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解子筠（一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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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乡，气候最是温润，隆冬时节纷纷扬扬的也只是冰清玉洁的雪粉，宛如名匠指缝间漏下的玉砂。
风雪逼催得急，猎猎朔风如寒刀，直把人往官道旁的驿站茶馆中赶。一间小小客栈中歇满了过路的客商或是行脚的游子，众人挤作一团，或谈笑风生，或喝酒划拳，热闹非凡，倒也不觉得多么冷了。
喧嚷氛围中，幽雅古拙的琴声若有似无地荡飘开去，余音袅袅，晕着几分爱别离求不得的痛楚，撩拨着离人苍苍的心弦。
雅致丝竹淡抛了流光，陌路了红尘。
酒客们停杯投箸、鸦雀无声地静聆，只为心底一丝伤怀被勾起，想着与这等能弹出如奔腾万世般苍凉琴音的人相比，他们的烦恼，不过是痴儿妄生的执念罢了。
抚琴者端坐于一间雅室之内，身姿挺拔如松，杏黄衣衫犹是扬州三月春花烂漫的明媚动人，暖得有些伤心。
修长手指历着琴弦，画面美好得令人不敢呼吸。
只是琴师的脸被一道珠帘挡住，隐隐约约，看得不甚分明。
有心人只道无缘得见，好生可惜。
忽闻帘帐外一声神驹嘶鸣，小马倌急忙出去迎候，却只见一男一女有说有笑地步行着走进来，顿时抹消室内沉重得无法遏抑的寂静。
两人看上去挺融洽的，姿态亲密像是一对，却又没有那些个鸳鸯眷侣恩恩爱爱的味道，大部分时候都是女孩子说得兴高采烈，裹在一袭黑色斗篷里的男子只是听、并不答话。
披着一件贵气的滚绒边群青大氅的小姑娘打头走进来，摘了斗笠脱了披风，露出下头男子样式的深蓝劲装，娇俏又英气。她一手抱着一只家猫大小、长得有些奇怪的黑白熊，另一手递出银两、笑着向麻溜地给他们拾掇了张干净桌子的店小二道谢。
小姑娘眉眼精致如若工笔细描的桃花，再甜甜一笑更加不得了，小二哥当场脸红得映亮了半边天。几乎所有没瞎的男人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调转过去，又慑于跟在她身后的男人的可怖气场，不敢表现得太露骨。
愈发轻弱的琴声不知何时转成了《凤求凰》。
男子一声轻哼，旁若无人地走到空位上坐下。小姑娘撇撇嘴追过去，费劲儿地摘下鹿皮手套捧起烫呼呼的茶杯，如释重负地笑着问男子道：“玄霄师兄，你冷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唯恐被人看见面貌的青年，赫然就是百年前昆仑八派之一琼华最负盛名的弟子、而今已然弃天道入魔的玄霄！
玄霄还没回答，趴在唐墨脚边的黑白熊——现人唤其为“熊猫”——便非常不开心地“哼唧”着抢道：“你咋不问问小爷我吃不吃饭？每天只能被迫啃竹笋的日子我真的受够了！我要黄花大闺女！！！”
唐墨毫不温柔地倒拎起它一阵乱摇：“既然你在扮演我养的滚滚就拜托配合一点，滚滚它是吃竹子的！还有，身为一只神兽你动不动就吵着要美女，格调呢？当心有除妖的过来收了你，到时候我才不会帮你说情！”
玄霄叩上茶盏，淡淡道：“何必这么麻烦？想让它安静下来，让吾碎其内丹就可以了。”
——这个男人是认真的。
意识到这一点，现名“滚滚”的上古神兽望天犼顿时老实了。
自己投靠的主人不靠谱，主人投靠的这只魔族更不靠谱，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想它一族当年多么叱咤风云混得那叫一个万紫千红总是春，怎奈世事变迁、神之血脉殒没，若不是它蹲守昆仑这么几千几万年就碰上这一只珍稀血统，它才不会整天受气！不过望天犼“滚滚”表示自己真是没看出来，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居然是半神！而她苦苦寻找近百年未果的恋人，似乎原先也是个上古时候的神灵呐……
