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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梦袅 ...

  •   壹:梦起

      再见云扬的那一年我记得是初夏,那时我正循着百里谷的小径采药,溶溶细雨霏霏而至,我一路奔着去山脚处的亭子里躲雨。
      亭外正盛放着一池红莲,灼灼的绯色,与山涧的迢迢绿水相衬。
      云扬那时正策马而过,蒙茸细草衬着浅浅马蹄声,我正立在亭檐下,看着雨点点滴滴,时停时止,我的衣襟已沾了湿痕。
      云扬下马朝我走来,他来时手中执了把雨具,递给我时脸上的笑意温和,“姑娘,给你。”
      我看着他,不习惯他唤的这声‘姑娘’,舒眉笑了笑,“谢谢。”我边撑开伞边望着他,“我怎么把伞还给你?”
      他微扬着唇角,勾勒着一抹好看的弧度,“姑娘,明日若不下雨,我在此地等你可好?”
      我轻颔首,撑着伞迈步离开。
      每走一步,脑海里都是他唤的这声‘姑娘’。
      翌日,天空万里无云,我早早地到了亭内,到时看见他已经候在亭下了。
      他的视线专注地望着昨日一场雨后,更显出婀娜姿态的满池红莲。
      我走到他身后时他突然回头过来看我,长身玉立,眉目温润,“姑娘,你来了。”
      “你等了许久?”我浅浅笑问。
      “不久,从你昨日离开后到现在而已。”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像是山涧的泉水般悠然且自在。
      我愣了一下,然后不由扑哧地笑了,我将怀中的伞递还给他,只听他道,“在下云扬,姑娘芳名?”
      我胸口一窒,眉目动了动,默了一秒,“阿琅。”
      他和我坐在亭内说起话来,我才得知云扬这次来百里谷是为请药王出谷救人的。
      可很无奈的是,他被药王狠狠地拒之于门外。
      对了,药王是我的阿爹。
      即使我从未出过百里谷,我也听阿爹说过,谷内的山路萦回曲折,且四处天生迷障,外人着实难进来。
      我很庆幸云扬认得来谷内的路。
      我朝着他笑着拍拍胸脯说,别担心,我会帮你。
      我带他去见了我阿爹,我知道阿爹一向脾气执拗,十分不待见外来者,却没想到他见着云扬会是这么不待见,若不是我拦着,他早把云扬轰出百里谷五百里之外了。
      可云扬千里迢迢地来找阿爹是为了请求阿爹出谷救人,这人命关天的事不能耽搁,我悄悄将云扬带到了谷内西面的缺口,那儿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基地。
      我对他承诺七日之内我必会让阿爹答应他出谷救人。
      我常常玩乐的基地就隐在一片百果林里,那儿遍生着枝叶葳蕤的果子树,我从小就爱翻到树上摘各种各样的鲜果吃,为此阿爹说不应该叫我阿琅而该叫阿果。
      云扬呆在谷内的这几天,我每日都会来陪他,我对他说着我自小长大的百里谷。
      我带他躺在高高的杏树枝头,彼时花满枝头,杏花飘落,纷纷繁繁。
      我指着山丘上那株开着黄色花骨朵却结出黑色果实的参天乔木,告诉他那是帝休树,吃了它的果实能让人心平气和、清郁散火。
      那些攀附着石梁生长,与兰草果实相似的是黄棘树,女子吃了就不能生育小孩了。
      还有生长在山涧缝隙里,开着艳红花瓣的叫葶苧草,可千万别误吃了,有剧毒的。
      在我们谷内四时开有不谢之花,九节长有不枯之草,就像阿爹说的,百里谷的一花一木都是孕育着灵气的宝贝。
      “阿琅,你没想过离开这儿去外面瞧瞧吗?”我说了这么多,云扬后来只问了我这么一句。
      我微微怔住,摇了摇头。
      离开这儿去外面瞧瞧?这是我这么些年来从有过的念头。
      我从小时就爱光着脚丫在山涧里四处跑,阿爹给我绾的云髻上飘拂着珠翠,随着我奔跑的步子一晃一荡的,在林间碰撞出叮咛叮咛的脆响。
      每当我玩累了就睡在翠苔盈阶的山梁上,与谷内的珍禽异兽同眠。饿了就循着路子回到阿爹亲手搭建的竹屋里讨吃的,不然就溜进白果林里,爬到树上采摘鲜果吃。
      我当真没想过有一天要离开云谷,这儿的一切都已经入了骨血,成为了我身体里不可或缺的部分。

