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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有匪为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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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荒唐!实在是荒唐!自黎国开疆立国以来就没出过这样的事!”
果不其然,朝堂之上,最先提出反对意见的就是当朝宰辅孟闻仲。他素来顽固守旧,自侍三代名相之名,一向与我唱反调。
我倦然抬眼,扫一眼须发苍苍的孟闻仲,漫不惊心地接着问:“还有谁有意见?”
众臣犹疑地在我与孟闻仲间扫过一圈,各自低了头心照不宣地装聋作哑。
次数多了,他们也是聪明了,知晓不在我二人对峙之时接口。
见此情景,我讽刺一笑:“既是如此,那便将典礼订在明日吧。”
孟闻仲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恨不得将手中玉笏折断:“陛下怎可如此儿戏?她是个什么身份,一介匪贼,如何当得起国母凤位?何况,何况还……”
我本是惫懒,闻言倒是当真笑了:“什么身份?不是你宰辅大人的亲女吗?”
见孟闻仲怒发冲冠的神情被骤然噎住,我竟是无比快意。
是啊,堂堂宰相千金,竟是个他口中不入流的山匪,多么可笑?
丢下羞怒得面红耳赤的孟闻仲,我唤了侍立一旁的小福子抽身离去。
当然,并未忘了带上她。
步出正乾殿,小福子捧着白玉牌位亦步亦趋随在我身后,训练有素的步伐只听得些许衣衫摩擦之音。
我突然觉得意兴阑珊。
小福子就在此刻紧了几步迎上来,恭谨地问:“陛下为何如此执意立苏姑娘为后?还不惜与宰辅对抗?”
他人便也罢,连他也这样说,我不由涌起怒意:“怎么?他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朕想封后,还要他同意?”
若是他人,此刻早吓得跪倒在地,诚惶诚恐着奴才知罪求原谅了吧。
也只有十四岁起一直伴我的他容色冷定,连跪着也是挺拔如青松,低着眉,声音波澜不惊:“陛下为四海之主,自然权力无边,奴才不过担忧苏姑娘身份难以服众。”
他的姿态,不自觉令我想起苏艾,她也是直挺挺跪着,肩背绷直如将开的弓,令人想起挺拨修竹,只是一直低头,掩饰眸中水色。
想到这里我悚然一惊,连忙弯身去看他眼睛,那眼睛干净一如十里平湖,明净地映出我仓惶可笑的样子。
我惶然后退一步,无力地闭上眼睛。
是的,什么都变了。
我不能忘记,那面我亲手琢磨的灵牌上,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
苏艾。
二
“陛下,史官来了。”
小福子在身侧轻声唤我,面上仍有些惑然,应是在疑惑我为何定要在册后大典前夜唤史官前来。
揉着额心慢慢坐起来,小福子近日点的香很好,我难得毫无噩梦半夜安寝。
史官行了礼谨然立在外殿,小福子本想避出去,我想了想,还是今他留了下来。
吐出一口气,我唤着史官:“按我说的写。”
史官唱了诺退至案前,小福子伶俐地前去磨墨。
“黎国有后,苏氏名艾,出身草莽,于帝有救命之恩。后于战中三进□□立功无数……与帝情深意笃……”
说着,我不自觉想起她染满血色的脸,染满血色的话语“陛下,你那些成功,每一桩,都是以我兄弟们的血养出来的……”
她的话那么平静,我却蓦然说不下去,余光见得安心研墨的小福子眸中突兀挑起一抹锋利冷笑,仔细去看,又是波澜不惊的一篇墨色,只令我疑心方才疏忽而逝的冰凉讽刺只是我的错觉。
“伊人虽逝,情字难酬,帝曾许她天下为家,千金之诺必当实现,特此封苏氏为后,与帝同享山河万里。”
一口气说完最后几句,不觉有微微喘息,我苦笑。这身子当真越来越不济。小福子无言端来汤药,低了眉看不清神色。
“陛下,你当真想好了?”
