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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 ...

  •   4

      孙洪亮下车的时候,着意看了一眼被市场科老蒋称为秦总的人。这人正与老蒋在握手寒喧,看上去似乎很熟络。这也难怪,老蒋是市场科的科长,与管辖的经营户向来是称兄道弟,为此罗局长颇为不满,但是却无可奈何,他的资历与老蒋实际上是一样的,只是因为在上头有老乡帮忙,才能坐上这个位子,老蒋一向不将他放在眼里。
      下班前,孙洪亮在走廊上抽烟,老蒋过来说让他晚上一起去喝酒。
      孙洪亮酒量甚好,平时局里有应酬就喜欢叫上他,孙洪亮着实不想去,他心烦,然而老蒋再三要他去,说是红星书城的秦总喝酒太厉害,他们市场科几个人不是对手。
      没有想到秦总居然还很年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眉心距很开,一双眼睛很黑,有点像是雷雨前的天幕,乌黑里似乎隐藏着很多风云。
      老蒋对他们说:介绍下,这是办公室主任小孙,这位是红星书城的秦总。
      那人一笑,左腮边浅浅一个酒窝,使得这张本来线条甚是刚硬的脸显得有点儿单纯,他朝孙洪亮伸出手来:别叫什么秦总,孙主任,叫我秦臻吧。
      他的手心很干燥,暑天里握着有一点泌骨的凉意,孙洪亮礼节性地笑道:那你也别叫我什么孙主任,办公室就我一人,官是我,兵也是我。

      秦臻果然是好酒量,喝到最后时,能坐端正的只有孙洪亮和他了,市场科几个人全部都东倒西歪地,嘴里说着荤笑话。孙洪亮有点儿想走了,对面坐着的秦臻脸上一点儿也没红,反倒是越喝越惨白,隐隐发青,一双眼睛越发黑得发亮。
      一个中年男人背着巨大的音箱走了进来,一手拎着二胡,一手拿着曲目单:老板,点首曲子吧。
      秦臻拿过曲目单,看了半天说:你这些曲子我都不想听。他说着将那人手里的二胡拿过来:不如我拉给你听啊。
      老蒋歪坐在椅子上道:秦总,别、、、别作弄人家啦。
      秦臻转过脸来:蒋哥,你不相信?转头对卖艺人说:我来拉,照样给你十块钱一曲!说着,也不等人家回话,将坐的椅子拉开一点,试了一下,孙洪亮看他的架势,知道他可能是真的会。
      秦臻试了试音,拉了起来,只听悠扬婉转的曲音顿时回旋在厅中,旁边桌上的几个人说话声也放低下来。
      孙洪亮心中一动,这曲调如此耳熟,正是刘天华的烛影摇红!烛影摇红旋律起伏大,明快优美,但是在华丽的、激情的曲调中却蕴含着悲愤。秦臻微闭双目完全沉浸在乐声之中,那张端正的脸上突显绮丽之气,一曲终了,众人皆呆了似地看着他,半天才哄然叫好。
      他起身将二胡还给那卖艺人,那人道:老板你是要抢我们的饭碗啊。
      秦臻仰头一笑,拿出二十元钱来给了那人,却见对面的孙洪亮向他微举一举酒杯,一口干尽。他也举起杯来,连尽三杯,喝罢,将酒杯底亮给他看,两人都是微微一笑。

      秦臻让司机把几个醉得找不着方向的人送回去再来接他,孙洪亮因为不顺路,也留下来,两个人站在酒楼外的街边等着车来接。屋外的清风一吹,孙洪亮觉得有点儿微醉了,他看向秦臻说:秦总,二胡拉得很地道啊,是专业的吗?
      秦臻摇摇头:很久不拉了,手生得很。我哪里是什么专业,小时候跟父亲学了几年而已。
      孙洪亮点点头:这曲烛影摇红拉得很不错。
      秦臻略有点吃惊地看着他说:你能听出来这是烛影摇红?孙主任看来也不是外行了。
      一片梧桐树叶轻轻从秦臻的头上飘下来,秦臻伸手接住,捏住叶柄轻转了一圈,瘦长的手指开始轻轻地撕扯那叶片。
      孙洪亮摇了摇头:我不是什么内行,只是对这曲子很熟,以前、、、听人拉过。
      秦臻轻轻哦了一声,仍是无意识地撕着那片树叶,孙洪亮看着他手里的树叶一点点像是碎纸屑一样地落在地上,秦臻偏过头望着前面,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还不来。他细密的鬓角有如刀裁般整齐,侧面轮廓有一种雕塑般的优美,孙洪亮突然心慌起来,连忙回头去。
      只听秦臻叫道:来了。扔下半张尚完整的树叶走了过去,那树叶在空中打了一个旋,轻轻地坠落在地,像是撕剩下的半张照片。

