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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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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前线因后方大部队的到来士气大增,与翳流的正面交锋愈加频繁。鲜血洒在翠环山的积雪上,朱赤斑驳,虽是不曾谋面的两人,但叶小钗同羽人非獍的配合不乏默契,挂帅之人亲自杀入重围,自然是鼓舞了身后诸多士兵,羽人非獍杀红了眼,直直地开了道血路,叶小钗自然不会放过这般势头,倾全军随其后,直取翳流圣阁之人的首级。
攻出了翠环山,正逢丹枫郡主的势力到达,双方会和,一场恶战过后战线外移,敌方伤亡惨重,公孙月合了手中红扇,步入帅营,她不闻苦境朝政已有多年,此番出兵亦是看在谈无欲的面子上。“当初好友为异度之事竭尽心力,如今又遭这般毒手,”惋惜一言,又是正了神色,“丹枫邑此番只助力于谈无欲,待人解困,公孙月自当先行返回。”
叶小钗朝她抱拳,公孙月知他不能言,她少时也在宫里呆过,谈无欲身边的人多少也认了个遍,“叶将军宽心,随我出征之人,皆是阴川精锐,一可敌十。若是上了战场,必也是视死如归、毫无保留之人。”公孙月对素还真不待见,同政变脱不了干系,今次肯出兵相助,已是给素还真最大的面子,这一席话,多少也让叶小钗稳了稳心。
用过晚膳,公孙月却是将叶小钗喊住,邀他至自己的营帐一叙。待两人坐定,丹枫郡主便是开门见山,“素还真,还真是打得一把好算盘。”
叶小钗一时有些懵,待反应过来又听公孙月说,“这般看来,好友在宫里,过得并不好。”这一句话含义颇多,她同谈无欲互为知己,自然也是了解他的,上回见他,便是为异度之事奔波。“素小皇子,也有四五岁大了吧。”
她很早,便知晓了谈无欲和素还真之间的纠葛。那时候谈无欲坐在白莲池畔,捧着卷史册,无心地翻着,公孙月笑他,说你又何必揪心于这些事,待他日坐拥帝位,这天下都是无欲你的——你若有心,应了便是,你若无心,不理也就成了。
谈无欲听着却是摇了摇头,道了声羡慕,说好友这般洒脱,谈无欲怕是做不到——他日若真成了帝王,又哪里能由得了自己的性子去肆意妄为,届时岂不是要天下人笑话。
“叶小钗,”她摒弃了礼数,轻念对方的名字,“为什么是素还真,而不是你?”
将军听得这话却如雷轰顶,僵直在原地,脑海里似乎有什么液体在沸腾翻滚,胸口钝痛,似乎每一记心跳都是那脏腑狠狠地砸在胸壁上,公孙月看到了他的震惊和无措,目瞳之中哀色婉转,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如果是你,他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模样,绝对不会!
最后四个字像一柄利刃,直直地插入叶小钗心坎,他抿着双唇,最终也只有一个苦笑。他重新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纸笔——郡主,谈无欲同叶小钗,永远是生死挚交。
笔锋一顿,险些糊了这最后一笔——生死挚交,极尽苦涩和悲悯的词,包含无奈和感慨的词。
叶小钗想了想,又写道,同郡主和谈无欲一样。
落笔的那一刻,他亦是眼眶一红,却始终不曾润出珠子——他在想,如果这一切可以重来,时光可以倒退到相识的那一个深秋,是不是真能如公孙月所说那般;他不是不敢正视自己的情感,只是这半世辗转,他尊重着谈无欲每一个决定,哪怕是独闯险境、独临深渊,他一直相信,这才是真正的谈无欲,配得上“风骨”二字的谈无欲。
哪怕是选择素还真,我也尊重他的决定——这是叶小钗最后写给公孙月的话。窗外的雪下得越发不羁,他撩起营帐,寒风卷着碎雪扑面而来,凛冽地几乎要将人的脸撕个口子,他半仰着头,一朵雪花落在颊面的伤疤上,忽的想起当初那人的指尖——叶小钗心想,该是定分胜负的时候了。
燕归人同大部队会和的时候,战线几乎和原来的国境线吻合,边境的雪也落不了多少,算着时节也该快到立春。三方集结,自然是一鼓作气打入敌方根据地,素还真下了诏,便是不见到北辰元凰的尸首,绝不罢休,翳流丧失了同苦境言和的资格,就必须死在铁骑的蹄子底下!