——感觉很有趣。
望天犼微微眯了眯眼睛，趴在地上享用起了唐墨给它点的红烧排骨——它的主人还有些刀子嘴豆腐心，啧啧啧，真不像个干杀手的。
玄霄抬起赤红双眸扫了这只化形化得憨态可掬一点也不霸气的神兽一眼，转而对唐墨说道：“吾已入魔，无须进食，倒是你，一路跋涉辛苦，多吃一些。”
“我很能吃苦哒玄霄师兄~”唐墨笑嘻嘻地拍拍自己的胸口，表示自己从小在唐家堡的魔鬼训练下身体倍儿棒砍人如切菜拥有越受挫越精神的小强体质。玄霄不以为意，转言道：“吾早已不是琼华弟子，更不是修界中人，不必再唤吾‘师兄’。”
唐墨换了冰凉手背贴上杯壁，不甚正经地答道：“叫顺口了懒得改，师兄不也一直叫我‘唐墨师妹’来着吗？”
——虽然迄今为止他完完整整地叫她的次数不超过五次，她还是记得格外牢。
玄霄一怔，妖冶眸光倏忽暗了下去，低哑的话语伤怀得像是字字都染了泣出的血泪，触目惊心：“……吾是……随她这么唤的。”
这个“她”是谁，两人都再清楚不过，却不愿挑明。
往昔的欢笑如流水之不可追，往昔的痛楚却像唐门暗器的灼伤、淬了毒烙在记忆里，哪怕是不经意的触及，也会痛得撕心裂肺。
唐墨酝酿的一串话因此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她勉强地笑了笑，空蒙的瞳仁里像下着一场摧心折骨的霡霂小雨。唐墨低下头，借盘旋湿润的蒸汽熏烤红通通的眼睛，怕让玄霄看清以后，徒增悲伤之情。
她有些哽咽：“你寻到她的转世了么？”
“没有。”玄霄缓缓摇了摇头，面容冷峻，“若真是如她所说，她来自异界不受天道管束，或许这一点灵明已经回归故乡、回到她深爱的华山纯阳去了，这不失为……一个美好的归宿。”
——可她也深爱着你。
唐墨犹豫了一下，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但如果她的灵魂还在这世上游荡、如果她已经转世几个轮回以另一种模样好好地活着，吾定会找到她，至少要护她这一世不受外物所累，还能成为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无拘无束的方寸。”
酷炫狂霸拽的气势倒是有了，可玄霄的想法怎么听都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对劲——投胎转世后的希夷师姐还是当初那个女神皮流氓心的道姑么？——但他和自己是多么的相像，唐墨不敢怀疑他、不敢怀疑自己的做法事实上错得相当彻底。
兴许是小姑娘茫然无措的目光太刺眼，玄霄略一抬手挡住，沉声道：“无妨，我将她葬在昆墟玉顶，有那些冰雪陪着，也算一了她思乡情切。倒是你，你帮了吾很多，吾却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可是你能否确定墨清渊掌门……你口中的‘太子长琴’，也像你现在这般急切地，等着你？”
心中痛处被狠狠地捏了一下，唐墨咬着嘴唇，嗓子里莫名发出细微哭腔：“我相信长琴他会一直等着我……我是不是很傻？明明那时他说的那般决绝，他说……”
——他说：不要再来找我了，阿墨。
熟悉的气息断断续续，仿佛被谁刻意隐藏。
她还记得他扶着梨花树站在漫天花雨中朝她宠溺地笑，无论是谁，无论是太子长琴、是唐聿，还是墨清渊，他们都曾对她露出过如同面对心上至宝的神采，让她觉得，其实他的心意也是从未改变的。这是她求的天荒地老，即便做不到暮雪白头，即便他轮回千万世终究磨灭了一切记忆，无意中的邂逅让他似曾相识，她就会告诉他说：其实唐墨爱着的，从来就是这个他而已。
玄霄不屑地笑，弧度很淡，也很冷：“你的确很傻——那种靠夺舍邪术徘徊世间入不了轮回的东西怎会是善类？你仔细着别被他给利用了还不自知！”
“才不会！！！”
少女歇斯底里的尖叫惊得整爿店面一下子静得可怕，幽幽琴声亦被硬生生截断——这声清脆的娇喝太熟悉，雅间中的琴师手腕一抖，失手断了琴弦。
