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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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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父亲生病以来,周哲回家的频率由过去的一周一次改为隔日,也许因为见面频繁了,感觉亲近了,话题也较之过去逐渐发散。
有时,望着父亲淡淡的笑颜,他甚至产生了一吐为快的念头,所幸每次都只是念头。
站在阳台发呆,目力所及之处,尽是灰蒙蒙一片。
这座城市一进入冬天,空气就糟糕得令人沮丧,即便晴天,阳光对那层尘埃废气构成的薄霭也无计可施,只靠零星光热怎能回天。
所以即使一周后就是农历新年,周哲仍未感受到任何节日气氛。
有人轻叩移门,周哲回头,见沈颜正对着他做着手势,一边指着窗台上身姿挺拔的碧绿水仙,样子像个小女孩。
“我刚数了,有十六个花苞呢。”沈颜露出少见的天真表情说。
那比划着“六”的左手,白皙柔弱,不施蔻丹的指甲修剪得整洁纤巧,破坏了稚嫩感觉的,是中指上套着的自己草草选购的白金指环。
忽然而来的保护欲,对这个仰脸微笑,仿佛等待着自己表扬的女孩。
有那么一瞬间,周哲极想搂住她的肩,在她的额头印上一吻,但事实上,他只是淡淡笑了下,表示听见了般地回了一句“是么?”,与此同时,从父亲房中传来的沉静如水的钢琴声却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他的镇定。
他半跑地进了房,打扰了正打算闭目养神的父亲,沈颜跟在身后,不做声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把CD从机器中取出,收好。
父亲的书桌上是他的包,刚才拿资料时几乎将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当然也包括那张苏黎送的那张CD。
几天前,当他意识到自己无需借助任何道具也能入睡时,他就将CD放进了包中,既然是苏黎依赖着的东西,那么趁早还给他,这出发点完全没有错吧。
尽管周哲也隐隐觉得这样的举动背后有着无法言说的潜台词,但他还是决定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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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出门,周哲对镜出神,镜中的自己看起来有点陌生,和以往任何一次约会前的面貌精神都那么不同,除了因为婚事筹备和父亲病情带来的疲惫和焦虑之外,眼的深处的确有着别的什么。
他不愿多想,决定继续置自己的感受于别处,他一直做得很好。
约会的地点是苏黎家附近新开的小餐厅,进门就看到了他。
如往常般,苏黎坐在角落,表情平静,仿佛正在专注凝视桌上的那杯水。
近一个月没有见面,事实上,周哲的心情倒不如想象中那样激动,也许是这一个月中发生的事太多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心力交瘁。每晚睡前,他还是会想到苏黎,但那些往事仿佛成了极为渺远的存在,以至于他竟不能肯定是否真的发生过,但即使那样单薄的想念,也持续不了几分钟,汹汹的倦意会以极快的速度拽着他跌入沉睡。
呆立了半分钟,苏黎仿佛有所感觉,抬头冲他扬了扬手。
苏黎略微消瘦,但在感觉上并不像被削弱,而只是更加紧绷,仿佛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缓缓燃烧着。
“邀请你……”苏黎的第一句话让他摸不着头脑,抿唇一笑,苏黎从身后的背包中抽出一个信封,“出席我的独奏会。”
信封是感觉清凉的水蓝色,周哲注视着它被缓缓推到自己面前。
“独奏会已经确定日期了么?”他确认般发问。
“是,不过规模很小,观众最多几百人。”苏黎答道。
周哲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能说了一句“恭喜你”,就像听说有人去世时对家属的那句“节哀”一样,语气更接近于礼貌而非真心。
苏黎察觉到了他的低落,手指仍停留在那信封上。
“如果,”他的语气倏地冷淡,“你不愿意来的话,趁现在告诉我,我还来得及收回。”
周哲摇头,抬头苏黎对视,又再度摇头。
“我说过,要做你的第一个听众,即使在万人之中,何况几百人。”周哲凝视对方,伸手搁在信封上,同时握住了他的食指。
他在微微颤抖,也许是用力过猛,指甲充血,红得艳丽。
“我并没当真,你大可当做从未说过。”苏黎垂下眼,也注视着自己的手指。
从美国回来后,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就进入了独奏会密集排练阶段,赶在开学和新年之前。
到今天为止,没有一天不是忙到深更半夜才睡,不消几天就体力透支,精神疲惫。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脆弱的男人,单薄的肩膀几乎承受不住任何压力。
每天的练习让人烦躁到极点,那些曲目并非他力不能及,但他也确实从未花过什么精力在练习上,所以只能强迫自己,痛苦加倍。每天都想退缩,退到让他舒适的环境中去,live house也罢,没有钢琴的家也好,最想回的,莫过于周哲身边,但最想去的地方偏偏是最没有可能去的地方,莫大的讽刺。
想起周哲,苏黎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突然增大了练习频率和力度,指尖磨得疼痛,而手背上的旧伤似乎也总在隐隐作乱,保持着微妙的不适感。也幸亏有这些麻烦,好歹不再分神。但一闭上眼,脑中往来飞窜的全是音符,同样苦不堪言。
想在崩溃前见他一面,理由就这么简单。
“我是当真说的,又怎么会忘记?”周哲用左手把信封纳入掌中,右手仍与他相握,“你看上去很累,没事吧?”
苏黎确实有很多话想说,但一时竟无语,他忽然无法确定眼前的男人是不是有兴趣和耐心听自己的抱怨,因为对方连掩饰倦意的念头都没有。
更重要的是,他同样不敢肯定那是“疲倦”的倦还是“厌倦”的倦。
周哲耐着性子读着苏黎的表情,因为模糊,所以格外吃力。他想伸手捅开那层无形的隔膜,但又不敢动手。
毁坏之后会怎样?自己已经毫无资本。
“我爸生病了,本来以为是肺癌,幸好不是。”周哲打破沉默。
“肺有什么问题?”苏黎问。
“肺部纤维化,也是挺棘手的病,虽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今后都离不开药了。”
苏黎“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周哲苦笑,才一个回合,对话就结束了。
苏黎不笑,他害怕听到任何关于将来的话题,哪怕只是这类毫不相干的话题,他也不说话,他怕自己一旦开口就绝对会提到三月的独奏会,如果周哲想要回避同自己见面,这个理由简直可以堂而皇之地拿给任何人看,同理,尽管应该追问,但周父的病情,他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僵固的氛围中,苏黎恍惚觉得自己如同被猎捕的林中野兽,四处狂奔逃窜,躲避不知来自何处的箭弩,但,不到被射中的那一刻,恐惧永远不会停止……
眼前的猎人忽然开口邀约,“过几天有空的话,出去吃饭吧,怎样?”
苏黎一愣,茫然点头的同时,察觉到自己被握住的手是那么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