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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16

      稚子垂暮。

      说的是种病态,依着那上古医册书籍的说法,便是讲那小儿垂发的年纪,生得却是耄耋老翁的模样,行步蹒跚,气血不顺,脏腑之间亦是多有疾患。慕少艾仰着脖子,拢了拢自己的发,嬉笑之间掩了面颊上的苦涩,他了解翳流,自是晓得这“稚子垂暮”四字背后包含的劫数。

      成瘾般地毒发,毒发时若万虫噬体——仅此般也罢,但过上几日之后,便是明目结翳,直至不见万物;继而经脉俱损,阴阳双气散于气海,五脏六腑相继衰竭,犹同寿终正寝的老者,尚有几日回光返照之意,却终究是大势去矣。“不妨直接替老人家算算,离他丧命还有多久,”慕少艾自得逍遥,“羽仔,茶尽了。”

      刀者不语,只是默默地上前取走了桌上的空碗,北辰元凰摇首:“天泣的主人,到了认首座这儿,倒像是个端茶送水的下人了。”

      “忽忽,教主什么时候也学会岔开话题了?”

      北辰元凰浅嘬了口茶,“便如首座所愿,”苦境的态度相当的强硬,一来明言拒绝翳流开出的条件,二来要求放人,自古以来,对使臣下手必不是磊落的姿态——信的末尾素还真直言而书,说的是他苦境,要北辰元凰付出代价的能力还是有的,战局一开于双方均是横尸遍野,要教主想清楚再下定夺。“三月之限,不残便废,不过在本皇看来,最好的结局便是一死了之,干脆利落,省得受那些苦。”

      “好一个干脆利落的,”慕少艾戏谑一笑,“让老人家猜猜,你这般心狠手辣,到底是继承了谁的性子?”伸出去的手指,触及到对方那火红的鬓发,得到的是对方略显得意的眼神,慕少艾展了眉眼,“是老人家忘了,并肩王当年亦是一代豪杰呀。”

      “只是,”顿了顿喉口的句子,“三王爷是英雄,教主——应当说是枭雄吧。”颜面上笑得甚是醉人,接了羽人非獍递过来的茶碗,指尖轻轻磕着碗壁,听着那上好的瓷发出清脆的声响,慕少艾的眼神意味深长,“就现在的形势看来,苦境怕是安宁不得呀。”

      茶盏尽了,北辰元凰闲谈了几句便是要回,慕少艾也不送他,念叨些面子上的话就让羽人非獍搀着回了屋子,刀者极有默契地用掌风合了门扇,又探了探王者是否走远。一切安好过后,便听得他说,慕少艾,你讲吧。

      谈无欲被下了稚子垂暮,羽仔,你该是知道的。慕少艾的眼底略过一丝绝望,笑意犹同燃尽的红烛,早已没了喜庆的意思,徒剩几丝悲哀。

      羽人非獍点头——那是南宫神翳的毒,不朽的王者,自然是需要时间去证明自己的辉煌,人生漫漫的几十年,蹉跎易老,哪怕是六十载一个甲子,对于王朝的兴衰来说,都像是折子戏残缺的一幕,短暂地难以捉摸。“长生不老,以失败告终,十九珍草,救人无望,都成了害命的医方,”辗转间的叹息,夹杂着感慨的语调,“慕少艾,你开口吧。”

      慕少艾听得他这样说,终是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

      ——羽仔,等这一劫走过,我们就退隐江湖,过自己的闲适日子。
      ——慕少艾,这是我答应你的最后一回。

      “十九珍草,前十二味均不可解,其中‘恨明’一味,尚可用‘密蒙花’暂时缓解,推延其失明的时间,‘胡夭’一味,可以‘乌药’暂时压制,减轻腹部疼痛——而后七味,三三一而分,三者损经脉,三者毒脏腑,一者丧精气,”医宗大卷铺陈于桌,医理药理分条论述,“损经脉者可以针灸续之,毒脏腑着可用药石缓之,人若丧精气,则六神无主,五行失职。”

      “大丧精气者,谓之‘死不僵’,说得是这人还没死透,皮肉便开始腐烂,尸体不会僵硬。”指尖抚过那书籍上的条目,“死不僵,书上无解啊。”

      羽人非獍上前握了那纤细的指,“你若是肯好好保重自己,我去便是了。”

      慕少艾眼前一亮,另一只手覆了那些册子,“翠环山山路崎岖,此行务必小心啊。”

      “我还有那么点记性,你当年中毒,亦是去翠环山寻了药引。”