慕少艾站在小楼之前,耳畔刀啸剑鸣,磺硝凄迷,他半扬着唇角,翳流上下全员出动,他已无心去揣摩北辰元凰离去时的表情,管他愤怒也好,怨恨也罢。他再一次将目光聚焦于小楼,此刻夕阳渐近地平,几朵乌云压着火烧霞彩,看来这一夜免不了要落场雨——也好也好,又是开春的时节,下点雨水,地里的花花草草,总是能长得快些。他换着一身鹅黄色的袍子,一如多年前他第一次入翳流时那样,只是少了那根陪伴多年的烟管,不免手心里空空荡荡。
厮杀的声音愈发逼近了。
慕少艾笑了,却是拾起脚旁的火把,煽旺了上头的苗子。他一步一步走到小楼的门前,伸手抚摸着那门框上的雕刻,像是要将这座楼宇印刻在脑海中——毕竟它承载了太多东西,慕少艾生命里光彩的和不光彩的回忆,他同翳流两任教主之间的纠缠,慕少艾对自己说,世上有太多东西,无法追溯起源,无法寻得结局,与其留于世人说三道四,还不如,老人家自己,一把火,烧了干净。
南宫神翳,就让整个翳流同你一道,成为一个传说吧。
他早在那屋子里备了易燃的柴草,火焰咬伤木板的那一刻,仿佛得到了新生,凶猛地窜散开来,争先恐后地向上烧灼,秫秸杆本轻盈,不出片刻便化作烟灰,又助力于火势的蔓延。一楼,两楼,三楼——慕少艾仰头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去,木作的房屋在大火中发出了“哔啵”的声响,他踱步向前,再无回头。
这一边,北辰元凰陷入了苦战之中,叶小钗刀剑合力,威力自然不可小觑,燕归人素来以神力扬名,势头不可抵挡。再看自己周遭,则是死伤无数,四圣阁如今只剩姬小双一人,受缚于阴川精英,死生尚不能自控,只在公孙月弹指之间。惠比寿带领军医官采集了大量万年果,早在隆冬之时便制好随身携带的解毒药剂,同时又摘取了不少死不僵的茎叶,制了毒液,涂抹在暗器之上——常人制毒虽不如翳流,但只因这是死不僵,天下剧毒,想放倒普通的喽啰易如反掌。
公孙月红扇“啪”得一合,轻笑道,姬小双,我许久不曾尝过杀人的滋味,今日难得有这般机会,能亲自将人送下黄泉。只见扇骨一转,开合瞬间,便是姬小双人头落地。
北辰元凰抹了嘴角的血,冷哼一声,再运一掌,直逼燕归人命门,圣戟身前备招,却见北辰元凰身形一转,将矛头指向叶小钗。将军神色一紧,足下回旋,擦身避过偷袭——王者见扑空,不觉有了躁意,连出的三四招,非但没有命中目标,被叶小钗练练化解,最后更是借力还了他一掌。
险险避开,却依旧受掌风影响,步态多了一丝不稳,叶小钗不语,化被动为主动,招式接二连三,北辰元凰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龙气绕身,竟也挡住了这一波又一波的攻击,虽有不济之处,但尚能应付的过。他猛提一口气,运出一掌,抗住叶小钗的剑气,双方各退两步,北辰元凰攥紧了拳头,鲜血从手掌的纹理中渗出。
燕归人见势,大喝一声,神叹当关,飒风四动,此时夕阳半沉,苍穹已现暗色。叶小钗稍作休整,便是跟招出手,这一回便是丝毫不留情面的致死攻击。北辰元凰更不敢怠慢,以一敌二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他也知再拖下去必定会被对手知晓自己的软肋,正寻思着手段脱身,却听得远处有人大喊一声“着火啦”,他鬼使神差地侧首,却见那火光自小楼方向而来——正是这片刻之间的恍惚,叫燕归人抓住了时机,圣戟逼命!
