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击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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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取出藏在床底的那只箱子，它上边压着厚厚的尘土。
我居然还记得它。
它封存着我的过去，桎梏着我的现在与未来。
我抖了抖箱盖上的尘土，掀开了它。
它们俩静静地躺在箱底，好像一直在等待着我。许多年过去了，它们好似一点都未改变过，除了此时透过窗格子落在它们身上的一缕凄凉。
我轻笑着，我想那笑会是阳春三月清淡释然的风，便如从前在北方燕国市井上缥缈来去的那白衣男子的笑，它纯净如水，若杨柳一般淡泊无争。
人们都说笑由心相，他的笑自然也无例外。人们都奇讶于他，奇讶于他总为了几诛酒钱而焦头苦虑，却一次次拒绝七国权贵的盛情邀请，甘愿不求报酬于市井酒肆击筑为乐……
他总是一袭白衣任来去，身畔跟着那个伟岸拔削，清奇坚忍的玄衣剑客。他们一齐狂饮，哪怕是最劣等的酒。他总是击着筑，嘴角噙着那笑，而那剑客此时会拔剑起舞，口中吟着高歌，入云惊雁。
每每深夜，他们会打发着从西边而来的陌生而神秘的剑客，他们轻笑着，面对着在黑暗中挣扎的武者，始终如一地说着：“叫他死心吧！哪怕天下尽归于他，他也得不到他想要的。”而后，他们会相视一笑，继续只属于他们的高歌剑舞，继续饮他们最劣等的酒。
我取出箱底的它们，穿上那件一如燕国冬雪悲凉的长袍，对镜细心地梳理着长年杂乱着包覆在酒保那染着浓烈酒气的毡帽下的长发。
经年染酒，纵使偷饮过东家藏的再上等的好酒，我也饮之无味。
借酒浇愁，从来酒不醉愁人。
买醉，始终是懦弱的风屏。
我抱起另一件物事，它黯淡得仿佛要消失。
我拈起那缕断弦，它与我手指上那道永难愈合的伤痕完整重叠，我几乎又看到那伤痕处渗出了血……
那白衣男子，固执地换上了玄衣，嘴边没有了笑，他坐在筑前，一手持着它的细部，一手执着竹尺击弦，面对着那萧萧空寒的易水，头顶是苍白无力的冬日。
他的四周，素色衣袂被朔风翻飞，弥了冬日，弥了前路。秦舞阳在剑舞，宋意在高歌，太子丹在忌虑，众人在悲沉……
那剑客……
他那时看不见那剑客面上的表情，因为那苍白素衣遮弥的，不只他的眼睛，还有那剑客的身影。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很多年后，被人们传唱的一阙悲壮之吟，其实是出自那个素来坚忍的剑客之口。那击筑的男子从来只是静坐在那，奏着那无力的曲，抑着那难捺的痛，看着那一角玄衣引吭高唱着自悲凉的世界边际泯去，渡了那条冷河，入了那西边的高地，上了太子丹口中忿忿喊出的赵政的宫殿，摊了那方用燕国耻辱绘制的地图，攥了那柄徐夫人割发锻就的匕首……
易水边上的曲音其实错乱不堪，那击筑男子不停地击打着筑弦，直到太子丹面上露出狂喜而忡惧的神色，直到送葬一般的众人鸟兽状散去，直到那竹尺裂成了一条一条，直到那紧崩的筑弦纵地一声断开……
那清细的弦在他手上划了一道永难愈合的口，落了一抹红，沁出了西天那残阳如血。
从此，那手再没有动过那筑……
我续好那断了的弦，拿起布条擦拭起那筑，直到自己手臂酸痛，直到它周身的漆黑亮黑亮，直到那五缕细弦清如那易河之水。
可再怎么擦拭，那筑上边的那抹朱艳也是拭之不去。年月太长太久了，它早已渗入了那筑，融入了那筑，经年如鲜……
我穿着那白衣，抱着那筑，携着那筑上的一抹朱红凄艳，穿廊过巷。
主人在堂上宴请旧客。
那客人身份显贵，来自西边的咸阳。
他上回来时，主人特地请了宋子有名的击筑乐人来，我看到了那客人眼中的渴求，而当乐音响起时，我只看到那客人眼中无尽的失望。
于是，我冲着身旁素来多话的小李子大肆谈论起那乐人的筑技。
于是，三日后，主人再度宴请了那西来的客人。
当我一身白袍抱筑踏入大堂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四下达成一片的抽气声。
我在众人的酣沉中击起了筑，待我收起竹尺，将那筑重归怀中时，我看到了摇曳灯火下的漫天繁星。
那漫天繁星瑟瑟摇曳，诉说着人世最无尽的悲凉与痛楚，而我，早已淡漠如身着的那一袭白袍，我只是望着座上那旧客闪着鹰犬才有的犀光的眼睛，我只从那里边才看到了光明。
“你便是我要找的人！高，渐，离！”那客人高呼着我原来的名字——那于我早已陌生不堪的名字，他的眼中有抑不住的欢快情绪——那世俗的抓住了权势把柄飞升直上的喜不自禁的可悲。
那夜满堂昏黄灯火下的漫天星瑟，竟是我于这世上所见最后的万千繁华。
我抱着那筑，它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沉重，它靠着我的胸口，直压得我心滞，压得我窒息。
我依旧穿着，那北国燕市上缥缈的一袭白袍，苍如燕国悲凉的冬雪——那许久也未敢再去看一眼的雪。
如今，是真的再也看不到了。
我击筑。
为了那剑客。
我坐着的地方，是否曾是他跪席之处？
这殿堂之上，除了我这无力的悲筑之声，是否曾有他壮志难酬的悲愤的控诉？
我轻笑。
暗沉了许久的墨渊世界里，我面前拂起了那一如江南三月杨柳轻风的笑，我看见了熙闹的燕市街头狂羁的剑舞，我看见了埋葬在易水边那死丧的白服后携了一缕悲凉的坚忍决绝的面孔，我看见了自己那张懦弱无能惊恐泛白买醉度日的脸孔，我看见了宾堂之上众人那真切悲凉的斑斑泣泪，我甚至看见了那残暴的夺走我永世光明的六王毕四海一的万世王者……
我掷出了那筑。
用尽了我毕生文弱之力。
我听见混合着错乱弦音的沉闷的声音响在了我右前方的殿柱壁上。
我有了那剑客图穷匕现却功亏一篑煞那的悲痛。
那悲痛将我撕裂。
我听见满殿的轰笑，那笑声中有六国的王。
我听见那笑声最大者不顾众意走下殿来，在我耳边轻道，“得不到的东西，寡人情愿毁掉。”
我又听见那人怒吼一声，平了那窝聒噪，“从今尔后，寡人再也不想见到六国诸候之人！也再不想见到这该死的‘筑’！”
我听见自己的血，滴落在那剑客昔日痛心疾首的殿上，一滴一滴响声空彻。
那血，是否红艳如那碎裂着躺在一角的筑上那抹永难揩拭的朱红？
那白衣男子，正站在玄衣剑客的身旁，他们身后熙熙攘攘，是燕国永无休歇的闹市……
他们静得那样出尘，连那些华盖雕轮的马车激起的一天漫尘，也丝毫沾不上他们的袖袍……
他们就伫在那，冲着我，点头、轻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击筑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