片刻前暴怒神色如面具般剥离,冷厉平静倒似另一张面具。长剑擦过颈项钉入枕畔,带起风声割碎耳畔长发,也在皎洁侧脸留下长长红痕。
苏笙面无表情看他离去,缓缓伸手,盖住眼底最后一片光明。
回不去了。
叁
良夜漫漫,长笑欢欢。
红墙之中重重宫苑,月色间浮动艳冶香烟,锦绣严妆的丽人行步盈盈,珠帘翠幕间无边华丽摆出随意态度任君采撷,美丽近乎虚幻……
她的到访,颇为突兀。
宫人皆惊惶站着以弥补帝王有意无意的无礼而造就的尴尬。——那本该是中宫皇后的凤藻玉案,正由良景宫的萧贵妃坐着,亲昵偎依着帝王巧笑嫣然。
人人皆知皇后长久避居椒房殿,萧贵妃又是帝君新宠,均有意放任了萧贵妃的逾规。哪知皇后突然……皇后必不会对帝君说什么,但对于他们这些人却不一定了。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宫宴一下静得诡异。
一片静默间龙座上帝君倦怠低倚,不经意一抬眉,觑见她才漫不经心出了声:“梓潼怎么来了?”
苏苼款款还礼,正红色九凤曲裾严守最盛大礼仪,皇后独有的尊贵并未令她神色动容,事实上,妆容端严的美丽面容上只有与帝君神似的倦怠。
“听闻故人归来,本宫自然前来一探。”
顿了顿,优美地上前一步,像是刻意忽略了帝君阴沉面色,浅笑着又加上一句。
“纵然沉珂不起,无力回天,也是要来的。”
她敏锐捕捉到一声轻响,果然看见云抑铁青着面,玉杯已攥至破碎。
这不详到类似诅咒的话语轻轻易搅翻了夜宴,含凉殿骤冷下来,她恍若不觉,唇畔笑意加深,招摇着冶艳含毒的风华。
她成功了,却并不觉任何舒心。
倦怠感很快来袭,她眸子空下来,像被附身的艳尸很快失去光彩。她不觉凄凉,只觉得出冷。在她的故人,隔了重重笙歌曼舞,隔了如斯残忍岁月,望向她时。
那一瞬她只想逃跑。
逃离无边心殇,逃离这场狼狈的绝望。
逃离那一句询问的悲怆:“笙儿,你怎么成了这样?”
有风卷下泪来,闭眼,倏忽而逝。
有时她总在想,为何她明明还记得当年每一寸颜色鲜妍的棱角,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她多希望能回去,纵然再也回不去。
肆
承受他的愤怒是理所当然,因苏笙早料到这结局。
才入椒房殿,苏笙便被他一把扼住了喉咙,廊柱阴影掩去他面上神色,她纵看不清,也能从指节脆响中听出他的愤怒。
“你做过火了。”
她呼吸困难,却挑衅般微笑。
“那又如何?这只是我的实话。难道我不该诚实吗?”
她听到了答案,因扼在她颈间的手指再度收紧。她反倒笑得越发开心。
“你介意什么?是那孩子还是临王?放心,临王爱的苏笙已死,他不回来找一个面目全非的皇后。那孩子……”
她停下来,近乎惨烈地一笑,字字剜心剔骨。
“何必因一个本来都不该属于你的孩子而愤怒呢?”
那铁箍般的手指猛然一颤,而后颓然松开来,他几乎撕心裂肺般吼了出来。
“闭嘴!”
他双目充血,触到她双目时却烫到般骤然清醒,而后只余无限悲凉。
他看懂她淡漠眸间讳莫如深的悲哀,那令他痛彻心扉,却,无声绝望。
“你想要的孩子,不该是我给的。”
她幽幽话语恍如叹息,他恍惚竟以为她脆弱得一碰就碎。心底延绵而来的痛意绵密锁困他细微动作,令他明明想去深深拥住她,却只能静默原地于心底叹息。
经年悲哀渐而累积,终于在对视间酿成愁。
如毒,入喉,却甘之如饴。
她仍在说,分明并无哭泣却更加悲戚:“这孩子注定不该出生……他是个孽……他不该来,不爱他的父王,不能爱他的母后,这比死更痛苦……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许他受如此痛苦,我宁要他干脆不要来……”
人世已太过凄苦,她如何忍心这无辜生命再来受此劫难?