      车将孙洪亮送到小巷口就开不进去了,秦臻从车里伸出头来说:孙主任,有时间到我那里坐坐,你有我名片的,随时打电话给我。看看孙洪亮有些迷惑的神色,又说:真的不要我送你上楼?
      孙洪亮一面死命地摇头,一面下了车,对秦臻摆摆手:走罢。
      看着那车开走,他从包里拿出先头秦臻给他的名片,借着路灯微弱的光,只能模糊地看到秦臻两个大字。他收起名片,远远地看到楼下黄桷树下站着个人。
      他喝得不少,虽说不像老蒋要人背回去,却也有点眼花了,那身形似乎并不认识,他从那人身边走过时,那人唤道:哎、、、、、
      孙洪亮左右看看,指了指自己,对方点点头,孙洪亮走近一点,看到对方那两只大而清澈的眼睛,咧开嘴笑了,含含糊糊地说道:涛涛?

      5

      涛涛是来要戒指的,孙洪亮从里屋床头柜找了那个戒指出来,递给他:是这个吗?
      银戒指缠着红丝线,两端松脱了,涛涛仔细地将线头重新绕了下,戴在手指上,也许因为线头松脱的缘故,戒指松松地套在涛涛过于纤细的指头上。
      “这样不行,还会掉的,你怎么买得这么大?”孙洪亮摇了摇头说。涛涛低下头看了看,脖子勾出一截优美的弧线,脖根处隐隐一点红印,呈现一种异样的粉色。
      孙洪亮觉得喝下去的酒此时开始在血液中升温,喉咙开始发干,“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戒指吗?”他咽了口唾沫,干涩地说道。
      涛涛抬起头来,轻轻地笑了一下,整齐的牙齿在灯光下微微一闪:那不然你以为我来这里做什么?
      这笑容使孙洪亮想起小时候看的一种叫做八点半的花,每到夏夜八点半的时候,就会在几分钟内慢慢绽放硕大的花瓣,黄色的花瓣在暮色中轻轻开放,围观的人莫不敛声屏息看着这奇异的花儿开放,在嗅到花儿泌人心脾的香气的同时也被那绽放的美攫取所有的注意力。
      涛涛像花儿开放一样的笑容,在几秒钟内将孙洪亮血液中的酒精全部转化为了情欲,他伸出手来,在涛涛那颀长的脖颈上轻轻地勾画着,眼睛迷乱地看着涛涛:一个普通的银戒指,需要这么着急地深夜来找我吗?还是这个戒指对你来说很重要?
      涛涛侧过头,轻轻地拨开孙洪亮欲抚上他的脸的手,笑容更加动人,却也更加职业化:谢谢你替我留着它,它是我的护身符。

      护身符?孙洪亮笑出了声:做你这行还要什么护身符?保佑你什么?
      他戏谑的语气使涛涛脸上的表情完全职业化了,他满脸吊儿啷当的神气:保佑我遇到出手大方的人啊。
      他说着就往门边走,孙洪亮上前一步,他的脸已经开始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充满情欲地红了,他张臂拢住涛涛的肩头:我出手很大方啊,上次的价钱你不是很满意吗?
      他的动作有点猛,他看见涛涛呲了一下牙,好像被触到什么痛处似的浑身一颤,随即轻轻地哎了一声,伸手抚住孙洪亮拢着他肩头的地方。“怎么了?”孙洪亮奇怪地说,拉开涛涛的衣领一看,只见肩头上一道血红的伤痕烙在雪白的皮肤上,分外狰狞,这分明是用皮鞭抽出来的伤,好像因为沾过水,泡得有点泛白。
      孙洪亮吃惊得声音都变了调:这是怎么的了?啊?谁给你弄成这样的?
      涛涛若无其事地推开他,拉好衣领,淡淡地说:刚才有个变态的家伙将我弄成这样,所以,即使我今晚想做你的生意,我想你可能也不会有兴趣了,我这样子会令你呕吐的。
      这个艳丽而残忍的伤痕让孙洪亮被酒精烧得有点意乱情迷的脑子清醒了一下:涛涛,这伤口泡过水吗?那。。。。。你得上点药啊。
      涛涛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点诧异,然后说:不要紧,过几天就没事了。那人弄得我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地方,不洗干净不成。
      孙洪亮将涛涛拉到沙发上坐下:我给你上点药吧,现在外面所有的药店都关门了,你这伤口不处理,会感染的。

