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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端午茶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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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傅清月和傅正平赶到宴会地点时,已是离约定的时辰迟了一刻钟,今日五月初五,出门时经过城中的绕城河,当地人叫这条穿城而过,十余丈宽的河叫“西门江”,端午之际,江上有赛龙舟,未到开赛时就源源不断地涌进人来。
这样的节日才知,合浦郡平日看似荒凉,地广人稀,也有人潮涌动拥挤的时候,四面八方赶过来凑热闹过节的老百姓,满面笑容,京城改天换日暗潮涌动丝毫没有影响到这里,只要日子过得去,谁当皇帝对他们来讲几乎都一样,人们过节的喜庆氛围盎然,心中满满的都是祈求驱邪避害,身体康健的美好愿望。
马车走走停停,傅清月挑开车帘往外张望,人群中不论大人孩童均笑魇连连,毕竟不是天子脚下,较长安城人的势利精明,这里的人淳朴憨厚,见到马车也不慌不忙地避让。
马车往城南海边而去,隐约闻到海边才有的腥味,因出城前耽搁了时辰,马车赶得有点急,车内的傅清月被晃得头昏,车帘被风吹得翻起飞卷,露出的空档刚好看到大哥策马疾奔催促马车的后背,风吹得眼睛发涩,傅清月阖目,心中叹道:何时可曾见过大哥要见何人这样失态着急?
“傅小姐,请喝茶。”三爷举着一个青灰色陶碗到傅清月跟前,碗中盛有刚煮好的茶汤,香飘四溢。
傅清月愣了一下,直盯着茶碗里红潋的水面,忽略那托碗白皙修长的手指,茶碗不过一指宽,她坐在三爷的斜下座,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三爷见傅清月久不接他的茶碗,眉毛略上挑,把碗放到她跟前的矮几上,轻笑着说:“傅小姐,一路辛苦,尝一尝我们岭南的茶跟京城的茶有何不同,这可是现炒现煮的,茶叶也不过昨日才采摘。”
听他这么一说,傅清月把目光移到了一旁正煮茶的小童,看着茶童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时忘了端茶。
大哥在一旁轻轻地咳了一下,傅清月回过神,忙端起矮几上的茶碗,道:“谢谢三爷。”
三爷笑笑又舀了几碗分给在座到其他人。
最后一碗是给一个儒生男子,男子甚是客气有礼地接过,又回了茶礼,三爷拿茶勺指着他:“冯贺,说了多少次了,怎么都改不了曾为人师的毛病,我这里不讲这些虚礼,你再这样,你叫我们情何以堪啊?”说罢把茶勺丢给了一旁的小童。
在座的人都莞尔一笑,连大哥也呵呵地附笑了两下。
看来他们都认识,不是第一次见,这人傅清月在蚕院远远见过一面,三爷这么说话及众人的态度,可知这人在三爷心中的分量。
傅清月端起茶碗浅浅地啜了一口,茶香清冽,入口甘糯,不过她不会品茶,在长安时也不耐烦喝这种唧唧歪歪,需要这么多繁琐步骤才能喝到的茶水,如今竟也能喝出点味道了。
借着喝茶掩饰心中的疑虑,今日刚到场时就让傅清月尴尬诧异,在场就她一位女子,三爷除了邀请她兄妹二人,还有早已端坐在那的王文谦和董煜,再就是儒生打扮的冯贺了。
王文谦跟她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董煜跟傅正平颔首,对她视而不见,倒是那个冯贺与她见了一礼,海生也跟着过来了,傅清月刚下软轿时看到他与一些仆人在廊前歇息。
马车在山脚下就停了下来,山路陡峭路面布满碎石,马车上不去,三爷早早地派人在山脚下等他们,还备了软轿叫人抬了上来,三爷选的是一处傍山依海的地方,连绵的山间翠绿如泼墨,古树环绕的木亭面临大海,坐在亭中清晰地体会到什么是惊涛拍岸,潮声如雷。
本以为会有歌舞丝竹,猜想三爷这样身份的人会效仿长安城内的贵族雅士,侍婢服侍环绕,乐妓鼓琴奏乐,谁料除了一个煮茶的小童外,就是主人和客人,连伺候茶点的侍女都没有。
海风吹拂,树影斑驳,窸窸窣窣的树叶摩挲簌簌声和着海浪声,再加上煮水时沸腾的咕咕声,也能天然合成一曲,别有一番情趣,傅清月喝了一杯茶,才把心中的讶异强压了下来。
“正平,不是我说你,怎么能让你妹妹去蚕园干活呢,这样的金枝玉叶,你就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三爷突然揶揄起大哥。
这样的场合傅清月本就不太情愿出席,不忍拂了大哥的好意才勉强为之,席间就她一个女眷让人觉得不安的,不知主人是何意,傅清月从入席到现在一直不敢正眼瞧三爷,凭她的直觉,这个留着络腮胡的男子身上带着一股邪魅,感觉在他眼中,自己就像待捕杀的猎物。
傅清月踟蹰该不该替大哥答了这个问题,一个声音比她更快:“傅大公子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怎么会不懂得怜香惜玉呢?”