他循声去望苏笙眉眼,那熟悉眉目尽是空茫,那是经年累是的悲哀褪了色的底子。他很早以前便知晓这看似柔弱的女子骨子里的刚强,却从未料到这刚强有一日会用到来刺伤他。
如黄蜂尾后针,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恰如他与她,又恰如他们之间爱情。
伍
他曾对自己无比讶异,因他清晰记得他与她相见过的每一个瞬间。
那年琼花如雪,铺她一身雪衣,她嘟着唇眨去睫上一瓣落花,微醺的夕照晕过枝枝蔓蔓漫开令她染上暖色光岚,她披一身光芒立在琼花纷飞之间,美丽宛如刺青落在他心口。
那时他尚不知晓,这个名字后来果然成为他心上伤痕。
明明痛之欲裂,却忍不住祈求上天永生不要痊愈。
她却等的不是他。
他本来寻人,却无意看见她。她约莫十三四岁,小小少女已奇异混合了女童清稚与少女婉约风华,春风一刹,她却比的过这十里春光。
他只觉心口有什么蠢蠢欲动,似有什么在缓慢地生长,一点一点,辗转牵绕至骨血。
那感觉在见到苏萧后愈加深浓。
苏家曾出了多位皇后,几乎泼天荣宠。这一代皇后苏清容早夭,他的父王却对之念念不忘,连带对苏家都更亲近几分。皇后义弟苏萧也顺理成章得了先帝宠爱入宫伴读。奇的是这性子完全相反的两人却意外结为挚友,共度彼此少年时光。
故而得知苏萧这个年纪相仿的义侄女时,他十分讶异。多年来,他知晓苏萧一切秘密,唯有这侄女苏笙,他从未提过。
苏萧叹气,这苏笙是他义姐亲侄女,本该是掌上明珠,却因幼时有道人批命说她命格太轻承不起这荣华富贵,恐有劫难。苏父苏母心疼爱女,怕真应了那批命,不得不忍痛将她置于贫苦人家教养,好生满了十六岁才接回来。
故而她对苏家人皆淡漠,唯有对同样出身贫苦的苏萧很是亲近。
他忘了他当初什么心情,仿佛有心痛和羡妒。
心痛自己对她曾经无能为力,羡妒苏萧可以与她这般亲近。
许是苏萧的安慰起了作用,苏笙郁郁神色渐褪,声音也软了下来,隐约有娇软的撒娇意味:“舅舅,你又很久不来看我了。”他都疑惑自己能那么快听出她语间涩意。
出于莫名情绪,他出声唤了苏萧:“带她来吧。”苏萧恭谨行礼,很快那娇俏少女来到云抑面前。
她小小年纪有惊人的冷静从容,即便得知他是当朝太子也不曾多加半分亲近。他被这小女子的淡泊性子吸引。很久之后才清楚,那只因她对苏萧以外诸人都淡漠。
就这样熟悉起来。苏萧不舍她一人留在陌生苏家,苏笙也依赖这名义上舅舅,至于云抑,当然巴不得天天见到苏笙。于是之后很久苏笙都随他二人游走,从春日第一枝桃花到冬夜第一片新雪。
苏笙逐渐亲近他,云抑觉出欣慰,又更贪心希望多得她一眼注视。纵然她也亲近自己,却永远及不上苏笙与苏萧亲密无间。
这令他心灰意冷又同时更加期待。
这情境改变是在那一日。
云抑听说玉泉寺开了早桃,云蒸霞蔚,是无上美景,兴冲冲邀苏笙共赏。她却眉目隐有忧色,着他提醒才瞬间眉目明亮:“舅舅今日心情不好,我劝了也没用。想必他看了这桃花,也会开心几分吧。”
骤然喜色令她神采飞扬,那迫人艳色却令他心底哀凉。
于是仍是三人行。
到底年幼,她很快也被那桃花潋滟的盛景吸引,好歹令他苦涩心头涌上甜蜜。为这一日他不惜暂闭玉泉寺,只为与她共赏这春光。纵然这美好想法有了些许瑕疵,也不能折去他心头喜悦。
即使,那少女温柔目光从不曾有一瞬落在自己身上。
他带了宫中最好的青梅酒。三人树下对酌,也是颇为快意。她到底酒量浅,不过几杯已是熏然,雪白面容飞上绯霞,两相交映娇艳非凡。酒量非凡的云抑未因这酒而醉,却因了美人如玉而醉。
席至一半,苏家急招苏萧回去。苏萧颦眉看苏笙,苏笙已于桃花树下陷入酣甜梦境。苏萧踌躇着是否叫醒她,又担心苏笙随他回去后伤心,索性不叫醒她,托了云抑照料她,事后来接她。
一瞬狂喜汹涌而来,轻易吞没他残余理智,云抑失态到几乎忘记还礼。