沉默半晌,小福子轻声问。
“是,这是朕欠她。”我叹了口气,“朕欠她太多。”
“陛下,恐怕你已经还不起了。”小福子敛眉幽幽道。
“是啊,朕早已还不起。可至少,我还能有这个给她。”我闭眼,也是怅然。
小福子似乎想说什么,双唇几动,还是沉默了下去。
“你也去吧。今夜不必点香了。”临了,我吩咐他。
“陛下恐会无法安歇。”小福子袖手立着,不动。
“无妨,我想见到她。”
“不是美好的,也要看吗?”小福子声音极低。
“除了不美好的,我还有她的什么呢?”我回了一句,自己也觉寂寥。
除了伤与恨,我们竟什么也没有了。
“是。”小福子沉默一瞬,灭了香。
三
次日起身,倒是难得的好天气。
我对镜任由侍女为我换上华丽礼服,不禁自嘲地想,这该是黎国史上最奇异的一次婚仪了吧。
除了我,还会有谁,带着新娘的灵牌,到她的陵墓拜堂成亲呢?
我倒觉得无所谓,反正我与苏艾的初见,也绝算不上美好。
那时我躺在乱坟岗奄奄一息,她来为她的白狼寻找食物将我捡回去。
那白狼分外挑食,只吃新鲜血肉,乱坟岗上其余尸身不是腐烂大半就是陈年白骨,她便将我拖了回去。
只是她不料我没死透,于是不但没杀我,还被我赖在那里养伤。她说,她虽为匪也不会滥杀无辜。
若非她,我不是喂了另外的野兽便是腐朽成了白骨。
也不会再有,今日宏图万里。
与,负她半世。
“陛下,吉时快到了,走吧。”小福子在耳畔轻声催促,怕扰了苏艾安宁,也怕孟闻仲会暗中破坏。我令所有人候在了陵外,只留了小福子近身伺候。
偌大后陵处处机关,外面还有无数禁卫护着,想我也无甚危险。何况,这后陵还是小福子亲自督造的,纵是有了危险,他也可护我从种种机关离开。
何况,当真回不去,于我而言,也不错。
我倒宁愿,我能够永远在这里陪她。
把所有错过,一寸一寸偿还给她。
“陛下,陛下?怎么不走了?”
我停在了后陵中央,那镶金错玉的棺木只离我几步,只要我伸手,便可触到。
可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连尸体,也不愿留给我。
“小福子,距吉时还有些时间吧。”
“是。陛下,怎么了?”小福子一时无法反应地回问。
“你清楚我和苏艾的事吗?”我问。
“只了解皮毛。”小福子小心翼翼答。
我定定看他一瞬,缓缓笑了出来:“那么,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我和她的故事。”
四
故事的开始与终局,都在一个地方。
如同许多戏本子的恶俗情节,父王驾崩,原安稳做太子的我被韬光隐晦许久的几位王兄联手推翻,并逐出国境。大王兄生害怕再生变故,一心斩草除根,我耗尽所有暗卫,唯一忠心于我的小福子与我交换了衣饰引开半数追兵,不知是生是死,我才侥幸逃到乱坟岗,伪装成尸体瞒天过海。乱坟岗着实尸首太多,我又将自己埋得很深,他们实在厌恶翻尸体才离去。
还好,最后小福子奄奄一息之际幸运被一户农家救了下来,并得以在那户农人家中调养,总算捡回一条命,并辗转许久总算回到我身边,在我,失去苏艾,失去一切之后。
那时我拼着最后一口气扒开尸首回到地面,就被苏艾带走了。
我记得那日她红衣烈烈,业火为莲,灿烂到了耀眼。身侧白狼雄伟宛如上古雪之图腾,却驯顺伏在她脚边,我几乎连眼睛也被刺痛。
那一幕,果然刺青在了我心底,从此入骨入髓,每一想起,便枝枝蔓蔓地疼。
她把我带回她的山寨,准备囤积做白狼食物。记得后来她说那时她很是开心觉得小白要几天不必打猎了,也不必再听村子里抱怨又少了牛羊。结果我没死透,她废了那么大力气还不得好处,还要多出地方和医药给我养伤,实在太亏了。说着,还不解气地在我右臂上狠狠咬了一口,见血也不曾放开,痛得我只能叫骂她果然和白狼同类,她却十分骄傲地昂首。
现在的我默然抚着右臂上陈年的牙印,却很想回到那时,令她咬在我的喉咙上。
若我就死在了那时,我们也一定幸福许多吧。
小福子默默听着,神色意外复杂惊心:“后来呢?”
