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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病(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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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乙忺在沈南孤大婚那日只是受了些寒气,本就是无甚大碍,但沈南孤却执意让她休养。萧潜说:“其实庄主也很怕,怕小忺像三年前那样又病一场。”
沈南孤成亲那日来了不少人,有从正门来的,也有从旁门左道进来的。手执请柬从正门来的,自然好好的送下山。至于走旁门左道的就另有商议。其中以夜雨楼为主,沈南孤依照情势不同,分别处理。乙忺虽有耳闻,却未得过问。
这期间她见过潘罗一次,是潘罗主动来天机门看她。素日姑娘家的装扮已经换做妇人的盘发,言谈之间与先前别无二至,更是殷殷叮嘱她多注意身体。“小忺每每病了,南孤都很担心呢,三两天便要往这里来。以前我虽与他订婚,但于你们兄妹总是外人,现在可是好了,以后南孤忙的时候,我可以替他来看你了。”潘罗这样说的时候很是欢喜。
之后乙忺静养数日,非但没有起色,反而重了几分。萧潜见她总说:“不要想那么多。”兰俞也道:“何必与自己为难?”乙忺都是应了。
她有时会对着窗外的冬雪发呆,有时手里拿着书,心思却不在书上。丹青问她:“门主,你在想什么?”乙忺总是报以一笑。
那日外面刚下完雪,乙忺对她说:“丹青,我想出去走走。”
丹青给她披上那件墨狐裘,乙忺却不肯穿。“换一件吧。”她说。似乎是想过了什么,又道:“我就在院子里走走,披件斗篷就使得。”
乙忺的院子里只有几棵翠竹,到了冬天很显荒芜。乙忺就站在那几棵竹子旁边,以指节敲了敲,而后便盯着枯绿色的竹子发呆。丹青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恐她在雪地里站久了受凉,轻唤了一声“门主”。
乙忺仍旧看着竹子,对她说:“丹青,‘讳莫如深’的故事你看了吗?”
丹青记得数月前门主也曾这样问过她,她事后特地在书库里翻找过,这句话评论的是孔子记述鲁庄公兄弟子嗣夺位的事情。原文说“讳莫如深,深则隐。苟有所见,莫如深也”,便是说忌讳的事情要深深隐藏起来,如果看到了什么,不如秘而不宣。
丹青问:“门主,你是不是……”
乙忺淡淡的,“丹青,不要说。”
“可是门主,你说出来心里好受一点,说不定病就好了!你现在自己思来想去,闷在心里,身子好一日坏一日的,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丹青,你说这竹节的心是空的,会不会疼?”乙忺说完自己先笑了,“我是在屋子里闷得久了,只会说胡话,咱们回去吧。”
到了夜里,乙忺便有些低热,闷闷的咳嗽。丹青就要去叫人,乙忺不让,“刚下完雪正不好走,好歹等到了早上再说吧。我这会儿正想睡呢,不然又折腾了起来吃药,我也不耐烦。”
自家门主哪里是会不耐烦的人?怕烦了别人才是正经。丹青嘴上答应,给她好好的掖了掖被子便悄悄出去遣人往天梁门请萧潜。
(二十九)
萧潜来时,乙忺正在榻上辗转,咳嗽不休,哪里是能入睡的样子?
“萧师兄……”乙忺心里尚还清楚,“咳咳,一定是丹青那丫头不听话,咳咳,这么晚了……”
萧潜按住她,“少说两句,我给你开些止咳消喘的药,一会儿喝了好好睡一觉。”
乙忺点了点头,捂着帕子咳嗽。
萧潜坐在她床边说道:“你何等玲珑剔透的一个人,怎么到了这事上这么糊涂?既然放不下,就好好的把事说出来,你在心里藏了这么多年,除了让自己不好过以外,难道还有一丝半点的益处?”
乙忺边咳边说:“至少别人好过。”
“他看着你不好过,他就好过了?他要是那样的人,值得你这样吗?”
“我说了能怎样?他无意于我,倒是又念着我的病再为难,又是何必?那岂不是强人所难?”
“是,所以你每日就在心里纠葛不清,不能向他说,不能让人看出来,半个字也不可以提。你敢说他成亲那日,你就没有一点委屈?你为他做了那么多,潘罗做了什么?”