饶有兴味地侧目，看着那小姑娘因为气愤难平或是无可遏制的难过而颤抖着，双手按在桌面上咬牙切齿地对那黑衣男人声明道：“长琴不是那样的人，我会一直找、一直找下去，哪怕要我付出所有，倾尽一切，我也要……找到他。”
玄霄无言，只是从风帽的帽檐下以目示意她回头。
唐墨胡乱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倔强地忍住眼泪，转过身。
白衣琴师一手抱琴，一手优雅地撩开门口珠帘，半弯温淡笑容。璎珞映雪辉洒下浮光掠影，衬着他清俊的脸在这浓浓浅浅的淡中，异样温柔。
四目相接，既陌生又熟悉。
琴师笑若春山，朗声道：“阿墨，别来无恙。”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唐墨感觉到自己死去了多时的心脏，终于又开始了跳动。
“阿墨这些年承蒙玄霄兄照料了。添了许多麻烦，见谅。”
一把将唐墨拉到身后的动作极具占有的意味。玄霄见状，顿觉有趣。
——这便是那被打为凡人的天界乐神？他也是如此夺了方寸掌门仙体？
这一世渡魂为游走四方的琴师解子筠，与唐墨相认后他客客气气地拱手谢过玄霄，字里行间赶人的意思明显得不消多言。
玄霄故意磨磨蹭蹭的就是不肯走：“无妨，阿墨天真可爱，吾一直视她如亲妹。”
——屋子里突然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还要冷。
玄霄非常自然地顶着一张棺材脸唤出她的小名，由不得唐墨脑补其实他是在下很大一盘棋。现在插话她肯定会两头难做人，唐墨干脆蹲下去专心地逗望天犼·滚滚玩。
解子筠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却又不好发作。他继续温和动人地笑，直白道：“而今阿墨找到我了，玄霄兄便完成了任务。我自会履行当日约定，告诉你如何找到希夷。”
语毕，他附耳与玄霄低声细语，唐墨不动声色地凑过去听，却只捕捉到“玉横”“引灵”“人形偃甲”之类不知所云的字眼。剧情一下子又神展开，唐墨表示自己现在有点心律不齐。
再看玄霄：神色松动，掩饰不了的雀跃狂喜。他情不自禁地起身谢道：“此事甚好，吾定会找到玉横，把她的魂魄带来！待到得偿所愿，玄霄必将完整玉横奉与先生作谢礼！”
话音未落，他迫不及待地化作一道赤红魔氛乘风离开，甚至都没有向她道别！唐墨气闷，但又比谁都能理解玄霄的失态。
小姑娘扭头扯着琴师袖子，期待地问他是否真有妙法让他们的希夷再活蹦乱跳地回来，激动得语无伦次。
解子筠默叹，心道他都说了那么重的话这丫头怎么还是这么不长记性？那些蝼蚁……根本不值得她投入感情。
神思波动，面上不显，温文琴师含笑颔首：“此乃吾奔走数十年所得上古秘术，有活死人肉白骨奇效，只要三魂七魄俱全便能复生，阿墨无须担忧。”
——虽然这是骗你们的。
解子筠不无恶意地暗暗补充道。
暖上少女冰凉手指，拉近，琴师微笑着转移她注意：“既然还是追来了，就不要再去替别人操心。阿墨，这一世，陪我浪迹江湖可好？”
恍惚间又是榣山乐神，亘古不变的明媚春光里执一朵含苞若木花簪在她鬓边，弯了眉眼轻言：阿墨，你可愿随我看尽世间美景、踏遍万里河山？
她的回答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不会改变。
唐墨灿烂地笑着仰起头，只说了一个字——
“好。”
两人一马，从此仗剑天涯。
他们去看了江南水榭歌坊中才色双绝的花魁缠绵的舞蹈，也品了西北荒漠阵阵驼铃声中、姑娘思念情人而吟唱的凄婉歌谣。壮丽的古城落日，南疆女子的横波媚眼，东海沉船的宝藏，世界尽头有关神灵的传说……所有人间流传的他们都一一听过见过。直至最后落脚在莽苍大漠，唐墨偶遇一位古怪青年，才猛然记起自己还有一个太古时代的约定。