此话一出,在场的各人都是一怔,傅正平诧异此一事彼一事,怎么扯到了家中女眷,三爷喝茶的手顿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就如常地啜饮,王文谦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倒是董煜,迷惑的目光在冯贺和大哥的身上来回地转,见到傅清月望过来,又露出恶狠狠的目光瞪向她。
冯贺大概也感觉到这话说得欠妥,席间气氛僵硬,不自然地呵笑了两声,“傅小姐美玉无瑕,自是到人间汲取灵气来的,三爷,我们珍珠坊里近日工期不忙,可抽出三五人来借于傅公子。”
三爷笑而不答。
傅正平感觉得出冯贺的敌意,但思前想后也不甚明白,翻遍了脑中旮旯都没有任何一件一桩是和这个人有关的,更谈不上什么过节或是利益之争,他来合浦郡时间尚短,不知何事得罪此人,傅正平客气地回谢:“舍妹生性贪玩,这也是她一时兴起,难得她对这些事情不嫌弃,愿意尝试也未必是件坏事,磨磨性子也是好的。”
傅清月看到冯贺在看向大哥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还带着微微的不屑,难以置信,脑中的疑惑,浓郁如雾,想拨开又不拨不开,袅袅缭绕。
不知不觉间蹙眉,董煜冷哼了一声,声音之大让傅清月不得不看向他,毫不掩饰对她厌恶的神情溢于脸上,心中一叹,今日是他们有史以来最平和的一次相处了吧,这样几乎面对面的坐着,在之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纵然有姐姐和他哥哥从中周旋。
两道目光直直地落在身上,相继炙烤着她,傅清月想漠视都不行,上座的三爷她是没有胆量看的,王文谦温煦的目光中带着关切,让人心中一暖。
“文谦,小妹兰馨可是一直吵着要跟来,如果这次不是家中有事家母硬拦着,我怕我也是被她缠得没法,不过,过些时日怕是怎么拦都拦不住了,真真是女大不中留啊!”三爷话中有话,说罢望着傅清月意味深长地一笑。
傅清月被笑得莫名其妙,你妹妹要来与我何干,随手在矮几上拿起大哥剥好的粽子咬了一口,入口香甜,不说不错,当隐形人好了。
“马小姐要来,我可要好好引荐给傅小姐,你俩年龄相近,个性均洒脱明朗,估计很快就会聊到一块,马小姐与我自小一块长大,这合浦郡内她比我熟悉,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一问她便知。”王文谦不紧不慢地说着,似乎真的马上就要把三爷的妹妹介绍给傅清月一样。
什么意思呀?怎么说着别人家的妹妹又扯到她的头上,傅清月愤愤地瞪了王文谦一眼,谁让你这么好心的。
“文谦,真不愧是做生意的行家,你这算盘打得……”三爷正要说什么,亭子内突然进来了一个中年人,玄青色衣衫,走路悄无声息,进了亭子才让人注意到,面容冷漠,身形魁梧,太阳穴处鼓鼓地隆起。
傅清月知道此人是内家高手,当年痴迷于武学时曾潜心研究过,这样样貌体格的人,在她所见中已是顶尖的高手了,说不定并不是此人突然出现,而是一直都在他们的身边,只是他们没有发现而已,对此,傅清月对三爷这个人的态度在心中又添了一份疏离。
“今日韩大人有事,就不过来了,白音,把位置撤了吧。”三爷发话,语义带着些不以为然。
白音下去的时候把董煜身旁的位置撤掉,本来还奇怪怎么董煜身边还有一个空位,此刻明白是为一个叫“韩大人”的人留着的。
此时看向董煜,只觉得他明显地一松,刚刚正襟危坐的神态没有了,倒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慵懒风流,看向傅清月的眼神也开始似笑非笑,心中纳闷,不知哪“韩大人”是何许人也,竟叫他这样紧张。
“韩大人该忙了,长安新旧交替,局势未定,这明年的督查还不知道是何许人也!”冯贺边转着手中的茶杯边说。
众人心思各异,一时没人答话,大哥沉默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身边的傅清月感觉得出,提到长安时大哥的手微微地颤了一下,冯贺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为之,这句话不就是在提醒我们:不是什么贵族的公子小姐,而是被流徙的戴罪之人。