“不是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你这病不是这么来的?你这阵什么都吃不下不是为了这个?好好的出去看什么竹子,还不是心里难受?竹子空心的不会疼,但你是人,你会疼。”
“别说了,咳咳,咳咳咳……都已经,咳咳咳咳……”
萧潜伸手给她按穴止咳,“我现在倒真希望能回去,回到庄主还没认识潘罗的时候。”
“回不去的,师兄。”
“是啊。”萧潜说,“所以你得好好养着,养好了身体到外面认识个清俊公子,也就不想这个了。”
乙忺边咳边笑,“我都这个岁数了,哪里还什么清俊公子,等死罢了。”
萧潜立刻板起脸,“不许胡说。”
第二日中午,沈南孤便过来看她,这是他成亲后第一次踏入天机门。适时乙忺刚吃了药倚在床上,她常年苍白的脸颊因低热而有了一抹红晕。
沈南孤探探她的额头,皱起眉头,“怎么还没退热?”
“哪有那么快。”乙忺笑了笑,不由咳了数声。
“你这又病了,我出趟门都不放心。”
“你要出门?”
“小事而已,”沈南孤说,“桃源府府主向我求《药师经》,没有求到竟一头病倒,我送他回去。毕竟他身份不同,不好使人代劳。另外有几个盘口最近不太安定,我也顺便去看看,过年之前就回来。”
“那你路上小心。”话说出来乙忺就笑了。
沈南孤也笑,“我要怎么小心?现在想找出个奈何我的人都难。”
“是呢。”乙忺笑说,“你这次和谁去?”
“和阿罗一道,正好带她出去转转,再有就是夏风。”夏风是太阴门门主,这两个人的本职就是护卫庄主,带他们去是很妥当。
乙忺点头应了。沈南孤嘱她好好休息,又问她想要什么,好带回来,俨然是把她当成年纪尚小的师妹。
(三十)
乙忺素有咳疾,卧病数日,虽然退了热,却一直时断时续的咳嗽。门里的师兄弟有时会来看她,但多数时候,她都是这样一个人靠的床上,一手搭在腰腹间,一手放在身侧,似睡非睡。
这时,乙忺听到“吱呀”一声,只道是丹青进来并未留意。隔着重帘却是小夜在说话,“别在这儿捣乱,门主正休息呢。”是故意压低了声音。
“我就看一眼嘛。”小女孩儿说。
“你上次不来看过了?”有细碎的衣摆声,两个人似乎在拉扯。
“上次我就看了一眼,你们就怕我打扰门主休息把我拉出去了。”似乎很是不满。
乙忺睁开眼睛,从门口到她床前有数重纱帘遮挡,看不清外面的人。乙忺道:“是小如在外面吗?”
“门主!”孟如穿过几次纱帘跑过来,带来一阵风,乙忺又忍不住咳嗽。
夜离殇在后面拽她,“跑什么!看你!又害门主咳嗽!”
“门主都没说我,你说我什么!”小如倔着性子说。
“好了,没事,过来坐吧。”乙忺说。
小如毫不客气的坐在她床边,“你怎么又病了?他们说庄主成亲那天你可厉害呢,一个人单挑九大门派!我看一点都不像嘛,你这么病病怏怏的。”
夜离殇听到这话都要被气死,“你到底会不会说话了!别没事在这儿给门主添堵,快出去!”
“没事,让小如在这儿坐会儿,我整天躺着也闷。”乙忺道。
“看见没?看见没?”孟如对夜离殇得意洋洋。
夜离殇正郁闷,听乙忺说:“小夜,你把那边桌上的糕点拿过来吃吧。”
夜离殇听话去拿来端给乙忺,乙忺让他和孟如两个人吃,自己却不动,“我吃不下什么,你们吃吧,还是丹青刚做的。小如也到那边坐吧,离我这么近,别过了病气。”
夜离殇吃了一口点心,问道:“门主,你这两天好点没?”
“好多了,就是萧师兄不让我起身,总在床上躺着没什么力气。”
孟如擦干净手,两只手掌对在一起使劲搓了搓,搓热了放在乙忺胃上,“这儿还疼吗?”
乙忺笑说:“不疼了。”
“那点心这么好吃,你怎么吃不下?”
乙忺握着她的小手说:“胃伤了,吃不了什么,你要听话,不要和我一样,到时候再好吃的点心都吃不了了。”
帘子又被风吹动,丹青端了食盒进来,“你们怎么来了?”
夜离殇指着小如说:“还不是她吵着要来看门主。”
孟如说道:“我来看门主,怎么了?”
乙忺拍拍小如的手,对夜离殇说:“你带她去吃饭吧。”
“好,门主你好好休息。”夜离殇答应。
丹青正把食盒放到桌上,小如顺手掀开,见里面只有一碗米汤,瞬时怒气就窜上她的小脸,“你怎么就给门主吃这个!”