      孙洪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心痛,对他而言,涛涛只是他无数露水情人中的一个,而且还是个出来卖的,可是他看到涛涛完全没有内容的空洞眼神和那残忍的伤口时,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战栗着,也许是因为涛涛分外的美丽或者他自己今晚被酒精迷醉的心格外软弱吧。
      他一边想着理由一边在里屋找出药箱,走到外屋,示意他解开衣裳。涛涛将T恤倒退着从头上脱下来,胸口处还有几道伤痕,虽然伤痕不多,但每一处都或青或紫,有的已经破皮,孙洪亮默默地上着药,涛涛的皮肤很细腻,身体虽瘦却并不露骨,灯光下裸露的肌肤泛着蜜色的光泽,着实令人浮想连翩,然而孙洪亮却没有了一点情欲,刚刚还在他血液里奔流的欲念代之为深深的不忍。
      他上完药,说:还有哪里吗?
      你,也喜欢二胡吗?却听到涛涛答非所问地说。
      什么?孙洪亮吃惊地顺着涛涛的眼光望向茶几,那里放着张二泉映月的CD,涛涛似乎并不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喃喃说: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二胡拉得真好。
      孙洪亮不想多说这个话题,他合上药箱,再一次地固执地问:还有哪里吗?、、、、那里、、、、有伤吗?
      涛涛回过神来,摇摇头:那里没有。他说着吃吃地笑起来:这人是个性无能,只能靠皮鞭,指甲啦什么的满足、、、、、、、、、比我还变态、、、、
      孙洪亮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好了,别再说了。
      他放好药箱,坐在涛涛身边:涛涛,为什么要去做这种事?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不自重?
      涛涛转过头:做这个钱来得容易啊。
      孙洪亮嗫嚅着说:你、、、、、家里很困难吗?要靠你、、、、、、
      涛涛迸发出一阵大笑来,以至于那张漂亮的脸完全走了形:呵呵,你以为我是、、、、呵呵、、、、卖身葬父啊?这种苦情戏你也相信吗?、、、、、
      孙洪亮被他笑懵了头,随即感到恼怒,涛涛看到他脸色的变化,终于忍住笑,正色道:不,不是你所想像的,这世界上没那么多逼良为娼的故事。我、、、、我就是这种人。
      他说着,站起身来:我要走啦,今天谢谢你啦,以后有机会、、、、、、、、他咽下了没说完的半句话,拉开门去了。
      孙洪亮呆呆地坐着,涛涛那句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这世上没那么多逼良为娼的故事、、、、多么熟悉的话,连说这句话脸上的神情都那么相似,他的眼光落在那张二胡曲的CD上,这个晚上遇到的人和事,简直是在勾引他回到过去,那曲烛影摇红,还有涛涛不在乎的笑容,相同的话语,无论他怎样刻意地遗忘,保存在脑海中的记忆总是能抓住任何一个相似的情境跳出来摇憾他自以为坚如磐石的心。

      6

      他呆坐良久,拿起那盒二泉映月来,封面上那张清秀的面容似乎和几年前并无区别,依然是明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和温和的微笑,在照片下方是一行字:著名青年二胡演奏家谢满春二胡独奏合集,更下面是一行更小的字,写着林林总总的头衔。
      那张照片慢慢迷糊,视线所见的变成了第一次见面时满春,那时他站在七楼的阳台上,身边同学正对着楼下一个挟着二胡的人大叫:谢满春。
      那个单薄的身影回过头来,仰头看着他们,那是哪一年的元旦?孙洪亮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满春在漫天飘飞的小雪中向上仰望的脸,单纯得像最先融化的雪水,水波中流荡着春天的气息,尽管他站在七楼的阳台上,他仍然看清楚了满春那温暖的目光。
      那是他和满春的初遇。

