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长安(一) ...
-
长安再次来到什邡城时,又是梨花漫山的好时节。
斜阳,繁花,远去的素白身影。
长安仰起头,望着城墙上两个肃然大字:什邡 。六年,马蹄惊起多少浮沉,它竟是未有丝毫改变。
独不知,那城中人,可亦如当年否?
长安牵着马 ,走在什邡城的主街上。这里是中原最繁华的王都,它的华美,甚至连西方帝都华安都不可比及。街上来往着形形色色的人,风雅的素衣公子,挑着担子的老甫,尖声吆喝着的小贩,腰佩长剑的游侠,还有繁花绣锦中笑颜盈盈的买花娘。
“公子,买花吗?”那个豆蔻年纪的小姑娘向长安展示着自己手里的花。她倒是怪机灵,敏锐地察觉出长安投在她身上的目光。
却见那姑娘手中捧着的是一束牡丹。
牡丹。盛世牡丹。
盛世么,呵。
长安最终还是买了那束牡丹。卖花娘笑得更灿烂了,比她的花还美丽。长安离开时,听见背后传来她的歌声:
“盛世不闻君何求,
盛世何以君忧愁?
将(qiāng)子无行云天中,
长安长安何罔生?”
“殿下,城外三军已部署完毕。”
“明日苍宫天子起驾白鹿宫,不得有差错。”北琅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的王宫,思索了一会儿,又道,“闲杂人等擅自闯入者,皆关押审问。记住,不许伤人性命。如有差错,我拿你是问。”
“诺。”娄沈领命便要离开。
“对了。”北琅似又想起了什么,“那边有消息么?”
“您是说温……”娄沈下一字还未出口,便见北琅神色一变,炯炯双眸紧盯着他。娄沈立刻会意,便跪下用手在地上比划了几个字,罢了便作揖告退。
北琅立在原地,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方才娄沈的动作,良久,眼光一亮,这才离开。
翌日,苍公浩荡的车马卫队从王宫涌出。
苍公倚坐在步辇上,神色从容。他是苍国的第十五代国君,或者说,他是苍国立国两百年中,贤明仅次于先祖襄公的国君。十五年前,不过而立之年的他,亲自领兵攻入庄襄王都,杀了他们残暴的国君与佞臣。十五年间,凡他所治之地,百姓皆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不过这位圣明的君主毕竟不是天神,他会老。他为他的圣德付出的代价,就是他未及大衍之年便华发早生,他目光炯厉,却敌不过他的老态龙钟。
苍公睥睨着街上跪拜的子民,想起华安城那位皇帝,不禁牵起嘴角。
步辇行过,后面跟着的是苍公的公子与公主。苍公有六位公子与两位公主,二公子北珂早夭,如今只剩了七个子嗣。按大周礼制立尊立长,大公子自出生便被册为世子,未来继承王位。而其余四位公子中,唯有五子北琅掌握兵权。
“五哥,今日白鹿宫宗祠祭拜,为何不带嫂嫂来?”北瑀将马头一偏,身子向北琅偏过去,悄声问道。
“她身体不适。”北琅直截了当地答道。
“哦。”北瑀见北琅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知趣地走开。
北琅见了自己六弟的背影,默默地摇了摇头。
“阿玉。”
正坐在妆台前摆弄簪子的方玉被自己房里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却见长安站在窗边。
“你怎进来的?”方玉神色未有变化,平静如云。“你快走罢,溱君的军队已经把这里封锁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了他们的眼睛。”
长按怔在原地,贪婪地望着这个六年没有见过的女人。长安记得六年前初入什邡,方玉一袭白色襦裙,素玉般的脸庞上不带一抹妆容,没有首饰,只用一支木簪挽起发髻,更如出水芙蓉,纤尘不染。如今的方玉,并未有甚改变,依旧是一袭白衣,一支木簪,一张秀美无暇的脸庞。
来时胸中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只化为乌有。欲说还休,欲说还休。长安伫着片刻,末了,却也只试问:“这些年,你可好?”
“你别忘了,”方玉的声音如冷水,浇在长安心头,“你我今日为何站在这。”
长安没有作声。待方玉再次回头,那身影已散在风里。
“司祝,时辰到了。”门外侍女的声音适时地接上了这个画面。
“知道了。”方玉拂袖闭上了抽屉。
方玉开门,见那侍女毕恭毕敬地低着头站在门口。方玉禁不住一笑,拉过她的手,将一翠色玉佩按在她手里。
“司祝,这……”侍女愕然,抬起头对上方玉的目光,便见那碧水双眸中荡着的冷意。侍女惊出冷汗,却见方玉脸上仍是盈盈笑容。
“拿着吧。回房换件衣服。”方玉说罢便向宫外走去,脸上又恢复了常日的漠然,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侍女见方玉的背影,便明了她的意思,握着佩子往自己房里走去。
方玉还未走到正殿,便见副司匆匆忙忙向自己跑来。
“司祝,出事了。”副司好容易赶来方玉面前,附在她耳边嘁声道。
“死了?”方玉蹙了一下眉。
“是。”副司点头,说罢,又从袖中掏出一只翠色玉佩,“这佩子不是您的?”
“是啊。”方玉略作一惊,“许是她在神前做这等事遭了报应。管不了她了,苍宫天子即可便到,副司找人处理了吧。”
“诺。”副司点头,叫来两个人,便匆忙赶去后殿。
方玉再次见到长安是在三日后,白鹿宫的大火里。依稀中她见到一个人影,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弋?”六岁的方玉摩挲着手中碧色的玉佩,轻声问道,“你姓弋?弋长安?”
长安望着那只玉佩,久久没有做声。
“从今以后,你就长安。你没有家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长安耳边回荡。那男人很年轻,一袭白衣,却沾满了血。
“我叫长安。”他小声念到。
“公子,你为什么要送走阿玉?”十七岁的长安闯进房中,却只见方玉独自坐在木椅上,面无表情。
“阿玉,你求公子别送你走好不好?”长安跑到方玉面前蹲下,哀求似的看着她。
方玉低着头,良久,才开口:“长安。你忘了,这十年,我们都是为了什么。”
方玉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倚在一棵树边,身旁升着火。长安正向火堆里投木柴。
“你恨我吗?”方玉自己也没想到,出口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要恨你,我该恨的,是白鹿宫里那位。”长安继续投着柴火,没有转头看方玉一眼。
“从遇到无伤的那一天起,我们就都死了。”方玉叹道。
“我不明白,”长安终于回头,“全天下都忘记十五年前的事了,曾经的庄襄,现在也是一片乐土,我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的声音里,尽是悲哀。
“可他们杀了我父亲。”方玉大叫。
“阿玉,我不知道你这么不懂事。”长安走到方玉面前,左手抚上她的脸颊,“跟我走吧,我们回庄襄,再也没人找得到我们。我们……”长安未说完,便觉嗓子无法发出声音,接着,连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
“我说了,阿玉已经死了。”方玉挣开长安的手,把他挪到树边,“我给下了枯荣散,马上你的五感和意识会全部丧失,你别担心,药效只有一天。等药效解了,你就离开着吧。走得越远越好。”
方玉最后看了一眼长安,锋利的轮廓,紧锁的眉头,他已不是曾经那个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