董煜装作没听到,对着亭子外的海天眺望,倒是王文谦投来了温柔一瞥,傅清月麻木地端坐在那,慢慢的啜着手中的茶,神情悒郁,这样的目光流转,猜来猜去让人心生烦闷,本来席间就无话题,无非是别人一问她一答,也不知今日的茶宴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文谦,明年远航的船就要回来了,不知我们的茶饼收益如何,你就一点也没有兴趣?”三爷问。
王文谦笑答:“我还是做我的老本行吧,本来今年加了陶瓷的份额我就有些吃不消,再来其他的我就承受不起了,我可不像三爷有冯先生这么得力的助手,这些都够我忙的了。”
“你呀你,做事从来都是这么稳妥。”三爷丢了一个粽子给他。
“王公子夸奖了,听闻海生得了王公子的真传,做事细致周祥,是个后起之秀,我在他这个年纪,还在念着四书五经呢,哪能与你们相提并论。”冯贺谈笑着回了王文谦的夸赞。
王文谦温和一笑,并没有反驳。
说起生意上的事,大哥和董煜很快就加入他们的行列,讨论着今年的丝绸行情,达官贵人的夫人们喜欢采办怎样的珍珠饰品,今年中原蜀地一带雨水稀少,可能对茶叶的产量有所影响,要不要提前收购一些云云。
对于这些傅清月更是插不上话,她也无心倾听,找了个托词便起身离席,来时的路是不能过去的,海生他们都在那边,只能往海边的方向走去。
这一处山岭并不是单独一处,而是连绵数座坡岭,傅清月站在一出凸出的石块上,石块凌空插在山上,脚下是滔滔不绝的海浪,从远处观望犹如凌空而站。
此处风景视线颇佳,估计主人家也知道故修了桟栏,左右眺望,山岭如一青龙横卧海面,坡岭宛延起伏,状如窿冠,眼前海天一色,帆影点点,如此浩瀚美景,人的心胸也跟着开阔激昂。
自从上次路上遇袭,傅清月到合浦郡后就没有松懈过习武练剑,平日里也抓着机会锻炼体魄耐力,此时风声猎猎,她仍旧听出身后有人靠近,那人也没打算隐藏,步伐力度都是寻常,只是停下来站了会才走过来。
片刻后,傅清月斜睨了一眼与她并排而站的王文谦,月色广袖常服,白玉簪,剑眉斜飞入鬓,正眯着眼凝视前方,嘴角带着盈盈的笑意,其实他穿白色的深衣也同样飘逸倜傥,少了一份凝重,多了一份洒脱。
这人过来后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她站着,傅清月刚开始还能沉得住气,也不说话,可修为远不及别人的一星半点,很快就缴械投降,这人站在身边让人想忽视都不行,想到王文谦与她初次相识时拔刀相见的误会,因吕宽而对他的误解,后来在海边沙滩上对他的出言不逊,前前后后想来好像自己就像个没有长大的小孩,不停地犯错无礼,而他总是包容理解,想到上次他的出言相帮,傅清月不禁为自己往日鲁莽的行为感到羞愧不安。
“王公子,多谢那日你出言帮我解围。”傅清月沉吟片刻后开口向他道谢,这一谢又何止那一日,说罢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王文谦受了她一礼,凝视她片刻后才说:“你是正平的妹妹,我是不会眼睁睁看你任由别人欺负,傅小姐也不要有什么负担,在你看来是拔刀相助,在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说罢附手在身后,转身继续看浪起浪灭。
这好像是他习惯性的动作,傅清月不知如何接话,看他的神情又不像敷衍,心中一念,问:“那些书简是你叫海生送过来的?”
王文谦抿着唇,没有马上答她。
他心思通透,不会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看着她俏尖的下巴和肯定的眼神,王文谦嘴角绽出笑意:“你大哥告诉你的?”
“没有,我猜的。”确实,傅清月没有说谎,傅正平也没有告诉她是谁送的书,她只是观察至微又连蒙带猜,不过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王文谦轻轻一哂:“对你可有帮助?”
“为何要帮我?”傅清月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可此话一出她就后悔,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可转念一想,她心底一直都有这样的疑问,猜来猜去何不直接干脆的地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