我怅然闭了眼,不觉一声长叹。
后来,自然是我顺理成章留在了山寨做了个惫懒米虫。山寨上下都待我极好,苏艾自不必说,我的包扎换药种种事物均是她一手包揽,寻常兄弟们打猎会将我仔细护在身后,即使我不出力也能得到一份猎物,缝补衣裳的裴婶更是视我如亲子,不时做新衣裳给我,惹得苏艾时常抱怨裴婶喜新厌旧不疼她了。
我意外在那寻常人闻之色变的山寨里过得很好,比之宫廷里十多年的如履薄冰,简直有如仙境。苏艾祖上是前朝遗臣,为避祸躲去深山,山中贫瘠难以耕耘,不得不落草为寇,后来,作为独女的苏艾也子承父业,成了个女土匪。不过他们山寨上下谨守德行,向来只劫贪官污吏,不仁之富,也因此与百姓相安无事,甚至有时还很得民心。
很多年后,在堂皇富丽的九重宫阙回想这些,我竟遗憾未曾当时就告诉她,我从未觉得为匪的她有什么不好。
一刹犹疑,果误我一生。
前人有云天有不测风云,如今看来,他们果然料事如神。
小福子安静听着,递来一盏清茶,动作间不甚露出半截小臂,上面一片皮肉斑驳的伤痕分外显眼,我从前问过他这伤怎么来的,他默然片刻才说是幼时被卖做奴隶时主人烫的。我问为何从前不见,他只说从前自卑所以想方设法遮掩,到了现在,也觉得无甚分别了。就算没有那疤,他还是逃不开那命。
我记得,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惊心,却蕴着墨色波澜。
“陛下,后来呢?”小福子轻声问。
我骤然醒过神来,才记起,这已是她的坟,早不再是,那个山寨。
“后来,孟闻仲找到了我。”
五
那一日我正教苏艾吹笛。山中清寂,我便削了一只竹笛打发时间。苏艾听了十分喜欢,缠着我也要学。可惜她于武艺一道很富天分,于此却是羞涩。几日练习下来,裴婶终于忍受不了她吹出的噪音而停了她的饭食来逼她放弃,这下更刺激她,发誓一定要学好,于是半夜拉着我一起挨着饿接着练。
至于我也挨饿,自是因为她逼我分了一半晚饭给她。
那夜天空高远,漫目星光落入她眼睛,细软的发丝因了风拂过我的指尖,竟令我紧张得手指一颤,生生错了一个音。
她自然毫不客气笑我,而我只能呆呆地攥着竹笛听。
她也许从不知道,那一刻,我曾多么想将她揽入怀中,抚平那些在我面上肆意作乱的发丝。
可是,孟闻仲来了。
他带了手下最好的十八影卫,每一个都足以一息间灭亡山寨,他神色倨傲地隔开我与苏艾,冷冷地说着所谓的担忧与关心,以及朝堂已平定的近况。
他眼中对苏艾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厌恶轻轻易刺痛我心,口口声声苏艾劫持我更是绞痛我肺腑,可我指甲深深攥入掌心,血色延绵里,却什么也不能说,不敢说。
如今的孟闻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而我只是近乎被放弃的落魄皇子,自己朝不保夕,稍不谨慎,便会带着苏艾一起万劫不复。
我空为七尺男儿,却连她,也护不住。
我看到孟闻仲唇动,却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得见握着竹笛伶仃在一旁的苏艾。
她唇色苍白,被那些一拥而上的影卫扣住肩膀强压着跪下来,脊背却自始至终挺得笔直,像是绷到极致的弓,她神色平静无波无澜,我却恍惚觉得她蕴着星光的眸子浮着水色,许久才发觉是我自己泪盈于睫。
我从不是个落泪的人,很小时候,无论被父王如何责罚,母后如何严厉要求,小小年纪,练弓折了手指,森森白骨都豁出来也不曾叫过一声痛,更遑论落泪,可那夜,我竟抑不住汹涌的泪。