      死不僵,根茎叶均为剧毒之物,三百年开一次花,花落果熟,果实却可解百蛊——只是这果实极难寻得,药农若是有幸见了,定是冒着跌落悬崖粉身碎骨的险也要摘上几颗晒干了藏作珍宝——说是这般,又有多少人晓得,每当那墨黑色的果实在峭壁上迎风摇曳的时候,山脚下总是要多上几副尸骨。

      因而,死不僵之果,民间又称“万年果”,不仅仅是感慨天下之大,只翠环山有长,更是唏嘘那千万人为之九死一生。

      那时慕少艾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看见羽人非獍一身的伤,脸上横横竖竖的,都是些枝桠划的口子,他朝自己摊开手掌,赫然是三颗浓墨色的果实,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要人第一眼看了全然不知这背后的艰辛。

      慕少艾鼻头一酸,声有泣,却是道,羽仔啊,你说,是多少人的血,才能将这万年果染成这般色彩。

      血红至深至极。

      羽人非獍没作太多的停留,言尽便打点着出发,慕少艾送他出落下孤灯,坐在那庭院里的藤椅上,淡然地看着刀者渐行渐远,他支撑着起身,望了一眼那天边的晚霞,苍穹一片赫赤,仿佛要从那云层中滴出鲜血。他踱了两步,却是足尖一偏,朝另一座小楼前行。

      “你怎么能进来?”

      虽说是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瞧见真人模样的时候,还是略微惊到,慕少艾亦是费力地想要快些上前,握了那人的腕子,搭上寸口,想要一探浅深。“老人家这儿又没有解药,他自是放心的——再者,喊那一声‘首座’,若是给老人家摆个空壳子,再怎么,也说不过去。”他虽知解法,手上没有实在的药材也是空谈。

      谈无欲浅浅地笑,“慕少艾,我尚好,只是这些时日不知怎么的,看人视物总有些模糊了,那毒下着,不过就是过些时候难受些。”

      慕少艾“哈”了一声,松了把脉的手,“关着总是闷人的慌,你这性子,有些心事就要闹失眠,浅寐易醒,对眼睛,总是要有些损伤的——这一点,老人家可是比素还真清楚的多。”

      听得“素还真”三字,谈无欲兀的愣了,恍惚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语气中带着两分怅然,他合着目,道,若是翳流同苦境打起来,若是真打起来了,若是……

      他不担心苦境的兵力,正如北辰元凰所说,用蛊的人,在战场上,往往是以一敌百千万的存在。用千军万马去压制,并非没有胜算,只是这一役的死伤——他记得他还在那九五之尊的高位之时,听得叶小钗同他说些军营间的事儿。无言的将军在纸上缓缓地写着,说得是上回征兵的时候,颁布政令的官爷在底下的村子里,差点叫人给打了。

      谈无欲不解,说是这征兵入伍,本该是强壮男子应做的事,这怎么,是要抗旨?

      叶小钗摇了摇头,继续写着——上回征兵,那村里的男丁去了大半,说是给的赏银都没分发到户,还有些牺牲的,妇孺日子过得贫苦也不曾有人问;仔细去查了,说是县级的官给克扣了。

      谈无欲眉弓染了一丝愠色,手中的书卷给捏得皱了两页。叶小钗知他所想——不过,大理寺获悉此事后,便由殷末箫殷大人出面理了,涉事的都重判,该给人家补贴的银两物什也都发了下去。

      末了,叶小钗笔头一顿,却是写,瞧着那些妇人孩童,那种丧夫、丧子、丧父的痛,我们终是难以体会的。

      谈无欲叹了一声,江山本是尸骨筑起来的,看开些吧——你是将,这种事,必然是要多见的。说是这般说,脑海中却是浮现出一位抱着婴儿的妇人将丈夫送去前线的画面,而意念一转,再现的却是染血的衣衫,残缺的骸骨,伛偻的工匠将那些姓氏名字刻上石碑,还有早已不在年轻的妇人、已然成人的少年,泣不成声。

      纵然这人有贵贱之分,纵然这命有富贵之别,纵然这世间路有的坎坷有的平坦——那么,这世上有哪一具躯体,不是经由母亲十月孕育,在哭喊之中降临人世;这世上又有哪一具躯体,不是由血、肉、皮肤、筋骨构成,经得起刀枪剑无情的刺砍;这世上又有哪一具躯体,不曾有爱恨情仇,不曾对这天地万物动一丁点儿真情?

      因而当叶小钗告诉他,与素还真交锋的军队多有降于敌军的意思,他愤慨、心痛,却最终是不忍,朝叶小钗说,罢了。

      慕少艾轻轻地拍着他的肩,柔声说,都这般半死不活,你怎么的,也该是给自己想想,如何去寻条活路出来。

      谈无欲苦笑,是啊,是该要留着自己的命,若真给困到死,我还怎么把素还真抢走的一切讨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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