      以后的大半年里,孙洪亮无法回忆起具体的事,只记得一张张陪在他身边满春的面孔。因为穿得太少,嘴唇冻得发紫的满春;在他考试的教室外面等待,不住地跺着脚,鼻头冻得通红的满春。
      还有那些漆黑的夜晚,他陪着筹措学费的满春一个酒店一个酒店地赶场,坐在舞台中央,在红色或银色的灯光下拉着烛影摇红或者二泉映月的满春,那微闭着双眼陶醉在音乐中的满春,他远远坐在角落里看着满春,那时候真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过不到头。
      他以为他的生命里只有这件事是最重要的,而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也同样是满春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因为不忍满春太劳累,他将钱交给满春时,满春第一次和他翻脸。他只得揣起那些钱继续陪着满春在大大小小的店中演奏二胡,以挣到音乐学院那贵得吓死人的学费。
      他一直不知道二胡才是满春的生命。

      母亲说:你给我死了这条心,这个世道没有什么人会只图感情。他不顾一切地说:满春不会要你的钱的。
      那时候,他很坚定,并不只是因为他只有二十岁,还因为满春那双温暖的眼睛。
      母亲老练地笑了:小亮,你绝对不是他最重要的,不信的话,走着瞧。

      二泉映月的CD被他轻轻扔在茶几上,扔不掉的仍是那天满春安静的神色。
      “孙洪亮,分手吧。”
      他不顾公园里来来往往的游人,大声地说:我不!
      满春别过脸去,发梢在风中轻轻颤动,像是孙洪亮自己上下颤悠的心,他看着满春的眼睛,那纯黑的眸子没有一点躲闪地看着他,:满春,她是不是找过你了?她是不是逼你了?
      满春那时摇摇头,他是怎么说的?对了,他好像笑了,虽然笑得不像方才涛涛那样放肆,但是笑容却同样残酷,是了,他说的话就是涛涛说的那句话:她逼我?不,孙洪亮。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逼良为娼的故事。
      是的,满春说的是实话。
      满春在北京期间的全部学费和生活费,母亲一次性地打到满春的卡上,孙洪亮红着眼睛不相信,直到满春亲自带着他将那笔不算小的钱取出来,孙洪亮才彻底无话可说。
      为什么?满春?
      因为、、、、、、二胡是我的生命,我别无选择。
      这是满春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甚至都没有再看一眼呆呆站在大街上的孙洪亮,就那样走得干干净净。

      那一天,他一直在街头徘徊到深夜,才回到那个华丽而冷漠的家。
      母亲手里端着一杯茶,似乎不在乎夜里喝茶会影响她的睡眠,心情颇好地坐在露台上等他。
      孙洪亮看着雍容华贵的母亲,并不理会那温柔的呼唤。“小亮,谢满春走了吗?”
      “你很称心如意吗?”
      母亲并不计较他的态度,像个真正的慈母一样,走到他的身边:小亮,我这样做只是保护你而已,钱算不了什么,我怕你的心受伤害啊。
      他呆看着母亲保养甚好的手指轻轻地拉了拉身上的睡袍,听着她说:小亮,我说过,谢满春最重要的不是你,是他的二胡,是他的音乐。我心疼你,你一直是个热心肠的孩子,我怕你受不了。
      孙洪亮笑出了声,好容易在母亲惊慌的眼光中止住笑:妈,我好恨你。你口口声声是为我好,却用你那无坚不摧的钱践踏我最宝贵的东西,妈,我宁可你找人杀了我。
      就是从那天起到现在,孙洪亮再也没回过家,没见过母亲。
      也是从那天起,孙洪亮再也没有爱过任何人。
      他的爱情被那一堆钱埋葬得不留任何痕迹。
      爱情原来是用来出售的,就连满春这样清高的人,同样可以出卖爱情。

      夜渐渐深了,凉风轻轻地掀开窗纱吹了进来,孙洪亮在沙发上慢慢入睡,多年以后,他终于梦见了满春,那淡淡的微笑,一直看着他,像是要看到他的心底去,慢慢地,满春那张平静的笑脸,好像变成了涛涛轻佻而戏谑的笑容,两分轻浮中隐隐两分痛楚,那么涛涛,为什么会有那样空洞的眼神?
      孙洪亮迷迷糊糊中仿佛看见自己的心底,那里裂着一个大大的口子,像是张着嘴的黑洞,他还同时看见,涛涛那颗捉摸不定的心,张着同样的黑洞。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房中时,孙洪亮张开了双眼,带着梦中的残留记忆,他将那张CD收进了书柜里,满春,再见!