      贰:京都

      可云扬对我说,“阿琅,若是你去了外面看看,就知道这儿或许并不是那么宝贝了。”
      我立即下意识地否认,“不会的,阿爹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地方比我们的百里谷还好了。”
      “阿琅,不如我带你去外面转转吧。”云扬突然对我说道。
      我听后,愣了又愣。
      纵使我打心底认定百里谷没别的地方可比了,可我也还是个天生爱玩的女孩,而阿爹从小就不允许我踏出百里谷。
      现在我一听到他说要带我去外面,立时对那新鲜的世界产生了好奇。
      我思忖了半晌,然后朝他点点头,“云扬,那你带我出去看看吧,我也想去看看外面到底是怎么样的。”
      云扬对着我微微一笑,然后带着我竟是半盏茶时间不到就飞离出了百里谷。即便我在谷内里呆了这么些年都还不如他熟悉出谷的路子,我心底渗出一丝微甜的滋味。
      他带我到了京都,他所居住的皇城,我还真不知道他的轻功能这么好,只揽着我轻松一跃,我人已经站在百仞高的楼台上。
      我站在楼台上放眼望去时有些愣住了。
      京都内外一重连着一重皆是珠帘掩映的楼台阁榭,参差坐落,视线所及回廊曲舍,层层叠叠,绵亘三百余里,数不尽有多少门户。
      响在我耳畔的喧笑声接接连连,或出自市集坊间,或出自桂殿高台,亦或出自香榭闺阁,总归是如丝如缕,不绝于耳。
      他带我迈下楼后,我跟随着他穿梭在行人如织的长街里巷中。
      街道两边高悬着一层接一层的彩灯,与苍茫的天际连成一线,丹桂般的光泽随着清风晃荡晃荡的。
      等夜色一升起,便是霞光万丈,看去宛若一川细碎的银河铺陈,便有万千流萤落梦,光可烛三界,依着雕楹绣户,琳琅璀璨,皆倒映在这漫天素魄蟾光之中。
      我屡屡停住脚步,都感到自己淹没在了茫茫人海中。
      他带着我回到百里谷后,我独自坐在竹屋前的台阶上,托腮凝眸,视线望着未知的远方。
      阿爹突然过来我身边坐下,他像往常那样摸了摸我头上的珠冠,“阿琅,有心事?”
      我侧目看着阿爹,有那么一刹那,眼底有点点荧光流转,我突然失神道,“阿爹,外面那么漂亮,那么热闹。”
      阿爹沉默了半晌未语,我以为他在气我偷偷出谷了正不知道怎么办好,哪知阿爹突然道,“阿琅,看你这几日都昼夜不歇地帮云扬游说我救人,你喜欢他吗?”
      我怔了怔,颊边立即灼烧了几分,我垂下眼帘,很轻地回了一声‘嗯’。
      其实从我再见到云扬的那一眼,他策马而过,丰神如玉,我只匆匆一眼,便不敢再忘却他向我走来的瞬间。
      “如果他娶你,我便出谷帮他。”
      我一愣,抬眼讶然地望着阿爹,他的神情,从未像此刻这样认真。
      令我万般高兴的是云扬竟真的答应娶了我,我想大概是我终于等到了这刻。
      我们朝着百里谷北面,朝着天地,朝着阿爹,朝着彼此,起了誓,拜了堂,我便成了他的妻子。
      云扬带着我出了谷,离开的时候,我心中万般不舍,云扬温柔地揽着我,对我承诺以后不管我什么时候想这儿了想阿爹了他都会陪我回来。