王者瞬即转回神来,却已然被占尽了势头,连退几步,变做被动一方。燕归人是何等老练的高手,哪怕是一丁点的慌乱都能被洞察发觉。叶小钗自然也知道北辰元凰乱了阵脚,也不做多幌子招式,招招意取性命。
霞光愈发微弱起来,夕日也沉入地面,月色不朗,被黑压压的雨云掩了个大半。只有那小楼的火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耀眼。
是小楼,是关着谈无欲的那座小楼!
“啊!”王者身体慢了一步,在抵挡燕归人攻击的同时,他已无心控制身躯的躲闪,后背肺腧遭受一掌重击,偏过头,却看见羽人非獍目含杀气。来不及惊讶眼前之人的出现,赶忙侧身避开刀者第二次攻击,险些遭遇毙命,却见刀光乍现,北辰元凰抽剑以应,剑鞘中喷洒而出的毒粉撂倒了周遭几名将士,羽燕二人迅速后退,连发几道掌气以冲散这弥散开来的毒粉。
“咳——原来你没死!”
北辰元凰连着向后退了三步,瞳孔里几乎要迸出火来。应战已现疲色,龙气因羽人非獍偷袭的一掌被击散不少,周身防护被掌风冲破,气息紊乱。他稳了稳呼吸,顺手抓过一个将士的尸体替自己挡了几支暗箭,然后奋力一掌击在地面,霎时尘土飞扬,冲在前头的几名副官皆被这沙灰迷了眼睛,又被这气劲震退几米,北辰元凰见机,长剑飞舞,又取了几人的首级,随即使力于足下,趁乱退出了战局。
“追!”羽人非獍顺手斩下一名宵小的脑袋,他望了一眼远处的火光,然后同燕归人对了眼神。燕归人留于原地绞杀翳流残余势力,刀者要去追北辰元凰,定要将其逼上绝路。
北辰元凰逃窜到翳流神坛的时候,却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盘坐在神坛之上的人,白发长眉,是慕少艾。
他挨了羽人非獍的招数,内脏多少有了损伤,只好用长剑支撑着身体踉跄向前。慕少艾似乎知晓他会到来一般,淡然地开口,不是以往的“教主”,而是“北辰元凰”四字。
“据老人家所知,前头该死的,也死得差不多了吧,”他缓缓起身,然后从神坛上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这一手败局,咎由自取。”过了神坛,向东便是翳流密道,蜿蜒曲折,保命之途。
北辰元凰怒火中烧,急急地发了一掌,困兽犹斗,慕少艾躲闪不利,竟是不偏不倚地被击中胸口。
“咳咳——看来,你终究是料错了,”慕少艾捂着胸口,就算北辰元凰受了伤,这一掌打在自己身上,力道还是足够的,“羽人非獍没有死,没有死啊!”他坐在神坛上的时候,分明看见了那一抹白色的身影,还有那天泣的寒光,虽然只有那样一瞬,依旧叫慕少艾心潮澎湃——羽仔,你没有死,真好。
他觉得他的声音极尽咆哮,那么多年都不曾这样放肆地叫嚣过,倾尽所有的愤怒、怨恨,猩红着眸子,嘶哑着声嗓,“北辰元凰,你败了,你终究是败了!”
“嗖——”
北辰元凰冷冷地看着慕少艾,手中的长剑刺穿了对方的身体,他狠了力气,剑刃因内力而被折成两段,半截留在慕少艾的腹腔中,霎时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剧烈的疼痛刺激着人的神经,看着流出来的血液从鲜红变做暗红,再发青、发紫,慕少艾意识到这利器上有毒,脖颈处的筋脉渐渐麻痹,以至僵直,反张。北辰元凰扶住了他即将倒下的躯体,手掌握住了慕少艾的肩头,俯在这人耳边说道,哪怕是败,本皇也要先看着你死!
得不到回应,他伸手从后头捉了慕少艾的下巴,“慕少艾,不要以为本皇会放过你,本皇不是南宫神翳!”他要看着慕少艾被自己亲手弄死。
慕少艾偏过脑袋,眼角余光扫到北辰元凰,他忽的一笑,启了唇齿,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是,你从来都不是南宫神翳,所以,你将败得比他更惨!