      7

      八月里一个下午,因为上午的一场大雨,连日的酷热终于被逼退,孙洪亮下班时候还不到五点,因为是周末,整个大院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慢慢锁好办公室的门,下楼时,发现花台里的美人蕉被雨洗得干干净净,红得夺目,花瓣上犹有几滴末曾干去的雨水,使这长期包裹在灰尘中的花此时也有了两分清新之气.
      在大门口时,一辆破烂的长安面包开进来,车前面的挡风玻璃前竖着块小牌子,写着“文化稽查”四个红色的大字。
      开车的老蒋叫住他,先是请他一块去喝酒,孙洪亮摇摇头,老蒋想起什么似的,在车里一阵乱翻,过一会儿,从一大堆收缴的黄色书籍里找出张包装完好的CD来,一边递给他,一边笑道:刚才去了趟红星,秦臻那小子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孙洪亮接过来,原来是张刘天华作品合集,他不由地笑道:他送这个给我?
      老蒋随着他一起笑:可不是,我说不知道你喜欢这个啊,他怎么知道的?那小子笑嘻嘻地说,他就知道你喜欢这个,再三要我带过来的。
      孙洪亮不由地想起那天晚上拉琴的秦臻来,点点头,将那碟子收起来,和老蒋打个招呼回家去。

      路过那间理发店时,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店里,只见理发店里热闹得像是菜市,顾客多得淹没了理发师,穿黑T恤的理发师,像是淹没在油菜花里的几株白萝卜花。
      屋外的空调正开足马力工作,还是能看见做头发的人们脸上被汗水浸得油旺旺的,在理发店的落地长窗前,他看见涛涛坐在高脚凳上,无聊地望着上次给孙洪亮剪头发的理发师,那人正专心给个半老徐娘做着头发,已经有两朵大大的花卷状头发吊在那女人的耳边,那个理发师嘴里叼着几枚钢发叉,显然是没功夫和涛涛说话,涛涛目光似乎是在看着他,却又像焦距没对正似的,目光完全是散的,这样恍若做梦的表情,使得涛涛看上去清纯无比,像是孙洪亮办公室窗前被雨水冲得透亮的梧桐叶,清亮碧绿,不沾烟火气。
      他对着涛涛招了招手,面呈迷茫这色的涛涛也看到了他,对他笑了一笑,跳下高脚凳,凑在理发师的耳边说了句什么,那人转脸看了看孙洪亮,点点头,涛涛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脸,像是大人安慰小孩子似的,跟着对孙洪亮做了个手势,转身推开玻璃门走出来。

      涛涛穿着浅蓝色条纹衬衫,泛白牛仔裤,赤脚穿着米色的轻便鞋,头发剪成短短的,发梢有一点淡黄,发根漆黑,除了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没有任何饰物,像这刚刚下过大雨的天空一样,明朗清新。
      孙洪亮微微而笑:你剪了头发了?不错,很漂亮。
      正是傍晚时分,凉风习习,涛涛短短的发梢在风中轻摇,他轻轻撸了把头发,“下班了?”
      孙洪亮点头,看着涛涛说:身上的伤好了?
      涛涛点头。两个人站在街边上,一时无话。街上行人正在增多,难得的凉爽天气,让每个人的心因此而轻松,天上若有若无地飘着几丝云,暮色一点点合拢,正是将黑末黑的时节。
      两个人傻瓜似地站了会,孙洪亮说:没事吧?一起走走?
      涛涛回身看了看理发店,说:走走吧,天气这么好。
      他们并肩而行,涛涛一身清爽打扮使他完全脱去了孙洪亮第一次见到他时的轻浮气,脸上那恍惚神情也使他多了一点迷茫的气质,一路之上,不时有人回身看他,走到一处过街天桥,路边跪着个半大的孩子,戴着眼镜,面前摊着一张纸,用毛笔写着许多字,大意是家贫无力负担学费,考上了某大学却无钱交学费云云,孙洪亮看也没看地走过去,一直跟他并行的涛涛却停下脚步。
      孙洪亮回身却见他在从身上陶出一卷钱来,裹在一起还是崭新的钞票,他连忙走过去,一把拉住他拿着钱的手说:你做什么?这种花样你也要上当?
      涛涛一边伸手推开他,一边打开手上的钞票,全是五十或者一百的,嘴里却不作声。孙洪亮说:看,你没零钱,还是算了吧。
      涛涛咧了咧嘴角,看着他一笑,抽出张五十的放在那人的面前。这一下,连那小骗子都吃惊地抬头看涛涛,跟着飞快地抓起那张钞票塞进自己包里。
      孙洪亮无可奈何地看着涛涛,后者将手里的钱重新卷起揣进兜里,对他说:走吧。