我想,那是我最重要的姑娘,那是个无比骄傲热烈的姑娘。可现在,我眼睁睁看着她的傲骨被那些人寸寸折断,却无能为力。
那一瞬,我才真正了悟,我距那至高之位的一步,可以是咫尺,也可以是天涯。
若我胜,我也许失去她,却会护住她,可败,只能和她一起死。
我多么想陪她一世,粉身碎骨也不分开,可纵然,那是我一生最大的寤寐,我也不能,以她为殉葬。
苏艾,我无能为力,无论对命运,还是对你。
六
“然后呢?”一直安静听着的小福子低声问。
我苦笑一声:“自然是我回去做回太子。”
纵我知道,孟闻仲寻我回去不过看中我皇族血脉足以服众,性子又比王兄绵软好控制,好达到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我仍是毫不犹豫返回那金玉牢笼。
我的姑娘,不应该陪我死,应该去过她自己的生活。
又是片刻沉默,小福子低眉幽幽一叹:“陛下……待……苏姑娘真是好。”
“哪里是好?”我倦然闭眼,以手遮去漏泄而入的光芒,“若是当真待她好,最开始,就应该别遇到她。”
小福子似乎打算辩驳,张了张口却是无话可说,略显尴尬的静默里,他不得不换了话题:“然后,就出了那事吗?”
明知是毒,是蛊,却忍不住心头突兀蔓延的悦意,那入骨的欢欣,像是烙铁上的蜜,痛到了极致的甜蜜。
“那是我一生,最开心的一夜。”
小福子所说,正是我成亲那夜。
继位成帝不久,作为交换,我娶了孟闻仲的女儿孟皎颜。
我不觉喜悲,因为早已麻木。
自离开苏艾那日,我的爱恨哀乐,早随了那名字一同埋葬。
因此,再见到那个熟悉的人,我竟是痴傻的。
她依旧红衣烈烈,凛冽风华如她手中双剑耀眼,几乎逼出我的眼泪。
我不知道,她到底经过多少惨烈拼杀才得以站到我面前,我唯独知晓,那一刻,我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冲过去紧紧抱住她再也不放手。
我心上的姑娘,她咬着牙站在我面前,仍是无比骄傲的样子:“我后悔了,我后悔说我不要你了……我不想放手了,我不要你娶别人……我花了山寨所有银子混入宫中做宫女就是为了今天,我要抢亲,抢你!”
那是我,一生听过最美好的话。
美好到了心酸。
“然后,陛下便将苏姑娘关起来了吗?”小福子直直看向我,平湖眸中幽黑一派,毫无波澜。
我也多么想不顾一切冲过去和她走,不问前路,不问归途,纵是同死也如意欢喜。
可我不能。
只要我多一丝动作,孟闻仲无处不在的影卫便会将她碎尸万段。
我不能允许,她那样死去。
恨着我而活着,比爱着我死去,至少好得多。
“陛下,你凭何以为……苏姑娘,会愿意如你希望那般活着呢?”小福子打断了我,声音竟是锋利的。
“我不知道。”我只能摇头,“小福子,我不敢赌。”
小福子骤然停了声音,默然闭上了眼睛。
再度开口,却是毫不相干的内容。
“陛下,地陵落锁了。”
七
“陛下,宰辅在地陵之外,将唯一出口封死了。”小福子突兀起身,居高临下却恭谨地看我。
我维持坐着的姿势不动,却是轻声笑了:“听我说完。”
也不理会他,我顾自说了下去:“我把苏艾亲手关入天牢,还吩咐人每日对她用刑。半月后,我去看她,她伤痕累累奄奄一息,许多地方甚至透出森森白骨。”
小福子咬牙低头,指甲却陷入掌心。
深吸一口气,我接着说:“明明早已濒死,明明该恨我入骨,可我再去见她,她居然还说不后悔……直到,我威胁她,把她埋入黄土,她依旧说,不后悔……”
那日,我的姑娘,奄奄一息,却拼着最后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说永不后悔……
“陛下!”小福子终于忍无可忍叫出了声,“宰辅封上了门!唯一的生门!他想你死在里面!”