不知何处起了风,翩跹满树花瓣。一瓣落在她长长睫羽,轻颤如蝶翼的脉动。掩不住那接近心酸般欢喜,他低首,温柔吻去她睫上落花。
她就在那一刻惊醒。
他心痛欲裂,只因她惶然眼神与眉目间潋滟水光。
他只觉悲哀。
“对不起,我想起一个人,她同你,很像……”
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这谎言。他这样惶恐,只因恐惧她可能的抗拒,这样欺骗,只为自己得以留在她身边。他仍天真以为,足够长的等待就可以等到她回眸看见自己。
却忘记,这无心谎言,早在他与她之间画下天堑。
陆
他并不知晓这个谎言令她宽慰几分,又是否弥补他方才过失。他只看到她无声松了口气,换上类似同情的眼光。
他明晰她误会了什么却无暇顾及,这令他思之如狂的少女终于将目光凝注他身上已足以令他欣喜若狂。仿佛千载繁华一瞬盛开,弥补过去无她的苍白时光。
纵然这只出于同情。
他忘记一切,只是渴望被她多看一眼的愿望无边膨胀,令他不顾一切,痴傻如斯。或许真正爱上一人,便会心甘情愿为她犯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在那心念千遍万遍的美好里完美那谎言,初衷却只为她。他将这些年无声凝视得来的点点滴滴灌注入那虚幻的女子,那在想象中与他相爱的苏笙。
他为那虚幻女子取名念素,念素,念苏,念的,只有苏笙。
苏笙喜爱琴筝,所以,念素尤擅抚筝;苏笙工于棋艺,所以念素棋艺非凡;苏笙不善做菜,所以念素唯独做菜笨手笨脚;苏笙喜爱微雨春山的烟霭清灵,放舟平湖的恣意清朗,空亭雨后的对煮青梅,所以,他曾和念素共执十八骨紫竹伞共同走过烟雨横斜,共乘莲舟荡开两侧江烟,执手共对青梅煮酒……他在想象里令这脱胎于苏笙的女子渐次生长,逐渐有血有肉……念素,苏笙,她们像到只要苏笙多想半分便会清楚念素就是她。只可惜,她并未在意这有意的巧合。
他陷入这美丽幻想不可自拔,不遗余力向苏笙讲述他幻想中完美的相爱。他几乎入魔,只因这时苏笙才会看他,完完全全,只他一人。
他以为这日复一日的靠近终会等到她的心。
却不知这一切可能已被他亲手抹去。
那些日子苏萧总不断被各种理由召入宫中,云抑本该深切关心却因与苏笙相处而喜之若狂,哪还分得出心神去关注苏萧。
直到他父王逝世,直到那一纸遗诏,才唤回他,游离的心。
太子云抑,资质明朗,性质类帝相,可堪任。这无可厚非,令他失去冷静的是其后一段赘述。
苏萧,封临王,得半壁江山。
他不敢置信冲上去,却被重重侍卫架回去,一国之君以狼狈而可笑的姿态受制于人,他这才细致听到他错过的一切。
苏萧并非坊间所传苏家私生子,而是先帝嫡妻袁后所出,出生起得尽宠爱,但只维持到苏清容到来。苏笙姑母苏清容入宫后,短短一年间集三千宠爱与一身,偏她又脾性温婉,恭谨贞静,令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于是一路扶摇直上,到了令袁后也忌惮的地步。这时,苏清容又有孕,无疑给这荣宠烈焰上又泼了一勺油。
袁后望向堪比冷宫的椒房殿,终于下定决心。——她可以不在乎帝王虚幻宠爱,但她儿子却不可。苏清容腹中胎儿必然是众星捧月,而她的儿子,母后失宠,又有如此弟弟夺走父王宠爱,他那时,便不止是一无所有。
于是这聪明一世的女子竟一时痴傻想要落去苏清容孩儿。
结果仍是败露。
先帝震怒之下强行立苏清容为后,并欲赐死袁后。哪知袁后刚烈非凡,知晓大势已去,当即抱了年幼太子投湖自尽,及至人来,早已返魂无术。
斯人已逝,先帝也不再计较。只可怜无辜太子为此丧命。先帝后来提及还是心痛欲裂。
这是父王亲述,断不会有假。这分明已死的太子又怎么突然冒出?竟还是他母后义弟,他皇舅?
