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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谁去谁来 ...


  •   春姬

      一、谁去谁来

      暮春的夜寒意料峭,天上一线银月光,地上的池塘宝光盈盈。矮矮的柳树在窗格上烙下黑色的影子,有风来的时候稍稍晃一晃,很是碜人。
      范蠡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成眠。他手里攥紧一卷信,如果摊开了看,可以发现那信的末尾有勾践的印鉴。越王已经下了几十份书催促他,他出来很久了,该找的也找到了。
      不去想、不用想,这样就可以不用复命吗?
      范蠡支起身来,从敞开的窗户向外望去,外面是个院子,院子外是另一户人家,那里住着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婉儿,婉儿,婉儿……”着魔一样地叫着那个名字,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再迷惘。

      仿佛是感觉到他的声音,婉儿猛然从塌上撑起来,手紧紧攥住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息,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一圈汗珠。
      “范蠡你果真……”迷茫的目光落在墙上,婉儿拉紧被子,手指扭成十个白玉般的结。
      “婉儿?”郑旦早就醒了,只是想让婉儿想清楚,因而一直没出声,突然听得那一声压抑的低唤,再也装不下去,于是也坐起来,手搭上婉儿的肩,轻轻问道:“婉儿?”
      婉儿怔怔地回过头,呆滞地看着郑旦。
      郑旦心里叹息一声,搂过她,低声安慰道:“若是伤心,明日我陪你去问他。”
      婉儿把头埋在她肩上,良久才道:“不用。我不伤心。”
      郑旦笑笑,抬起她的头,默不作声地拭去泪痕。
      婉儿凝神看着她,突然道:“我要去见越王。”
      郑旦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见婉儿一脸坚决,于是也没搭话。
      “郑旦姐姐,我要去见越王。”婉儿坚定地说,“我不能看着范蠡违命受罚。”
      郑旦微微一笑,道:“那你去吧……不过,我要和你一起走。”
      “郑旦姐姐?”婉儿露出一个似喜似悲的神情,问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郑旦没有回答,只是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几天后,范蠡红着眼睛翻遍了整个庄子,终于可以确定,郑旦和婉儿都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有人说天还没亮,两个人就出了村子,但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再一次确定婉儿经常浣纱的溪边没有人。婉儿不在了。
      范蠡在溪边青石上坐下,奔忙一天,他只觉身心疲惫。
      难道她终究只是过客?凝视着一望无际的晚霞,范蠡连动一动小指的力气也没有了。与婉儿相识的一幕幕不停地在回忆里泛起……初见时荆钗布裙不掩国色,低头浣纱的一刹惊艳让他知道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找到了。一个是越王手中的利器,一个是相伴终生的伴侣。两个人偏偏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见到郑旦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带郑旦去复命,留下婉儿,但是婉儿怎么会同意……
      从遇见开始就是错。
      夜幕渐渐降临,圆月中天。范蠡蹒跚地爬起来,不死心地想再看一眼婉儿的院子,也许她只是陪郑旦回家拿点东西,这时候已经回来了。

      婉儿的院子里依然寂静黑暗,没有人。但是范蠡的屋子里却灯火明亮,而且门大敞着,似乎还有男人的大笑声。范蠡心中一紧,急急忙忙赶上前。似乎有人看到他,屋里人出来一个人迎他,是村长。
      他是一个豪爽的汉子,从过军,卸甲后回乡,做了村长。他与范蠡很是谈得来,见了面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妹妹来看你了。”
      “妹妹?”范蠡惊诧地看着村长,“我……”哪来的妹妹?”话没来的及说,范蠡已经被村长拉走,村长边走边道:“你妹妹跟你一样的爽快。好!真是一家子。以后你若是娶了郑旦或者夷光,她会是个好妹妹。”
      “村长……”范蠡还想分辩什么,听得他说娶夷光或者郑旦时,又讷讷地住口。
      “不过你妹妹来看你,你居然不在。你妹妹在外面等了一整天,我刚从地里回来见着问了两句才知道。你这小子,怎么当哥哥的,我把你的门锁给砸了,回头自己装一个吧。”村长自顾自地说着。
      范蠡顿时哭笑不得。
      说话间两人进了门,一个少女站在桌边,目光冷冽如水。范蠡一见,心中突然一阵绞痛。
      村长却没感觉到范蠡的变化,只是向那女子道:“你哥来了,我就先走了。”
      少女道:“有劳村长。不是村长垂问,只怕春儿今天就饿死在哥哥门前了。村长以后如想再从军,只与我说了便可。”
      村长大笑着摆手道:“我老了,扛不动兵器了。我那两个儿子倒还能一试,以后果真能报效大王,还请春姑娘多加提点。”说完又拍拍范蠡:“老弟,好好跟你妹妹说说话。老哥先走一步。”
      待村长走远了,范蠡突然向少女一大礼,敬称道:“末将范蠡,拜见大长公主。”
      春姬淡淡道:“范将军不必多礼。我私下出国都,让人认出了反不好。”
      范蠡大惊道:“长姬未得大王命令?”
      春姬随便挑了个地方坐下,道:“你也坐下吧。我听王兄说急召你数次,你一直没有回音就过来看看。一则怕你出事;二则怕你抗命。既然找到美人,你为何迟迟不归?”
      范蠡哪里敢坐,垂首道:“长姬如何得知?”
      春姬语调一转,柔声道:“我来苎萝村的路上遇到两个女子,一个叫郑旦,一个叫夷光,在路边手持御旨,自称是要见王兄,半途车坏了。就知道是你找的美人,便找了辆马车让给了她们。”想了想,又道:“我怕她们两个女子遇到危险给她们请了几个护卫,又把长姬令给了她们。这钱可得算是你的。幸得遇见了我,否则别说见大王,半路就会出事。”
      范蠡闻言,终于知道婉儿和郑旦的下落,大概是不知什么时候见了御旨得知自己的目的,为不让自己为难,只好主动离开。当下神色黯然。
      春姬见他这样,也不好说什么,沉默一会,又道:“你爱上她们了?这里只有你我,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朋友,就说实话。”
      范蠡一咬牙,道:“是,我爱夷光。”
      春姬怔一下,很快又恢复平常,道:“还好。我让车夫把她们悄悄带到我府里,又给总管写了信,让他好好照看,不要让别人知道。回去我跟王兄求情,你还有机会的。”语毕又叹一声。
      范蠡又惊又喜道:“长姬……”
      春姬打断他,道:“别高兴得太早。这事麻烦大了。你速速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回国都。”
      范蠡有点奇怪,但是突然得知婉儿的下落,心头漫过的狂喜掩盖了一切。

