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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贫贱女儿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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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玉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回房里,心里羞得只求一死。平时与她们母女要好的朋友们现在皆是躲得远远的,王氏又去马厩里找车夫丈夫了,只有姐姐红玉陪在她身边。姐妹俩相视无话,只有哭声呜呜咽咽。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王氏和她挂着长脸的丈夫进来了。王车夫一进门就骂道:“今后为了看你们我还要买通看门的几个贱奴,又是一项开支!”绿玉哭道:“阿爷可以不来,我早就没脸了!”王车夫见两个女儿被扎得满身红红的圆洞儿,顿时心疼得不行,说:“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王氏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哭道:“我们离开张府吧,这侯门日子哪里是人过的!”王车夫不太想离开自己的铁饭碗,说:“我们离开,只能回扬州老家,在那儿没钱没地的,怎么过活呢?”王氏说:“我们这些年苦的钱,我想是够买几亩地的了。”王车夫看了看两个女儿,说:“她们这样,几年后恐是嫁不出去的了。”
红玉说:“我们都擦了药膏了,应该能好。”红玉觉得身上的伤没什么,而绿玉的心却跌入了深渊般往下一坠。她的伤有些在脸上,痂掉留疤,这疤是要跟着她入土了。她看了看红玉,红玉只在右脸蛋上有一个,还可以遮掩说是胎疤,不像她这样触目尽心。正对着绿玉的是一个梳妆台,台上的镜子清楚地反映了自己的脸。绿玉别开脸,不想再看。
绿玉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早上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晚上却成了千疮百孔的□□。王氏已和丈夫商量好了,明天一早就带着她们姐妹回扬州老家,绿玉想到要面对那么多父老乡亲,她这满脸的疤......
夜深沉,唯风吹。刮过树,飒飒悲。不知过了多久,王车夫走了,王氏和红玉合衣睡下,不一会儿传出了轻细的鼾声。夜深沉,唯雀飞。掠过窗,女儿悲。绿玉从床上起来,没点灯笼,兀自摸索着往门外走。张府的东下人房外有一汪清潭,为了安全起见,潭周围围了一圈及人膝盖高的石头,婢女们夏天时喜欢聚在这儿吃西瓜,瓜子就吐在水里,算是喂了里面的鱼。
绿玉纵身跳了下去。
第二天。
张夫人一早起来,就听说梁幼兰的贴身婢女王氏的女儿绿玉投水自杀了,心里大为不悦。过节时自杀,这婢女也太不懂规矩了。她不耐烦地皱皱眉,心想又是不守本分偷情被人发现后畏罪自杀之类的事,便说按老规矩办。老规矩就是给死者的亲属钱,让他们办了后事,扶柩回乡,当然回去后也不用再回张府了,直接滚蛋。管家们应了,匆匆地赶去办,又被张夫人叫住,说:“你们再找个好点的婢女给幼兰,先混过今天,再给她配个好的。还有,别和张公及孩子们说死了人。你们下人里谁敢议论,我就掌谁的嘴。”几个管家应了出去。
苏九此时正给吟柏化妆,不敢有一丝马虎。花朝节是百花生日,也是青年男女们最爱的节日之一。张府这次在前庭后院均设有花朝宴,宴盛而人少,只请了官城里几个二三品的朝廷亲贵家的郎君娘子们。郎君五人,娘子三人,宴会的主角自然是东家的三个女儿了,张尚书想给女儿选东床娇婿的心思已是人人皆知。
吟柏长得虽不怎么样,却有一个极被人称赞的特长,就是善舞。吟柏腰肢纤细,有汉代飞燕之风,舞起来衣袖翩翩,又有嫦娥欲飞之态。张尚书希望她能凭借自己的这一技之长在宴会上迷倒几个公子哥儿赶紧嫁出去。其实这也并非张公异想天开,吟柏长得并不难看,只能说是普通。再说了,妻丑地近家中宝,就是那些公子哥不同意,他张公一开口要联姻,他们的父母也是会高高兴兴地答应的。吟柏的这一舞,不过是张公的炫耀而已。