      叁:结缘

      当我离开百里谷去到京都后,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阿爹治好那人的代价却是付出自己的生命。
      我跪在阿爹的榻前,看着阿爹一宿变得骨瘦嶙峋的身躯泣不成声,“阿爹,你以前救活了那么多人都相安无事,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阿爹血色尽失的苍白脸庞上浮现着淡淡笑意,他轻轻抚了抚我的发髻上他亲手为我制的珠冠,“阿琅,我们鲛人一族体内流着能解世间百毒的血,那女子所中之毒,只能由我割脉换血才能救活。为医治病患丢掉我这老命也不算什么,我不过是舍不得你。我的女儿,你一定,一定要在这漂亮又热闹的京都好好活着,像从前那般快乐。”
      我们鲛人一族曾为了躲避人类的追杀隐居于百里谷,我们为数不多的同伴先后逝去,至今弥留世间的鲛人便只剩下我和阿爹。而阿爹用自己百毒不侵的血肉救死扶伤,成为了世人眼中的药王,世人却不知道当今药王是一只曾被他们无情杀戮的鲛人。
      我不需要什么百毒不侵的身体,我只要我的阿爹回来,我要阿爹给我制衣服,给我抓鱼吃,给我梳发绾髻......
      可我不知道,云扬让阿爹舍命救的女子是他青梅竹马的相好。他们两家皆为商贾之家,在京都内堪可作富可敌国,两大世家早在孩子还在胎腹中时便已结为姻亲,就只等那女子长大后云家用八台大轿迎进门来。
      自那女子治好后,云扬安置我住在城西外的桃园里,我再难见到他影踪了。
      我只知他从未将我带去拜见过他的爹娘,也从未向任何人说过我是和他对着天地拜过堂的妻子。
      云扬每每来的时候,我要么独自在屋前的台阶上跳方格子,要么趴在树上嗅着满树桃花,要么就蹲在灶头前烧火,弄得自己满脸都是灰沙。
      我喜欢他来,因为他会带着我去热热闹闹的街上。我不太敢一个人出去,这儿的街巷里三重外三重,弄得我眼花缭乱,我一个人会找不着路回家。
      我留在热闹的京都,转眼间便是初春。
      独自坐在园下的凉亭里,呆望着池边已舒了新芽的绿柳。
      我望着望着,突地起身,脱了鞋子,翻身爬到树梢枝头。
      葳蕤枝叶剪下几缕阳光散落在我脸上,我习惯了素面朝天,不御铅华。
      还记得云扬上次陪我到集市上时,我是第一次看到卖给姑娘们的胭脂粉末,觉得新奇有趣,他便给我买了一盒。
      我回去后对着桃园的一塘池水,把那香粉仔细抹在脸上,完事后看见水面中倒映出的脸后‘呀’的一声,就如看到了后山树上倒吊着的猴子屁股。
      我一侧目时正看见云扬不知何时站在池畔看着我笑,我立即将脸埋进水中,憋了半晌也不敢再抬起头来。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涂女孩子惯爱用的香脂香粉了。
      我坐在高高的树桠上,曳地的裙摆随着我晃动的脚丫在风中一摇一荡,我仰望着头顶的黛色苍天,打从心底地那么想念百里谷也那么想念云扬。
      从我来这到这儿就未有过机会回过百里谷了,我也有很久未见到云扬的身影了,他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我还记得他在我出谷时答应过我只要我想家了就陪我回去,那时他眉目清雅,眼神清透,让人无端陷了进去。
      我跳下树梢,决定去找他。
      他是我的相公,我在偌大的皇城唯一熟识的人。没有他,我并不认得回百里谷的路。

