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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青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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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没?城南江家的老宅里,闹鬼了!”
“啊?不会吧,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些日子,李屠夫上山打猎回来错过了宿头,家还远着,他懒得动,索性想在江家老宅呆一晚,明儿再走,谁知道,才一进门,就发现有个姑娘!”
“姑娘?荒山野岭的,哪来什么……不会就是?”
“可不是?那姑娘就在半空飘着,还凄凄惨惨地唱着戏,什么良辰美景,断壁残垣……吓得猎物也没拿就赶紧跑了!”
“哎呦,这可了不得了!”
“你说说……该不会是当年的那个青衣……”
“快住嘴!仔细鬼到你家里!”
“是是是……喝酒……哈哈……”
三月的梅镇,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日子。
梅镇里来了个年轻人,穿蓝袍,背一柄木剑,腰间悬了一面镜子。
这个不像道士的道士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打听江家老宅。
众人一惊,都劝他别去,那宅子闹鬼,很多道士都折在了那里。
那个古怪的道士只是一笑,说她不会杀我。
众人见他执意,没办法,只好告诉了他位置。
江濯尘握着木剑叹一口气。
师傅说这是他的红尘劫,了却此劫,才能正式收他为弟子教授他术法。
于是他不得不下山到这个偏僻的小镇,师傅说,他的劫在这里。
虽说来了这里,但许久也不见什么劫数,倒是此时听到了闹鬼的传闻。
虽说不是正式弟子,也该以降妖除魔为已任。
江濯尘便收拾了东西,计划去探一探这女鬼。
江宅其实很好找,偌大山林里突兀一座宅院,分外触目惊心。
据说,自上一任家主江陆逝世,江宅就荒了下来。
江陆并无子嗣,江家也无旁支,一死真是一了百了。
后来也有人看中江宅华美,想要买下。
自那时起,女鬼开始出现,倒未见伤人,只是吓跑了无数人。
最后,宅子无人问津地被埋进了山林。
一进江宅便能觉出强烈鬼气,竟是只几百年的鬼了。
难怪那些道士铩羽而归。
不过落到自己手里,必然不会叫那女鬼再伤人!
江濯尘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古宅。
一入古宅,他就怔了。
一个纤弱女子着一袭青衣,舞姿翩跹如蝶。
那声音凄凄婉婉,一字一句,揉碎了心。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听着,江濯尘也心头一痛。
恍惚间,也有一个女子在面前起舞低唱,一字一句,剜心剔骨。
她声音柔软:“江陆,从此,我只为你而唱。”
一忽儿又是那女子满身血色悬在大门,面色惨白,伤痕累累。
还在拼了命呼唤一个名字.
“江……陆……”
江濯尘心头剧痛,几乎下意识就要喊出“我在这里。”
腰际铜镜突然放出一道耀眼光芒,也拉回江濯尘神智。
清醒过来的江濯尘只是冷汗,不过一个照面,这女鬼就能控制自己的心神,实在可怕,怪道道士们个个失败。
如此,可还要好好想一个万全之策。
这边厢他才在思索,那边的女鬼已经看到了他,匆匆扑了过来。
江濯尘还沉浸方才幻境里,这会儿一时反应不来,竟眼睁睁看着女鬼扑了来。
我不会就交代在这儿了吧!
谁知,那女鬼扑来,却是盈盈含泪地看着他,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
“江陆……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江濯尘彻底怔了。
这女鬼是把他当做江陆了?
虽说继续伪装江陆就能保命,可江濯尘一心除魔卫道,也无法容忍自己被妖魔放过,他倒是宁可与她同归于尽,就算不能,战死,也是好的。
思及至此,江濯尘一把推开了女鬼,桃木剑指上她的脖子,厉声吼:“大胆妖孽,作乱人间,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女鬼只是含泪看着他,那般绝望眼神看得连江濯尘也心里一痛,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天大错事心虚得不敢看人家眼睛。
女鬼一脸哀色地看着他,一字一句似乎痛入骨髓。
“江陆,你……不记得阿鸾了?”
江濯尘有些心虚地低了头,声音也不知不觉弱了下来:“我,我不是江陆……”
那女鬼只是拼命摇头,明明泪流满面却拼命攒出一个笑来:“江陆,不要骗我了好不好……阿鸾知道,你在逗我,你说话啊……江陆,你说话啊……你说你也在等我……说啊……”
江濯尘心里一紧,不自觉退了一步,才解释:“我是江濯尘,我不是江陆……”
“你骗人!”那女鬼突然发了怒,一步步逼近,“你腰上带的,明明是我的铜镜!那是我送给江陆的……你还说你不是江陆!”
江濯尘一惊,手忙脚乱去扯铜镜,边费力解释:“这是我从小带着的,肯定不是,你看错了……我都说了我不是……”
“怎么不是?菱花铜镜,菱花八瓣,圆钮摔坏了一半,里面是锁心形缠枝纹,外面菱花瓣里面刻着一蝶一花。蝴蝶的左翅膀上还有一道划痕……怎么不是?”女鬼狠狠反驳。
江濯尘的手滞了。
一点儿错都没有。
自己从小带到大的铜镜,是这个女鬼的东西?