      孙洪亮走了两步,终于还是说:涛涛,你当真是钱来得容易,用起来不心疼啊?
      涛涛无动于衷地说:是啊,我的钱来得容易嘛。
      孙洪亮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伤人,一面偷眼看他,一面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像这种骗子、、、、、
      “他也没骗什么,大家都一样。”涛涛打断他的话说“他出卖自尊,我出卖、、、、,都是一样,出来卖的,他卖的东西我还没有哩。”
      孙洪亮黯然不语,半晌才说:照你这么说,谁不是卖的?我还不是一样出卖劳力?想起满春,将下面半句话咽回去。
      两个人双顺着路走了一截,前面有个花园,他们找了个长椅坐下来,看着面前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忙来去。
      因为紧挨着坐在一起,涛涛身上散发着类似柑桔花的清香味,隐隐一股药味。
      孙洪亮裤兜里塞着那张CD,坐得不舒服,起身拿出来,涛涛一眼瞥见,问道:那是什么?
      他递给涛涛,“你这么喜欢二胡啊?又买一张。”涛涛一面看着那CD一面说。
      “朋友送的,我很久不买这些东西了。”孙洪亮平淡地说。
      涛涛将那张CD在手里反来复去看,有点儿惆怅地说:很久没听这些曲子了,良宵,烛影摇红,光明行、、、、、声音低低的,几近耳语。

      两个人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当初浅的夜色开始点染涛涛俊美的眉眼时,他的手机开始频繁地响起来,涛涛先是回绝了两个电话,第三个电话打过来时,涛涛起身离开,到长椅另一边一丛蔷薇花边去接。
      孙洪亮木然地坐着,面前走过一对老年人,并肩缓步而行,男的不时轻轻扶一把女的,慢慢儿从孙洪亮身边走过去,他并没有感觉地看着他们,耳朵却捕捉着蔷薇花丛边涛涛的低语。
      涛涛接过电话走过来,孙洪亮看看他,终于开口问道:你、、、要走了吗?
      涛涛看了看天边一勾弯月,嘴边一个清冷的笑:是啊,月亮出来的时候,我该开工了。
      孙洪亮低下头去,看着涛涛没穿袜子的脚,套在米色的便鞋里,不作声。
      涛涛说:那、、、我走了,改天咱们再来,这样子慢慢走一走,感觉真不错。他说着,轻轻拍拍孙洪亮的脸:走了。
      孙洪亮抬起头来:今天、、、就不走了吧,你的价钱,我也出得起。