他握着那半截毒剑,刃口划开手掌,鲜血流淌到两人的衣摆上,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剩余剑身向后贯穿自己的身体,直直地刺入北辰元凰的腹腔之中。北辰元凰显然没有料到,等反应过来早已躲闪不及,那刃口上涂的是见血封喉,腹腔一阵翻江倒海,他下意识使出一掌,将慕少艾震开三米开外。
“不,翳流还没有死绝!本皇的霸业还有希望!”他先前惊异于羽人非獍的生还,动手时便挨了伤,苦境援兵三面夹击,翳流大军在前线节节退败,不知道是什么人一把火烧了关押谈无欲的小楼,至于他自己,面对刀戟合力更是显尽不支。“本皇不信!”他本想先将慕少艾置于死地,至于苦境,留得青山在,他不争这一时之快,但相信总有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痴人一个,”慕少艾忽的狂笑起来,“北辰元凰,你记不记得老人家之前劝你的话?”见王者因被毒剑刺中而痛苦地蜷曲着身体,慕少艾语带嘲讽,“老人家说的是,给他人挖得坑太大,小心……小心……”
小心成了自己的坟墓。
见血封喉,痛觉又一次麻痹了神经,这回是四肢,慕少艾再也压制不住,呕红连连,三焦大伤,这毒性又是极快的,算着,再过上半个时辰,也该是回天乏力了罢,他费尽力气想要撑坐起身,却终是徒劳。恍惚之间,却见着那一抹白色的身影飞奔而来。
“慕少艾!”
“慕少艾你这个混蛋!”
天泣光芒乍现,北辰元凰终是首级落地。枭雄身首分离,尸骨狼狈地倒在翳流这片他曾经拥有的土地上。头颅滚落开来的时候他还睁着双眼,面容尚有怖色,似乎扔在宣示着内心的不甘。
慕少艾艰难地伸了手,羽人非獍连忙握住,将他打横一抱,“你给我清醒点,我带你去找惠比寿!”
“羽仔……”
“你个死人慕少艾!”他步若疾风,泪如泉涌,素还真的军队在外围等,“你他妈的这条命还想不想要?”
“羽仔,谈无欲呢……”他将谈无欲藏在落下孤灯的密室里,又将小楼烧了个干净,不过有羽人和叶小钗他们在,找人不会是难事。
“被燕归人和公孙月救出去了,你给我消停点,闭嘴!”他以为自己是傻子吗?以为自己看不透他做事情的一贯的方式吗!江山易改,秉性终是难移啊。羽人非獍心口绞痛,目瞳赤润,却无力再去看慕少艾的脸,只是抱着人一路飞奔。
慕少艾伸手去抚摸他的颧骨,嘴角轻扬,眸子里漾着浅浅的柔情,“好……”
圈住脖子的手一松,颓然下落,羽人非獍一个踉跄,竟是跌倒在地,他死死地抱着怀里的人,额头磕在并不平整的石子路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慕少艾,慕少艾,慕,少,艾!”
——你这般同南宫神翳纠缠,还不如我一刀砍了他来得省事。
——这一步太险,你若是没有十成把握,我不赞成。
——慕少艾,醒醒,刚说那是什么草来着?
——那山壁上生的不多,我下山的时候问了两个药农,是万年果没错。
——什么不会的,用性命去下赌注这种事情,明明是你慕少艾最在行的。
——你不比以前,靠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再毁掉翳流一次?
你终于又毁掉了翳流一次,慕少艾,你满意了吧,你满足了吧,你,瞑目了吧……
刀者大喝了一声,震得周遭草木碎散,那是歇斯底里的哀嚎,惊了周遭寐眠的蝉虫。额上的鲜血混杂着泪水淌过颧骨,由着唇线渗到口中,苦涩至极。羽人非獍缓缓地,缓缓地支撑着站了起来,他将那人背了起来,让那染了血的长眉搭在自己的肩头。边境变天,竟是春雷阵阵,象征着万物新生的雨水洒落大地,想要洗尽被血染红的土壤,滋润那潜伏在地底深处等待发芽的生命。
少时听琴楼台上,饮觞歌啸眷疏狂。
不信岁月忌人老,一朝生死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