      肆:变故

      我一路寻到京都上下无人不晓的云家府邸上,发现金碧辉煌的府内上下处处张灯结彩,叠满了喜庆的字眼。
      我随着涌动的人群进去,耳畔不断传来喧闹的笑声,我这才知道今日乃是云府公子和柳家小姐大喜的日子。
      两家院门对着京都老百姓通宵敞开,筵席大摆三个昼夜,老百姓们都是沾了这两大世家的喜庆来争相吃酒贺喜。
      我站在雕窗绣幕外,落眼处尽数呈现出京都的繁华,此刻在我眼底,却如长烟落日般荒凉。
      攒动的茫茫人海尽头,我望见明烛高台上一对新人穿着金缕红裳,执手相望的身影。
      我转身离开时,唇边抿了丝苦笑,我也曾与他执手相望,我记得那时他和我跪在百里谷最高的山丘上,对我承诺他会护我爱我,一辈子守着我。
      可我才知道,原来他做着一切不过是为了哄我,为了让阿爹救他心尖上的女子,他不惜和我这个他并不真心爱的人缔结姻缘。
      我不怪他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骗我,我悔的是我让阿爹救那女子,要的却是我阿爹的命。
      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在七年前,便让自己喜欢上了他?
      我现在找不到回百里谷的路,在这漂亮又热闹的京都,我也寻不到一处累了就能安心卧下来睡着的山梁。
      云扬成亲之夜,洞房花烛之时,我坐在桃园外最高的一株梧桐上。
      月凉如水,我抬眼望着满天闪烁的星,耳边不时传来夏鸣虫的啼叫,这时停时歇的吟唱唤起了我的回忆。
      那一年,我大约十三、四岁罢,我一纵身跳进水里,把沉入潭底的他救上来,他那时全身已经僵硬,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我用树杈割破自己的手腕,蓄了一碗我的血,喂给了他。
      他醒转后,我正蹲在一旁攒着火星子,他那湿透的衣服已被我炙干了。
      我将他的衣衫递给他,一双眼珠子好奇地望着他,“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而且还落尽水潭里了?”
      我在谷里这么久,几乎没见着几个外人来,所以对他的到来感到几分欢喜。
      “我是随着家父狩猎,结果却迷路了,不慎滚下了山崖,没想就落进水里了。”他边穿衣服边回我,待他穿好后起身像我鞠了一礼,“我叫云扬,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他那时虽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但谈吐举止甚为温文尔雅,他朝我笑的时候,漆黑的眼睛倒映着幽清的月色,我便觉得分外好看。
      我轻轻笑着,“我叫百里阿琅,你唤我阿琅吧。”
      他掉下来时泡在水里,被水中吐着毒辣信子的水蛇咬的遍体鳞伤,浑身上下都是青紫的伤口,我那时还小,而我的血也只能暂时抑制住他的毒性。我知道如果没有阿爹出手救他,他终究会毒发身亡。
      我将他带到了阿爹面前,阿爹正在竹屋里捣药,看着我扶了个人进来后立即走了过来。
      我抓着阿爹宽敞的袖口摇晃着,“阿爹,你快帮我救救他。”
      阿爹细细打量了他一眼,“先把他放下吧。”
      我依言将他扶到床上,阿爹走过来时摸了摸我头顶上的两个圆角发髻,“阿琅,你再去采些解毒散淤的草药来吧。”
      我立即调头,一溜烟跑到了山上采药去了。
      云扬留下来治伤的那段日子,是我在谷内这么久以来里最欢快的时光了。
      因为以前我对着谷内遍野的幽草,对着树梢枝头的鲜果,对着潮乎乎的蓝天白云,大多时候都只能自言自语,自他来后,我便找到一个人能陪我多说说话了。
      起风的时候,我牵着他翻上谷内最高的沙丘上,我们爬到一株古树上,听着林间风送松涛,望着远处山岚叠翠,几川瀑布飞悬在山巅,奔腾而下的汹汹水流汇集成缠绕着整个百里谷内,最为悠长、深壑的清潭。
      我指着那潺湲的水,浅笑吟吟,“我还记得那日我正在果林里摘杏子,一回头便看见你浮在潭子里,我立即丢下满衣兜的杏子朝你奔去了。”
      还是少年的云扬微笑着拍拍我的头,“阿琅,我真高兴,因为我比杏子重要。”
      我一听,舒着眉,咯咯地笑了。
      云扬才在谷内呆了没几日就看出我有多爱吃鲜果了,我的衣袍里每日塞的满满的一兜都是果子,有时候在林子里一时跑快了,果子便掉了一地,被从林间窜出来的小兽立即叼了去。
      我悠然地躺在一根茁壮的树枝上,双手支着脑袋,他也躺在我身侧的树枝上,我和他谈着天说着地,我将我所知晓的都给他讲说。
      尽管我知道的所有便是我那终日爱在竹屋里鼓捣制药的阿爹和谷里的花花草草,但我却依旧能滔滔不绝,昼夜不歇地和他畅谈。
      云扬也给我说他的事,他说他从很小的时候家里就给他请了夫子来,教他满腹学识,教他做人做事之礼,还教他为商为官之道。他的父亲还请了他们那儿最好的武士教他骑马,教他射箭,还教他一身厉害的功夫。
      从他记事以来,他每日都是在师长的看管下生活的,每天临睡前他爹会检查他一天所学的课业,如果父亲稍稍不满意,便会罚他。
      他从小到大一直这么过着,每每看着和他同龄的小孩在嬉戏到闹时,他却并不觉得羡慕,因为父亲常常告诫他,今后他是要担起云家上下百余口人的主子,他绝不能够有稍微的做不好。
      所以他一直让自己拼命地做好父亲交代的每件事,也一直那么地尊戴父亲。
      可他说,直到在这儿遇见了我,当看着我那么随心所欲地在满山遍野里跑,看着我像一只小鸟般自在地在这片天空下笑,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羡慕了。
      在这儿,他体会到人世间原来还有这般无忧无虑又潇洒快活的自由滋味。
      我那时还小,并不懂得他语言里的厚重,我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原来是那么浩渺却也那么空荡。
      可我知道他的伤势好的很快,痊愈后他便要离开了。
      我那时心底满满的都是不舍得,虽然我们在一起呆了不到半月,但这些日子,我都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我只知道给他上药时是我,换药时是我,夜间他坐在山梁上吹笛子时,在他身侧安静听着,随他入梦的是我,带着他踏过了百里谷内每一寸芬芳泥土的也是我。
      他伤好离开时,阿爹依旧是那不待见外来者的性子,并没来送他走。
      我一路跟着他送他出谷,脚下每每踏出的步子,都第一次显得那么酸涩。
      我很想开口让他留下来,因为我那时纵使还小,却也懂得‘犹恐相逢是梦中’的滋味。
      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知道他也有自己的阿爹。
      我望着他走出谷的身影,淡青的衣袂在风中飞扬,却不想他突地折了回来。
      在我怔愣间他在我额头上烙下一吻,他脸上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与慎重,他向我许下一诺:
      “阿琅,等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然后他转身离去了,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我慢慢地笑开了。