那日晴好午后，她前脚刚走出暂住的小客店饮马，后脚就不知道掉进了哪个异次元。一位年轻男子背对着太阳站在光秃秃的沙丘上笑着看她，明黄的衣衫一针一线都由金丝绣成、竟然比这万丈光芒更加耀眼。许是谁家望族贵胄，没吃药就打扮得跟只小黄鸡似的蹦跶了出来。
纨绔公子哥儿身边插着一大一小、一重一轻两把剑，他按着重剑柄，一咧嘴露出满口白牙。
他自以为帅气地一撩刘海，二逼兮兮地说：“诶嘿小炮萝~哥有头有脸有身材，转得了风车插得了断桥，欺身可虎跑，低头能探梅，家产上亿包揽全球五百强，情缘什么的不来一发嘛？”
从头到脚自内而外都散发着一股“哥就是辣么帅”气息的囧货她这辈子就没见过两个。唐墨迅速戴手套拎重弩、脚踩一发暴雨梨花针随时准备开匣，然后才不确定地问：“……假伏羲？”
金衣公子的帅脸瞬间就垮了。
“喵了个叽的你看哥都正装出场迎佳人了你就不能惊艳一下吗！？叫洒家叶二少！……实在不愿意叫‘剧本君’也可以=ω=”
“……我绝对听说过你。”咽下一句“给你取这种名字你一定不是你爹妈亲生的”，唐墨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如是说。
闻言，叶二少的笑容果然尴尬得不忍直视。
“好吧我承认，我就是那个为了宋息宴——也就是你‘女魃姐姐’——和一干军爷当街撕逼、和希夷组队后不小心把她给卖了的安静美男子……卧槽请把千机匣收好哥这种划水货是单干不过田螺唐门的！……也、也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她们的穿越与生死是不归我管的！我只负责这里的土著居民！”
说到最后，叶二少摸着下巴面露疑惑：“我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所有这一切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需要我维护的游戏，可是为什么……你们会如此……着迷？”
唐墨干脆利落地会心一击：“你这种一辈子找不到情缘的人懂个锤子。”
叶二少血条秒空当场躺尸。
他一脸血地趴在地上奄奄一息道：“不管怎么说，我答应你的三世相护已经结束了，你必须履行当初应下的条件。”
“但我允许你去和他告别……反正这或许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你的‘太子长琴’。”
听不懂他在嘀咕什么，唐墨跨出这个叶二少扭曲出来的时空，镇静地走进店里、抱住正在与望天犼相谈甚欢的解子筠。
——圆滚滚的熊猫用爪子捂住眼睛高喊着“秀恩爱死得快”从桌子上栽了下去。
没谁抽的出工夫理它，众人淡定喝茶。
琴师只道是女儿家爱撒娇，转身把小姑娘搂进怀里，不解：“阿墨？”
脸埋在他的衣服里，唐墨闷闷地说：“长琴……我们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再见了。”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主动向自己告别、先他一步离去。解子筠沉默半晌，低声问：“你还会回来么？”
唐墨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顾卯足了劲地点头。
若真如此，那他也就放心了。
解子筠“嗯”了声，目送小姑娘咬着嘴唇、低着头走出客店，身后跟了只胖头胖脑的黑白小熊。她的身影消失在漫漫黄沙卷起的风烟里，徒留下一阵深深浅浅的、蓝色的余韵。
但他们都不会知晓，这对唐墨而言只是一瞬，于他，却是足以将任何人逼疯的……累、世、孤、独。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解子筠（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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