吟柏自从一年前家寺建好后就一直信佛,所以自己早就不对歌舞一类的事儿感兴趣了。她这次舞是很勉强的。然而,张公却担心女儿一心念佛,哪天削去头发遁入空门,那真是让同僚们笑话的事了。所以还是赶紧把吟柏嫁出去先。
苏九化完了妆,吟柏对着镜子一照,禁不住笑道:“九哥儿果然聪明,勾眉一学就会,还勾得这样好,我真是没看错你。”苏九谦逊道:“是娘子自己有好底子。”吟柏优雅地将几根步摇插入发中,说:“香儿才是有好底子呢。你不知道,去年我们去了曲江池旁的芙蓉园,那么多人,香儿走哪儿他们看哪儿,围了帐子也有不怕打的郎君偷偷撩起来看。”
远远地只听脚步声传来,吟柏含笑猜道:“必是香儿了!”果然,吟香大踏步走进来,见了吟柏,惊喜道:“这是谁家的仙女姐姐?”吟柏忙站起来,跑到她身边捏她脸,嘴里笑着说:“还讽我!还讽我!”吟香为了躲她,头上缀得满满的珠宝步摇一阵乱晃,发出清脆的声音。吟香怕把妆容弄乱了,急忙往外跑,边跑边回头笑着说:“五令楼等你!”吟柏见妹妹溜走了,心里也等不及去赴宴,忙披上裘外套,回头吩咐苏九:“快带上东西,我们也赶紧走吧。”苏九与众婢女有的手捧假纱做的牡丹,有的手捧插着长枝杏花的美人颈瓷瓶,有的手上托着托盘,托盘里盛着帕子、小暖手炉之类的物件,有的手上捧着水晶浅底盆,里面盛着清水。婢女们早就准备好了,跟在吟柏和苏九后面鱼贯而出,袅袅婷婷地向五令楼走去。
张尚书素习梁幼兰顽劣的性子,只觉得会是她最后一个到,没想到这次竟是吟柏最后一个到。工部尚书安万里安老爷子正和张尚书谈得起劲,见他的二女儿吟香第一个到了,不觉仔细看了两眼,觉得真是“惊为天上人,不成凡人妻”,对张尚书说:“吟香真是有富贵娘娘之态,又正是入宫的年纪,张公何不向圣人推荐?”吟香一听这安尚书要将自己推荐给皇帝,真是喜得不行。张尚书一听,仿佛一个晴空霹雳,心想:凭着吟香的美貌贤德,在后宫中也不怕会被冷落,必会被封为妃,凭着这样的殊荣,我张氏一族的地位岂不又能‘更上一层楼’了?张尚书大悦,忙谢安尚书提点,吟香也高高兴兴地谢了安尚书。
等人都齐了,宴会正式开始。觥筹交错间,张公把送吟香入宫的事儿对夫人张夫人说了,张夫人虽万般不舍,但想到女儿的前途要紧,只得答应丈夫的主张。吟香兴奋得不行,脸上一直挂着笑,拿筷子的手也止不住的抖。梁幼兰和吟柏都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懒得去问她,她们还以为吟香是因为等会儿能和郎君们一起游园而兴奋的呢。
在前庭的宴会一直持续到午时将末,张尚书等长辈说不想让孩子们拘束,仍坐在楼里,让吟柏带着年轻客人们去后园玩,等一个时辰后大家再聚到长蔓阁欣赏吟柏的舞蹈。
没了长辈的拘束,吟香还是很安分地只与吟柏并排走在队伍前列,都不看俏郎君们一下的。五个男孩子也大了,没有长辈在,倒也没怎么吵闹。他们不敢上前去和吟香吟柏说话,转而见梁幼兰和两个娘子跟在后面有说有笑的,一位出身博陵崔氏的崔二郎胆子壮一点,跑去打断她们的聊天,兴致勃勃地问道:“你们可知张二娘子喜欢玩什么吃什么穿什么?”梁幼兰她们一阵大笑,只听梁幼兰娇声说道:“都和我一样,你来问我啊!”两个小娘子用宽宽的袖口遮着红红的脸,笑得浑身乱颤,那崔二郎也是情场上的高手,当即正色回道:“兰娘子愿意告诉我吗?”梁幼兰见他一脸正经样儿,更是想逗逗他,便把下巴一扬,挑衅地说:“不愿意。”
正中崔二郎下怀,他立即回道:“那我就认为你和我的爱好是一样的了。”不给梁幼兰说话的机会,他又道:“我喜欢头戴四根鸾钗并八朵金珠花六根檀木簪两枝银步摇一把红绿宝石梳,身着点翠黑纹边对襟襦裙和镶珠披帛的漂亮娘子。”梁幼兰正是这装束。
另外四位郎君和两位娘子皆被他的大胆吓傻了,两旁的几队婢女们心里也是翻江倒海的想八卦。让人尴尬的一片静寂中,只听梁幼兰清脆的笑声响起:“油嘴滑舌世无双!”她转向六位客人,指着自己头上的饰品,说:“我不想就这样让他说下去了。我们玩个游戏吧,打赌作诗!我来开头一句,你们接着往下。娘子们中,谁的诗里含有我头上首饰的名称,我就摘下来送给她;要是郎君们的诗里有,我就喝一杯酒!”大家一阵欢呼,几个郎君趁机找借口接近吟香吟柏,把她们两个也稀里糊涂地拉来了。
苏九忙命几个婢女去附近阁楼里搬一张条凳过来。大家见这里有花有草,有山有水,风景旖旎,不禁更是玩性大发,连吟柏都少见地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她听了梁幼兰的游戏规则后,又补充道:“不能光是为了奖励或看美人喝酒,还要注意文采,不好的不算数!”她早就忘了昨天与梁幼兰的不快。吟香笑道:“认定了哪个作判决都不公,作出的句子我们所有人评!”大家都拍手道:“这样公平!”