自己到底是谁?
方才那女鬼提起菱花铜镜,自己眼前分明闪过很多画面。
起舞的女子,戏台上娇美的青衣。
还有递给自己铜镜时女子纤秀的手。
一幕幕,都清晰万分……
自己,究竟是谁?
江濯尘逃了。
带着身与心的狼狈,第一次不顾妖魔独自逃跑了。
古宅内,青衣女鬼默然拭去泪水。
是她太心急了。
可是,教她怎么等?
已经等了几百年,好不容易等到了他,如何能放手?
百年以前,江陆与阿鸾的确是一对恋人。
江陆为江家少主,却天生体弱多病,命不久矣。
阿鸾则是梅镇戏班里最好的青衣。
三月里,他们一见钟情,两心互许。
之后如胶似漆,发誓永不相离。
谁知,才不过第二年五月,江陆就病入膏肓。
江家人悲痛之下一心以为是阿鸾出现才令江陆突然病重,否则江陆就算身子弱,好好调养也能维持十数年,怎么会一朝回天无术。
小镇偏僻,还风行所谓巫术。
江家人于是找到了巫师,打算用祭天之术挽回江陆性命。
取而代之,作为祭品的阿鸾,死亡。
那一日,被家人早早送走的江陆察觉到了不对,硬是拖了病躯回到梅镇。
可惜,他只来得及看见
被放干了血挂在城门的阿鸾的尸体。
彻骨的悲痛蚕食了心肺,江陆也在同日,死在阿鸾尸身旁边。
死前只留一句,将二人合葬。
之后,失去家主的江宅逐渐败落,然后,阿鸾回到了江宅。
她放弃了轮回做了个孤魂野鬼游荡这里。
她从不伤人,加上那条件,地府也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般拼命,只为有朝一日能再见到江陆,对他说一句。
那年,她不后悔。
她很幸福。
也许,世间之事,当真早有注定。
即使身份、容貌、地位,一切的一切都变了,心却始终不会变。
江濯尘偷偷回了凌云观。
凌云观要求众弟子心无杂念,所有弟子入门之后,都会被师父收走情丝,断绝情根,确保一生专心天道。
江濯尘就是为了取回情丝。
他想,这有这样,能告诉自己一切了。
他明明并未入门,师傅却也取走了他情丝,一定有什么理由。
或许,就与那青衣女鬼有关。
明明早已无情丝,那一日江宅,他却不忍心杀她。
也许,一切都有答案。
江濯尘又一次回到梅镇,毫不犹豫直接向着江宅冲去。
他什么都想起了。
一缕青丝,前世今生,牵绊的都只有她。
可任凭他怎么寻找,再见不到那个女子。
一旁的小树妖实在看不过眼跑来告诉他,那个青衣女鬼已经消失了。
就在他离开的那一日,她把自己一寸一寸融化在了风里。
没有了轮回的女鬼,再一次死亡,就是魂飞魄散。
从此以后,天地之间再无,一个她。
他默默躺在地上,堂堂七尺男儿,第一次,泪流满面。
江濯尘回到了凌云观。
祖师殿里,仙风道骨的师傅捻着长须问他:“一切都解决了。”
“是。”江濯尘始终低着头。
“如今,你已度过红尘劫,为师可以正式收你为徒了。”
“师傅,我……”江濯尘焦急地抬起头来,却是欲言又止,掌心被掐出几道血痕。
“罢了,我早知道你会如此。我既未收你,你便随时可以离开。”师傅轻声一叹,眉目慈悯。
“师傅,你知道我……”江濯尘讶然。
“你虽不是我徒儿。毕竟相处多年,我也了解你。之所以一直不曾收你入门,便是算到你注定渡不过此劫,令你入门只是害你。如今你便下山去吧。”
“师傅,我还能再见她吗?”沉默地跪下去,良久,江濯尘还是忍不住问。
“前世未尽,今世来续,一切早由天定。”
师傅的声音遥遥传来,江濯尘终于笑出来。
又一度江南烟雨,不再是道士的江濯尘回到了梅镇。
不再修道,他选择了经商,如今也算小有所成。
故地重游,他又来到了那个戏台。
几十年前荒废的戏台被他出资重修,早已焕然一新。
今日。他便是来看戏台翻修后的第一场戏。
遥遥,女子柔软的声音传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江濯尘一笑,伸手覆上身侧一缕清风,低声:“你看,阿鸾,她唱的没你好。”
身畔透明的女子也是微笑,将手与江濯尘交握。
那一日她自裁,却终究不舍,最后只好将自己隐藏起来,默默等待他下一次到来。
修行百年的鬼,好歹也有这点本领。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红尘黄泉,又有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