      伍:归去

      这一夜,我的梦里被少年时的回忆淹没,等我被四周透彻的凉风惊醒时,我慢慢睁开眼,一颗颗晶莹的珍珠顺着树梢滚落了满地,在静谧的夜色中发出凄清的脆响。
      我从来不知道从我的眼里会流出漂亮的珠子来,阿爹从未告诉过我。
      我也并不知道,这便是鲛人的眼泪。
      我跳下树梢,决定去找云扬,不为别的,只为让他告诉我,回家的路。
      既然他转眼间已遗忘了我们年少时相识的经过,我又何必向他提起。我曾还以为他是记得我的,所以才会回百里谷找我,才会答应娶我。
      可原来是我等错了。
      我抱着阿爹的骨灰盒,站在云府外,耳畔处仍旧是一片人声鼎沸,我穿行在重重人影中,寻着那袭青影。
      最终我寻到的不只是他,还有靠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的妻子。
      他看见我时怔了一下,或许他从没想过我会在这时候来找他。
      他支开了站在他身边那位温婉动人的妻子,带着我走过云府外曲曲折折的回廊,我们在一处凉亭下止步。
      他静默了片刻,对着我解释道,“阿琅,我和兰儿是指腹为婚,她终归是我们云家认作的媳妇。阿琅,你再等几日,等我处理好了这厢的事,我便将你带到爹娘面前,让他们答应认你作我的妻子。”
      我轻轻笑了笑,“不用了。当初我嫁给你也权是因为我想让阿爹答应帮你救人,现在她已经醒了,我便也可以回到谷里去了。我来就只是想问你从京都回去百里谷的路。”
      他颀长的身影背着光,沉默了一下,“阿琅,对不起。”
      我浅抿着唇角,扬起清清淡淡的笑意,“没事,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外面这么大这么好,我在这外面也尝足鲜了,以后回到百里谷也不用再惦念了。”
      他又沉默了半晌,终是开口道,“阿琅,我送你回去。”
      “嗯。”我轻轻颔首。
      他一把揽住我,只纵身一跃,便像从前那般一眨眼飞出地面百丈高,我搂紧了怀中的骨灰盒。
      他的功夫的确出神入化,我知道明明百里谷那么远,我坐在桃园最高的树上望了那么久,都望不到一点我熟悉的百里谷的影子,可是他却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将我送回了我的百里谷。
      我们站在谷外出口时,我看着他,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他了,我向他挥了挥手:
      “再见了,云扬。”我脸上仍挂着清浅的笑意。
      在我转身后,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立即转身离去,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将阿爹的骨灰小心翼翼地撒在谷里的每一处,我知道阿爹对我这么做定是欢喜的。
      我会在谷里永远陪着阿爹,因为我已明白,这儿才是我和阿爹的家,我永远不会再出去了。
      因为,外面的世界再好,也不如我的家好。