这突兀消息来得震惊而又不容置疑,他推开一切宫人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他惶惶如困兽不顾一切飞奔,支撑他不倒下去的只是她微笑容颜。
如梦如魇,却甘之如饴。
这样不顾一切,只想见到她,抱住她,以她真实的体温来感知自己仍然活着。
这一线灼灼希望,微弱而决绝地燃烧着,支撑着他硬撑着不倒下去。
却在看见她与那人之时终于熄灭,回归苍茫一片漆黑。
娇小的她靠在苏萧怀中,好一双完美璧人。苏萧鬓发染遍淋漓雨丝,却护着苏笙不受风吹雨打,素来冷寂的眉目晕起温柔。
他温柔凝视她,字字缱绻:“从前我害怕我身份误你,而不敢爱你。如今你我已无阻碍,你可愿和我走?”
听不到尚可自欺欺人,虽然他明知这期待与希望的渺茫,却仍忍不住幻想。
这无望的期待令他的心冰火挣扎,一面欣喜期盼,一面无力绝望。
直到听见她回答,我愿意。
他忘记一切感情,忘记所有哀痴苦痛、期待绝望。
只记得,心头热血寸寸冷去。
柒
云抑不知道他是如何维持了那样的冷静。
他无声抽身离开。那两人相拥身影太过美好,轻轻易逼出他天生冷血——他抢先回宫接了遗诏,近乎卑鄙地动用皇帝权利将苏萧遣去离京城天地之遥的关外。他顺从递上半壁江山,却在同时下了一道旨意。
新帝登基仪式会和临王远行车驾的出发一同开始。天南地北的分离间,他会立下自己的皇后——苏笙。
这旨意下得太早,又经他刻意瞒下,等他二人所知已昭告天下。
他们悔改不得。
苏笙终于没有赶上苏萧离开。苏萧孤身启程之时正是云抑与她的婚仪。
云抑忍不住快意,在他如愿拆开他们之后。他明晰这分离可能会给她的莫大痛苦,便忍不住咬牙切齿般愉快。只云抑自己清楚,这快意夹杂了多少无可奈何的绝望与讳莫如深的悲哀。
这苏萧与苏笙赐他的痛,他也要他们三人共同品尝。
可再见到苏笙,他才体味何为哀莫大于心死。
他原本疑惑偌大殿中毫无宫人伺候,在掀开喜帕的一瞬他已明了。鸳鸯并蒂的喜服广袖间现身冷锐异色,那一段寒光在他抬手一瞬不顾一切狠狠扎下去。他哀怒非常,只余大片脱力的苍茫。他不闪不避生生受了这一刀,借由刀锋入体才有机会细细打量他今日新娘。
血色由伤口蔓延出来,他箍住她双肩,看似缠绵拥抱,实则暗流涌动的冰冷只有他二人知晓。他本该愤怒,声音出口,却只觉悲哀:“你要杀我?”
她娇美的新娘如画眉目红肿一片,面上神色深深刺痛他心。他再看不到一丝曾有柔软,那温柔双目间只余彻骨恨意。
“是你逼我的!”
她绝望般尖叫出声,眸间渐有水色涌出。
“你明明爱的是念素,为何还要娶我来折磨我?”
隔着无边心殇,他倏忽醍醐灌顶。当年无心谎言反而将她推得更远,他心痛欲裂却已无能为力。原本只是不敢说,如今已是不能说。
她已不会信。
这绝望汹涌而来,为了挽留他不得不选择最蠢方式,两败俱伤。
“因为我要报复!”
“苏萧害死我最爱女子,我无法伤害他,而你是他最爱女子,我便要娶你来报复他,我要他也尽受我所受痛苦!”
若非苏萧,念素便不会死,那个他爱着的,明净纯然的苏笙便不会死。
是苏萧毁了他最爱的女子。
所以他也要他们共同跌入这绝望无可救赎的地狱,这痛楚,他们三人也该一起承担。
这源于绝望开始的关系也维持得无比悲凉。他并未得到如愿欢欣,反而在这漫长折磨中渐渐流失心力,渐渐成为活着的尸体。诚然他们之间还有太多未来岁月,可这未知的漫长已不足以支撑起这摇摇欲坠的爱情。
他从未想过,她已如此恨他。
听闻她有孕消息,速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忍不住大笑出来,令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惊骇非常,几乎疑心帝君疯了。但她动用权利将消息压下,他那时只以为她是娇羞或是想要给他一个惊喜。直到那时他仍心存幻想,因此也对此保持了沉默。
他甚至再未拦住苏萧回来。他仍有心结,却愿意等她全心全意爱上自己。离京多年不得回归的苏萧终于回来,只因他想她再见苏萧一面,了却过去情意专心专意做自己的皇后。为此他甚至愿意抛下妒忌和惶恐失去她的心情。
他那样乐观地以为。
如今这幻想以他亲儿鲜血无情打破。
云抑闭上眼感觉那熟悉脱力,几度运气,却怎么也拼不起一个残败笑意。这样用力地爱上,却这样惨淡的收场。这十几年苦苦相思他从未有一丝后悔,纵然心痛如狂。可她这般对待,终于令他彻底绝望。
春心莫共与花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捌
苏笙看着云抑无力收手,而后决然离去。重新呼吸到空气,她却感不到劫后余生的欣喜,不知为何,只觉心痛如绞。
两滴泪水便生生落下。
云抑离去背影苍黑,分明挺拔俊逸,却仿佛骤然老去,俱是掩不住的绝望哀凉。
她只觉心痛无边,却生生无能为力。
如何会不痛?又怎会不痛?那从她身边离去的孩子何尝不是她心底的伤?可她如何舍得他承受这般悲惨境地?不被爱的母后,不爱他的父王。这孩子的存在何尝不是提醒云抑那个逝去的女子和本该从她腹中出生的孩子?何况,以苏笙之骄傲,又怎愿意孩子为代价追回他可悲的宠爱?