“嘘……让我说完。”我轻声打断了他,缓缓笑了出来,“于是,我告诉她,我不能娶什么也没有的她,否则我会失去一切。所以,我说,只要她为我打仗,立下战功,我就有理由娶她了……”
“陛下!”小福子狠狠咬牙,眸中平湖十里终于翻起巨浪,“陛下,你会死的!”
“我说了,让我说完。”我温柔截住他的话,笑意近乎恍惚,“然后,她为将出征。呵,她那样从不伤害无辜的人,却上了战场大杀四方,所过之处血流成河……都是,为了我……她把自己变成自己讨厌的人,她受遍折磨,可我,只能为了我的王位,一遍遍牺牲她……我想推开她,可我,推不开了……于是,他在战场上抵死拼杀,我却为了向孟闻仲证明忠心,亲手灭亡了她最喜爱最在乎的山寨……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然后,她终于被我推走了,走去了黄泉,一个人……她死在战场,连一角白骨,也不留给我……呵……”我笑出声,装作不知眸中浮起的水色早令我连咫尺的小福子也看不见,“该恨我的……她该恨的……她给了我心,我却只能还给她一场场血光……”
“陛下……”小福子声音已经近乎哀求。
我轻声笑了,伸手握住小福子细瘦手臂,摸索着抚上那块狰狞疤痕,问一句等了太久的话。
“苏艾,你恨我吗?”
八
小福子的身子立刻僵硬了,原本挣扎着推开我的手也失了力垂下去,许久,才能挤出来一句艰涩的话。
“什么时候发现的,你?我,就是苏艾?”
我用力握着她的手臂,笑意怅然:“一直都知道。不是小福子就是苏艾,而是,苏艾就是小福子。”
山匪苏艾就是十四岁起一直服侍我的小福子,是我一直放在心上的姑娘。
“你一直知道?在山寨里,也是明白?”小福子,苏艾怔怔坐着,勾一个似喜似悲的笑。
“小福子离开后,苏艾就来到我身边,我失去苏艾,小福子就回来了……“我闭上眼,怅然苦笑一声,”苏艾,我的人生,一直以来只有你,怎么会认不出?可是,你想我不知道,我便能不知道。”轻抚那伤痕,我猜我一定笑得很难看,否则,我的姑娘,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也会落泪汹涌?
“你知道一切,为何不说?为何不反抗?明明只要杀了我,你的势力就不会被我报告给孟闻仲,他也不会借你王兄之力来杀你……更甚至于,连苏艾也不必出现……”苏艾狠狠咬牙,双眼发红。
“因为我也想等苏艾出现……如若我不先败,几位王兄怎会耐不住早早出手再被除掉,孟闻仲又怎会急急揭了伪装……而我,又怎会遇到一个,开心总算可以肆无忌惮地笑,悲伤时候终于可以哭出来的苏艾?”我深吸一口气,舒下来不及压住的哽咽,“我说我不想你死,从不是骗你。我赢了,你自然可以活。可我若输了,小福子不能活,至少,让苏艾活下去。若是连苏艾也不能活,那就只让孟艾活吧。”
苏艾紧紧咬牙,放弃般闭了眼:“我没有骗你。手上的伤是孟闻仲丢了我时怕被发现胎记惹麻烦才烫毁的。孟家两女,姐姐生来健康,而我病弱,他丢了我,也是应该。”苏艾又露出比哭更悲哀的笑,“我自小被奴隶主捡走卖作奴隶,活得还不如富贵人家的狗。我那时便发誓,只要能让我吃一顿饱饭,做什么都可以。后来那家主人被山匪打劫,我趁机跑了出来,差点被野狼吃掉,多亏被那帮山匪救下并收留……他们待我极好……那是我最好的日子……”
明明说着那样悲哀的过往,明明该恨入骨髓,可苏艾自始至终神色漠然,她没有泪,却险些逼出我的眼泪。
我的姑娘,是我,来得太晚。
“不久,孟闻仲还是找到我,并拿整个山寨的命叫我帮他做事。”说着,苏艾讽然一笑,“他以为他瞒得很好,以为我会永远我不知道,可我,到底从他夫人那里挖出了实情。姐姐孟皎颜,我孟艾,连名字都在说我是被遗弃的那个。他还要我帮他,真是可笑……不过也多亏了你灭了山寨,让我再也没什么牵挂好叫他控制我了……”
苏艾神色淡然,却只好似漫目灰烬。
“苏艾……”我想说什么,可一张口,有什么沉沉堵在喉口,只压出淡淡哽咽。
“你知道这后陵是我督造的吧?”苏艾突然转了话题,我一瞬怔忡,不能理解她想说什么。
“我本想,和你一起死在这里,到底,你不能陪我生,还能陪我死……可最后,我还是舍不得……我……一直想着,能遇到一个人就好了……在关押奴隶的地下黑牢里,我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又冷又饿,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消失,我怕得不得了。”苏艾闭了眼,冰凉指尖落在我侧脸,笑意清寂,“那个时候,我就想,我想遇到一个人,可以在黑暗里给我一只手,听我把所有伤心害怕说给他,那样的话,难过是不是可以少一点……后来我成了女土匪,也在想,我想遇见一个人,把喜怒哀乐全告诉他……我可以把抢来的一切都给他,也可以去为他抢任何东西……阿衍,你明白吗?”