      陆:梦醒

      百里谷外,云扬看着阿琅的身影永永远远地消失在他的视线后,亦转身离去。
      其实云扬心底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阿琅不属于京都。绕是他带着她到了他所在的这座繁华都城,她也终究不会适应的。
      从他在百里谷偶遇了药王的女儿百里阿琅,他感慨着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一个女子,他却不能早些遇见她。
      他记得那日在谷内,阿琅不像往常那样潇洒,甚至有些促狭地向他走来时,她虽垂掩着眼帘,但他能看见她薄薄的眼睑处遮盖不住的赧然。
      他听见她低低的,和平常一样清软的嗓音,却是那句,“阿爹说,他会出谷救人,可是,他要你娶我。”她说完后又蓦地抬起眼睛看着他,“不过你大可不必娶我,我会想别的法子说服阿爹的,你放心,阿爹很疼我的,他……”
      “阿琅,”他突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娶你。”
      那一刻,他突然想放下所有,他的父亲,他指腹为婚的妻子,他肩上担起的整个云家。
      那一刻,只想和眼前这个女子一起,听她眉眼弯弯地对他述说着她全部的世界。
      可是当他一回到云家时,一切的担子又已经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
      他默默看着台上仍旧威严却已显苍老的父母,看着奔波在偌大的云府里的丫鬟下人们,看着书案上一叠叠厚重的账本,他知道这才是他面临的现实。
      他和那个百里谷女子的一切,都只像是做了场梦。
      而这个梦,他清楚,云府内外,京都上下,没有人会承认。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想把这个梦挽留在身边,在他累了的时候可以去重温一遍。看看那欢快的笑脸,听听那清软的声音,那便也够了。
      可既然是梦,也终归有醒的时候。他到头来终是留不住她了,唯一能为她做的便只有将她送回梦开始的地方。
      走出谷后,云扬掩下眼帘,一路都只是徒步走着。
      他觉得心口像是丢掉了什么,空荡荡的。
      他走得太过失神,以至在下山时没注意,一脚不慎地在崖边踩空了。
      ‘噗’的一声他掉尽一汪幽深的潭子里,他正要从水里飞身而出,不料水下一条吐着毒信子的蛇一口咬在他臂膀上,他身体一抽搐,猛地甩开水蛇,咬着牙关运足功力才飞上了岸。
      他一上岸,运功将蛇毒从体内逼出来后,立即闭上眼睛就地调息。
      片刻后,他的脑袋变得昏涨涨的,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一直在耳畔作响。
      ——我叫百里阿琅,你唤我阿琅吧。
      ——阿爹,你快帮我救救他。
      ——我记得那日我正在果林里摘杏子,一回头便看见你浮在潭子里,我立即丢下满衣兜的杏子朝你奔去了。
      ——阿琅,等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云扬倏地睁开眼睛,那些丢失的回忆一股脑儿地涌进脑海里,他记起了!
      年少时随父亲狩猎,他不慎掉下了山崖,落进了山谷的水潭里,是那个叫阿琅的女孩将他从水里救了上来。
      他记得那时沉在水底,被水蛇团团缠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被那毒蛇咬穿了多少孔,他只记得浑浑噩噩间,感觉到已经支撑不住快要窒息而死时,一双温软的手搂住了他。
      他闭眼的时候,看见了一个身影,线条优美、修长的鱼摆在水中轻轻飘动,一双四月湖水般的眼睛望着他,干净、剔透的眼神,刹那间闯进他失去跳动的心口。
      她救醒他后,一直伴在他左右悉心为他治伤,而那些时日,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伤好后,他离开之时心底就早已打定了主意,回去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告诉父亲他将来不会和兰儿成婚,因为他的这一生只会娶那个在百里谷里救了他的女子。
      他也想好了,如果父亲不答应。那么他什么都可以不顾、不要了。因为这世间,没有什么比阿琅更让他觉得珍贵的了。
      可是,他却没想到的是他竟忘记了这一切!
      那日阿琅送他出谷后,他在一路疾奔回去的路上,体内竟还有潜藏的蛇毒发作,那缠绕住周身的毒气令他痛晕在一片荒茫的丛林中。
      再次醒来后他的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他已经不再记得曾爱过一个女子,叫百里阿琅。
      云扬猛地从地上踉跄起身,顾不得手臂上刚被毒蛇咬下的伤口,跌跌撞撞地朝着百里谷急急奔驰回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云梦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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