她以生命爱着云抑,她曾以为云抑也同样。这可笑下场只有凄凉。只因他全部爱意早给了那和她无比相像却比她幸运万分的女子,念素。
那一日玉泉寺,她借了醉意陷入浅眠,却感觉到他俯身吻上自己羽睫。
那一瞬欣喜来得太快,她几乎疑心是错觉,忍不住惊惶地睁眼确认,却看到他面上神色骤敛,再不复温柔神色。
他说,苏笙很像她。
苏笙心猛然跌入绝望深渊。而他浑然不觉,还在絮絮讲述那个他爱的女子,以那些甜蜜的片段寸寸凌迟她的心。可她也是骄傲的女子,又如何容得以念素的替身来承他的爱?
这样的爱,她宁愿不要。
她强逼着自己忘了他,却又忍不住偷偷想念他。一边期盼,一边绝望,如饮鸠毒,却甘之如饴。
直到先帝驾崩,她名义上的舅舅苏萧成为临王,来找她问他是否愿和他走。
不是没有犹豫的。她私心不忍离开云抑,却也忍受不了成为念素的影子。苏萧很好,又真正只爱自己一人。她确信,他会好好对自己。她也需要忘记云抑,所以,她选择答应。
却,未料到天意。
她欣喜于他娶了自己,又绝望于这只因为念素。这彻骨绝望令她疯狂,她不顾一切刺杀他,心里却只希冀能同他一起死去。至少,生不同衾,死同穴。
终于摧毁她的,是他一句话。
他娶她,只是为了报复苏萧而已。
而已。
随后她空守椒房殿,他不断游走于各色美人之间,他们越来越相顾无言。太多时候,再难得的相处也只沉默虚度。她逐渐心死,最后终于再无心痛。
而这个孩子,他的离开,终于打破这经年累月的折磨。
她跌坐在一地阴影里,终于无声落下泪来。
玖
圣旨第二日下来,昭华皇后苏笙被废,贬为庶人,即日离开。
他说,他放她走。
苏笙遣散了所有旧宫人,椒房殿物什,她什么也没拿。那些,从不属于她。
走之前,她只提了一个要求,她想再见一眼云抑。
苏笙独自立在万仞宫墙之上,容色无半丝波澜。
他果然没来。
他想必失望透顶了吧,她是个失败的替身,已不足以再吸引他丝毫目光。无论是爱,还是恨。
她静静俯视下去,这万仞宫墙,多像华美牢笼,困住她一生悲欢离合。她在其中演尽悲欢,终究只是一场无情戏,浮欢梦。
戏停,梦醒,便什么都没有。
恍惚想起当年的云抑。桃花树下,他笑着对她张开双臂,那笑容自此缠绕她一生:“跳下来,我接着你……”
纵身跃下,她终于笑出来;“云抑,若有可能,我希望,从未遇见你……”
她曾以为,这无处容身的相思,他至少会懂,
却原来,他早已选择了不懂.
那一日,宫墙边的所有宫人都亲眼见证那帝王肝肠寸断的哭泣。
云抑死死抱住她冰凉躯体,仿佛欲就此把她溶入骨血。他一声一声唤她的名字,一字一句撕心裂肺:“是你啊……念素是你,一直都是你……我所爱的,自始至终,只有你……”
可惜这晚来一步的解释,已不足以令她听到。
他死死抱住,仿佛如此便可追回那些他们错过的时光。而他声音悲怆,仿佛今生来世之后再无欢喜的苍茫。
“不是我不懂,只是我太懂。”
因为太过珍惜而不敢拿起,却终究让这珍贵从指尖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