我无言地将手覆上她冰冷指尖:“对不起,我来得太晚。”
苏艾又是一笑:“我从前做奴隶时不知什么是对人好,后来做了山匪,也不曾明白如何待一个人好。”
她仍是笑着,眸中却涌起水光:“我唯独明白,给他一切他想要的……”
我骤然握紧她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我已有了不详预感……
她却好似觉不出疼,仍是笑得温柔:“阿衍,除了身份,我给过你的,都是真的……山寨里,我是真心想要你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去抢亲,也是真的,我真的,很不想你娶她……在牢里,我说不后悔,为你上战场,都是真的……就算,你灭了山寨,就算我那时当真是恨死你了……“苏艾狠狠舒一口气,拼命压住哽咽,”那些爱恨,全是真的……所以……我骗不过去,我恨你,却多不过爱你……最后我背叛了孟闻仲……在你身边,是我最好的日子……我想给你一切你想要的……那个位子……你知道连心蛊吗?”
我张口,却发不出声音,那些汹涌话语,都澎湃在血肉里,肆无忌惮延绵出入骨之痛。
连心蛊,母蛊可控制子蛊宿主,却也会噬尽其血肉……
我的姑娘,面色雪白地对我笑:“他要我拿蛊控制你,可我偏不,这天下,我只想给你……即使,你来得那么晚……即使,你让我狠狠伤过心……可我偏偏放不下你……现在我和母蛊一起死在这里,陵外,他也会被发狂的子蛊噬尽血肉而死……他以为今日定能成事,带了全部势力,你出去,即可一网打尽。”
我说不出话来,我的姑娘,她已决定不要我,自己前去我找不到的地方,留给我一个没有她的天下。
我的姑娘,你一心要给我我想要的一切,却一不知道,我是为什么。
无论是小福子,还是苏艾,我只想给她一个家,给我们一个光明正大在一起的机会。
可是,我忘了,天命残忍。
苏艾声音极低地唤我,裸露的指尖,都已是森然白骨。可她看着我,还是依晰温柔:“阿衍,吹笛子给我听吧。从小福子,到苏艾,你吹了十年的曲子。不然,我会睡不着的。”
“好。”我宠溺地揽她入怀,假装感觉不到我的泪流满面。
笛音响起,清越明净,依晰当年正乾殿,第一眼见她,她眸中湖水清澈,却荡漾着我心头涟漪;又依晰那么多年来她始终立在我身侧,恰到好处奉一盏清茶,笑如三春桃花;那夜山寨星光璀璨,她眉目明亮更甚星光;那日血色大牢里她眉目锋利,说永不后悔;那日红衣烈烈来抢亲,眸中风华灿然……直到现在,她微笑的白骨伏在我怀中,终于是妥帖的安稳。
那半生倥偬年华,就在竹笛七孔中寸寸流逝,断我一生爱恨离愁。
而我,一直还来不及告诉你,那首吹了十年的曲子的名字。
凤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