乙忺笑道:“我吃不了别的,吃了该闹得吐了。”
“可是你吃这个病怎么能好?”小如说。
“会好的,放心吧。”乙忺道。
小如一撇脸,“我才没有担心!”说着也不等夜离殇,自己就跑了。
(三十一)
乙忺端过米汤,向丹青问道:“可有庄主的消息?”
“没什么特别的,就说一切都好。”
“那就好。”乙忺若有所思的喝了一口,又转头看向窗外。
“门主,你在想什么?”丹青问。
“桃源府府主程烟波虽然已年过半百,但一直很硬朗,突然病倒我担心有诈。”乙忺道。
“门主这么担心,不如让人去告诉庄主。”
“我能想到,子良一定也想到了,而且有阿罗和夏风和庄主一起去,即便真的有诈也不能如何。”
“那门主还担心什么。”
乙忺笑了笑,丹青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门主自然是担心庄主有万一。
此时乙忺说:“一会儿你为我换件衣服,咱们去天相门一趟。”
“门主,请子门主过来不就得了,你何必自己去一趟?这些时日你每天都只喝些米汤,哪里力气起来。”
“不是这么说,庄主不在,子门主代为处理庄内事务,我去见他是应该,请来就是失礼。”
“可是,门主你还病着呢。”
“我一年到头哪天不是病着?没有妨碍,你也不许和萧师兄说。”
说起萧师兄,丹青心里就打鼓,“门主,你还是别去了,不然萧师兄非吃了我不可。”
“你不说便没事,咱们也就快去快回。”
丹青拧不过自家门主,只能备了轿子陪门主往天相门来。当天下午,乙忺和子良在天相门的书房里谈了很久。丹青不知道自家门主和子门主谈了些什么,她只看见子良送门主出来的时候,门主的脸色有些苍白,伴随着间歇的咳嗽。乙忺对子良说:“余下的事就有劳你了。”
子良点头,“你回去安心养病,丹青,好好陪你们门主回去。”
丹青扶过乙忺,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重量,“门主,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累了。”
(三十二)
丹青很少见萧潜笑得那么温柔,事实上萧潜这样笑的时候,一般都不会有好事。萧潜的笑容越来越温柔,对她说道:“丹青,现在很会做事了嘛。”
丹青背上一凉,看着萧潜的眼神由害怕变成惊恐。
乙忺费力的从床上起来,边咳边说:“不怪丹青,是我……咳咳……咳咳咳咳……”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萧潜把她塞回被子里,“自己有咳疾还到处乱跑,再烧起来吃不下东西,胃又该疼了。”
“有劳……咳、咳……有劳萧师兄了。”
萧潜给她掖好被角,“少说些话,睡一会儿吧,今晚我在这儿守着。”
“不必了,有丹青在……咳咳咳咳,怎么敢……咳咳……”乙忺咳得喘不过气。
萧潜扶着她坐了一会儿,又给她按揉穴位,“闭上眼睛,不要说话。快点好起来,就不用三天两头的折腾我了。”
一阵咳嗽之后,她也累极,这次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就听话的闭目睡去。
当晚还算平静,乙忺咳醒了一次,萧潜给她按摩之后,又渐渐睡去。到了第二天早上,兰俞来接萧潜的班。又过了七八日,乙忺的咳疾才有所好转,只是仍旧吃不下什么东西,每天只能喝些米汤。丹青见她日渐消瘦,心里既担忧又着急。着急的又岂是她一人,萧潜和兰俞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也毫无起色。心中之病,到底不是人力能医。
一日,兰俞趁她喝药的时候,与她说道:“门主,我看过《法苑珠林》了,其中有一句‘除去恩爱,可以度苦’,觉得很好。”
乙忺说:“是,我也觉得很好,然而大罗金仙的境界,我等凡人终是难以效仿。”
“门主待人一贯宽和,我听说便是吕门主屡屡与门主为难,门主也从不计较,这不正是佛家所说修无常想,为何在自己的事情上还这么不明白?”
“那不算宽和,更不能算无常想。”乙忺淡淡的笑,忽而问道,“兰师弟,其实兰家已经有很多代看不懂《药师经》了,对不对?”
兰俞很是惊讶,而后说:“……是,……门主怎么知道?”
乙忺说:“即便我现在无力掌事,也还是天机门的门主,岂不闻:‘天机不可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