婢女们在搬来的条凳上放了几盘酒和一些应季瓜果,也是满脸的期待。梁幼兰先起道:“池边春色近。”大家听了,都笑着叫道:“竟是咏景的五言绝!这不好了!”只听吟柏接道:“园内梅自哀。”吟香道:“恨不生女态。”梁幼兰道:“独望园中郎。”众人一阵鼓掌喝彩声。
崔二郎笑道:“这是上了正轨了!这么好的立意,只当这游戏成击鼓传花了。听我道:寒风刮我落。”吟柏道:“雪沉压我低。”一娘子道:“不羡好声名。”一郎君道:“只羡好形态。”众人嚷道:“这个不算!不押韵了!”梁幼兰早就倒了满满一杯酒,逼着他喝下去。那郎君只好成了第一个被罚的人,一脸窘态,惹得婢女都忍不住笑了。
吟香坐在条凳上,笑道:“那给我来重修那句:只羡闺中玉。”一郎君忙接道:“愿我生为人。”吟柏道:“买醉红尘里。”吟香道:“日日与君见。”一郎君道:“夜夜梦君情。”梁幼兰一拍手,笑道:“看谁是第一个夺魁的!”
只见大家都绷紧了神经,做诗的速度顿时快了不少。一娘子道:“富贵非我愿。”一郎君道:“慕君谓我心。”他刚说完,就听吟柏抢道:“金珠镜中花!”梁幼兰二话不说,拔下一朵金珠花就掷给了她。崔二郎见此,要咬了自己舌头般快速喊道:“润玉水中月!”梁幼兰端起一杯酒,仰脖喝了下去。众人一齐叫好,早有婢女叫来了更多人来看,幼兰见观战的人变多了,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她自己说道:“桃色身上衣!”说完对着众人笑道:“我要先保住自己身上的衣服!”吟香吟香听了这话有些局促,而客人们却被这话逗笑了。一娘子笑弯了腰,口齿不清地说道:“五彩发中篦!”
梁幼兰拔下昨天刚从李淮人那儿买的宝石梳篦,刚想扔给她,心里却忽然地不舍起来,手上便没把稳,那娘子没接住。可巧她身后是一个挺大挺深的湖泊,那梳子咕噜噜从她脚边直接滚进水里了。梁幼兰心疼的不行,又不好怪谁,只好说了几句玩笑话解围后自己灿灿地坐在条凳上。
大家见梁幼兰面有不快,只好惶惶地站着。吟香见大家有些扫兴,忙说道:“只怕是兰儿吃药时间到了,我们等会儿再找时间玩。”梁幼兰的临时婢女忙托着一碗药上前,梁幼兰端起来喝了。她把碗放下,见围在四周的人都眼巴巴的望着她,显然是意犹未尽。梁幼兰只好强笑着说:“那梳子也不值几个钱,没什么好可惜的。我头上还有这么多,今天就当是我送给娘子们的礼物了!”众人见她这样说,也恢复了兴致,一个个拍手叫好。梁幼兰笑道:“我们继续!”
吟香大声喊道:“富贵又何为!”吟柏道:“姽婳难成情!”一郎君道:“丽质乃天生!”另一郎君叫道:“何须金玉衬!”他说完后眨眨眼,又说:“我这是给下一位铺了路了!”
顿时几个郎君争着喊出了自己的句子,几个娘子们笑着叫道:“重来!没听清!”梁幼兰抢先道:“我说‘起’,你们就再说一遍!”大家皆是屏声息气,等着她一声令下。梁幼兰故意拖了好久不说,那崔二郎沉不住气了,刚想开口,话还没从嘴里出去呢,梁幼兰一声吼道:“起!”
只听一娘子最快:“沉沉鸾凤钗!”梁幼兰一跃而起,跑到她身边笑着挠她痒:“你这坏丫头!就会挑好的拿!”那娘子被她挠得到处跑,边躲边笑着说:“有约在先,你还不快摘了给我!”梁幼兰二话不说,拔下昨天刚买的四根鸾钗,往那娘子手里一扔。众人爆发出喝彩声,婢女们羡慕得眼发红。
大家更是抢着作诗。没多一会儿,梁幼兰头上便只剩下那六根檀木镶玉簪了,自己也喝的醉醺醺,歪歪扭扭地靠在婢女身上。吟香见闹得差不多了,而且幼兰也醉了,怕一会儿长辈们来了怪罪,忙站起身,笑着说道:“就到此为止吧,我们继续逛逛园子,别把时间全耗在这儿了。”
于是众人赶紧收敛了心情,婢女们也撤下了酒、瓜果和条凳儿,继续跟着吟柏吟香往前走。两个赢了首饰的娘子兴奋地互相打闹,五位郎君也聚在一起不知聊些什么,有几个红着脸时不时地拿眼睛瞟吟香。
梁幼兰被婢女搀扶着跟在队伍最后面。她有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不闹腾了,只迷迷糊糊地瞪着眼,摇头晃脑地还作诗道:“牡丹艳无双......苦杏独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