      8

      一怔之后,涛涛脸上挂上了那种职业微笑:行啊,你要愿意我也没话说啊。
      孙洪亮其实很不喜欢涛涛这种笑,尽管这种笑容让他看起来非常诱惑人,每当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孙洪亮觉得涛涛那偶尔一见的纯真就消失殆尽,他似乎在依靠这种笑容,迅速将自己隐藏,将每一个试图进入他内心世界的人用这笑容做成的墙挡在外面,只用那空荡荡的眼神睨视着这个世界。
      涛涛在他身边坐下,打了个简单的电话,回绝了什么人。然后侧过头来,对孙洪亮说:说吧,去哪?
      孙洪亮嗅了嗅晚风中送过来的栀子花香气,说:这里很不错,空气新鲜,人又少、、、、、、、、、
      涛涛吃惊地睁大眼:你不是要在这里吧?
      孙洪亮看他的模样,好像又流露出两分天真,不由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我们在这儿坐坐不好吗?坐一会,说说话,然后去吃饭,夜还长着哩,你放心,我不会少你钱的。
      涛涛又是嘻嘻一笑:我无所谓啊,你坐得住,我有什么坐不住的。不过,你这样的客人我还是头次遇上,居然要玩情调。
      孙洪亮点点头:是啊,我怎么会想起跟你玩情调?涛涛,你多大了?
      涛涛歪着头想了想:二十一了,还想问什么?
      孙洪亮呆了下,他是真没想到涛涛还这么年轻。有点百感交集地看着涛涛,涛涛站起身:别这样看着我,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走吧,天也快黑了,我们去吃饭,我肚子饿了。
      说着,他伸手来拉孙洪亮。
      孙洪亮自嘲地笑了笑,握住涛涛伸过来的手,起身说:你想吃什么?

      两个人最后去了一间清真饭馆,在临窗的位置坐下,涛涛兴奋地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看着窗下流过的河水,对孙洪亮说:这里有点像我老家的一间饭店,也是这样临水的吊脚楼,夏天的时候,非常凉快,就是蚊子有点多。
      孙洪亮难得看到涛涛这样兴奋,受了他的感染也伸头出去看了看,随后问:你老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人吗?
      涛涛脸上的兴奋之色顿时退了下去,脸上又变成一片空白,简短地说:我老家很远,家里人都死光了。
      孙洪亮意识到他问到了涛涛不想提及的话,觉得有些歉意,连忙把菜单递给他说:想吃什么,自己点。
      岔开了话题,孙洪亮回身看看四周,店里客人不少,这是一间著名的清真饭店,装修颇具特色,不大的店堂,七八张桌子,另有三四个雅间,并不像其它饭店那样喧哗吵闹,生意一直不错。
      涛涛点菜的时候,一间雅间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来,这人身材修长,一头漆黑发亮的短发,两只神采飞扬的眼睛,不是秦臻是谁?
      孙洪亮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招呼他,对方却看见了他,秦臻咧开嘴笑了,雪白的牙齿在灯光下一闪,然后大步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孙洪亮回过头来,对涛涛说:遇见朋友,我去打个招呼。说着起身上前几步迎上去,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孙洪亮一指坐在窗下的涛涛说:我和朋友在这里吃饭。
      涛涛脸扭向窗外,并不看他们。
      孙洪亮说:一起过去喝两杯。
      秦臻摇摇头:还是算了,改天我们两兄弟再喝吧。
      涛涛慢慢转过脸来,朝向孙洪亮他们,与秦臻猛地打了个照面,一时间,两个人全都呆住了。
      孙洪亮背对着涛涛,面向着秦臻,只看到秦臻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似的,清面春风突然凝结,好像被下了咒语,不仅身子不能动弹,连表情也被定格了。红润的脸色退了下去,整个面部变成了黑白相片,只有两种颜色,漆黑的眼珠,雪白的脸庞,眉宇间全是惨淡之色。
      哐地一声,涛涛猛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向门外夺路而去,将椅子碰翻在地。
      秦臻大叫一声:韵涛!
      孙洪亮一时之间完全摸不着头脑,猛想起那次涛涛被人追赶的事,难道秦臻就是他说的那个恩客?
      他一把拉住要追出去的秦臻:慢着,你想做什么?
      秦臻大力挣扎,吼着:你放开,放开。无奈孙洪亮抓得很紧,一时之间哪里挣脱得了?秦臻急得的一拳挥了过去:你他妈的放开我。
      孙洪亮脸上挨了一拳,手上却没放开,秦臻一面掰他的手,一边跌跌撞撞往外追,孙洪亮一手捂脸,一手抓住秦臻的衣角,跟着踉跄地到了门外。
      只见小巷清冷,哪里还有涛涛的人影?
      孙洪亮一面揉着脸,一面恨恨地瞪着秦臻,听他喃喃地念叨着:韵涛、、、韵涛、、、正要开口问他,却见两行泪水缓缓地滑下了秦臻那张端正的脸,跟着秦臻慢慢地蹲下身子,双手捂住脸,片刻传来低低的呜咽。
      孙洪亮呆在一旁,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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