      范蠡的座骑是一匹乌云踏雪,体格修长。这是越王赏的,耐力速度均不错,深得范蠡喜爱,起名“芨莽”。春姬的马“如琢”却是一匹性格暴烈的五花高头大马,倒不是什么名种,体型彪悍,速度耐力均不如“芨莽”,但是论心意相通、忠心护主以及战斗配合,如琢都远比芨莽出色。当年春姬耗了四五天才收服了它,不到一个月就出征,这一人一马的感情,当真是战场上的血与烽烟堆出来的,凭着出色的配合,春姬自己又有不亚于男子的战斗力,在越国,春姬可以说是兵卒将军的楷模。
      现在两人正牵着马越过一段崎岖的山路。春姬挂着黑眼圈,范蠡的眼睛更是血丝密布。一路上春姬让范蠡说说这些日子的经历,范蠡简单解释了一下,突然问道:“长姬昨夜说麻烦大了,何解?”
      春姬不答反问:“你告诉她们你的目的没有?”
      “末将不曾。”
      春姬看他一眼,道:“你与夷光姑娘感情甚笃,,若不能解释清楚,她必然以为你存心欺骗她好把她送给吴王。范蠡,美人入吴之事,倘有一丝勉强,后果都无法估计。如果夷光姑娘一时气愤,坚持入吴,后又反悔,越国就危险了。”
      范蠡不甚明了,仍然点点头。
      春姬早知道他对女儿家的心思完全不在行,无奈道:“你没有想过送郑旦去,把夷光留下?”
      “末将有这个打算,但是末将以为,婉……夷光她不会同意。”
      “我想也是。”
      “长姬以为,此事当如何是好?”
      “先回府,问问她二人如何打算再作计较。你屡次抗命,我在王兄那倒还能说的上话。只怕夷光坚持要去,那我也无法了。”
      “长姬,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春姬扬鞭阻止他说下去,回过头盯着他道:“范蠡。我在沙场上是你的朋友,但是你别忘了我也是个女人,我也会嫉妒。作为一个倾心于你的女子,帮你求情,为你拦下你心爱的女子,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想怎样?”
      范蠡不觉有些发怵。
      他的确过分了。
      范蠡看着春姬,他有很久没有仔细看过她了。她并不美丽,柔和的脸有着在男子身上也罕见的英挺。多年沙场,几乎让他忘记了她是一个女子。直到她突如其来的表白,让范蠡突然认识到她是一个女子,敢爱敢恨的越国长姬。
      春姬的脸上挂着疲惫,不仅是一宿未眠的倦懒,还有心力交瘁的不支。她已经二十四了,背负太多,大王几次想指婚,都被拒了。二十四岁的长姬应该嫁个好人,或者她希望为国效力,夫妻双双在沙场杀敌,或者她厌倦斗争,去过自己安逸的生活,但不应该独自一人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身心疲惫。
      范蠡正色道:“对不起,长姬。”
      春姬摆摆手,道:“刚才是我过分了,你忘了吧。”
      “长姬……我……”范蠡犹豫着想说什么。
      “我们还是朋友。夷光的事我会帮你。”春姬见他还想说什么,又笑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你?不过是不想放掉一个好将军,拉拢了你,我越国雪耻才有希望。走吧!”
      范蠡心底叹一声,不知道是为了谁。
      两人遇到崎岖的地方就下马步行,在稍平的官道上就上马疾行,这样走了十来天,却遇到了长姬府的下仆。
      来人形色匆匆,见到春姬忙下马行礼。
      春姬与范蠡疑惑地对看一眼,春姬道:“平身。府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如此匆匆?”
      来人看一眼范蠡,不说话。
      春姬道:“但说无妨。”
      来人于是道:“大王有要事派人来请大长公主,刚好遇到郑姑娘和施姑娘。郑姑娘和施姑娘已经被带走了。总管大人立刻派小的来告诉大长公主。”
      春姬还想问什么,范蠡已经狠狠一夹马腹,如箭一样飞射出去。
      咬了咬唇,春姬暗骂一声,跟了上去。

      两人几乎是不休不眠地赶完剩下的路,进了城直奔王宫,出乎意料地,居然没有被拦下来,一路顺利地见到了越王。
      “臣妹(末将)拜见大王。”
      越王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特殊,他正捧着一卷书,手指慢慢摩挲着竹简上的皮绳。听得两人行礼,也不急,瞥一眼他们,又饮一口水,才道:“王妹不必多礼,快快平身。”
      春姬心中一拧,慢腾腾地站起来,走到一边,低头站着。
      越王见她这样,有点好笑,又有点怒气,于是拉长了声音,道:“王妹近日去了什么地方?居然不告知孤王?若不是孤派人去找你,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孤的好妹妹已经不见了。”
      春姬双腿一软,差点又跪下去,讷讷道:“臣妹知罪。”
      越王看她满脸风霜一身疲惫,不由心软,道:“你的事,王后与你算。范蠡?”
      “末将知罪。”
      “说得很好。孤问你,你有什么罪?”
      范蠡欲言,却见春姬暗中对他摇摇头,于是一言不发。
      越王见状,喝道:“春,你出去,王后那领罚。”
      春姬只得告罪离开,临走给范蠡一个忧虑的眼神,范蠡苦笑一下,受不起也拒不开。
      春姬离去后只剩下沉默。
      范蠡忐忑不已,但是又不能开口,也不敢看越王一眼。
      过了很久,听得越王长长地吸入一口气,问道:“你想要选出来的美人也无妨,美人多的是,孤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子难为将军。为何孤几次三番召你回来,你都置之不理?”
      “大王请恕罪。臣自觉无颜面见大王,亦不敢同两位美人提起此事,是以不敢回应。”范蠡低声回答:“请大王恕罪。”
      “这次就算了。你抗命不回,大臣自然有不满的,孤也不能明着保你。”犹豫一下,又道:“如果你与春成亲,倒也不是不能免罚。”
      范蠡平静地答道:“大王请收回成命。长姬神人,末将不敢亵渎。”
      “孤知你无意,试试罢了。你去吧,罚俸三年,禁闭三个月。”
      “末将谢恩。”范蠡说着,却没有退下。
      越王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问道:“还有事吗”
      范蠡道:“两位美人 ……”
      “她二人正在乐坊习乐舞,不得见外客。孤准你过五天去见她们之后再禁闭。”
      “叩谢大王恩典。”范蠡道,然后恭恭敬敬地一叩,几乎是飘着出去的。
      越王捏紧手中的书,又放开。

      王后雅鱼的才干丝毫不低于越王。春姬到的时候,她正在织布。越王非她手织的布不穿,非亲手所植不食。春姬不便打扰,只在一旁静静立着。
      雅鱼织完手上的这匹,放下工具,对春姬一笑,道:“你先坐下吧。”
      春姬于是走到她身边,低头坐下,道:“王后。”
      “你都这么大了。”雅鱼将她落在额头的一缕发拨到耳后,道:“以前大王要给你指婚,你不要,转眼都二十四了,春,范蠡就那么好?”
      “王后……”春姬哽咽一声,道:“我有什么办法。”
      “你这次偷偷去找他,你王兄都快气疯了。好歹留个信,让我们知道你去了哪里也好啊。”雅鱼道:“所以这次可不能几句好话就过去了。”
      “臣妹认罚。”
      “那就好。罚什么我还没和你王兄商量,等他来了再说。春,我问你,那个夷光和范蠡,是当真?”
      “是的。夷光姑娘绝色无双,又聪明伶俐,男人都喜欢的。”
      雅鱼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又问:“除了范蠡,你真的谁都不嫁?”
      “我的心思,王后最清楚了,不是吗?”
      正说着,越王从外面跨进来,道:“我都说了,王妹看上去很好说话,实际上固执得很。看看她的如琢就知道了。”
      雅鱼和春姬一起站起来一礼:“大王。”
      越王笑道:“夫人免礼,王妹免礼。我们坐下说话。”
      三人走到一方案几边坐下,雅鱼吩咐几个侍婢道:“今日大王与长姬在这里用膳,你们去膳房取膳。”
      “是,王后。”几个侍婢无声无息地退出去。
      越王沉吟一下,道:“刚才孤没说,郑旦和夷光都想去吴国。孤以为,夷光和春一样固执,可能不会改变了。”
      “大王,臣妹见她年纪尚小,一时意气反而坏事。况且年幼之人,容易泄密,臣妹以为,夷光之事,须得再思。”
      越王看着她,道:“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大王对臣妹好,大王不说,臣妹都知道。”
      “春,你等了二十四年,等来这样的结果,你就这样认了吗?”
      “大王,臣妹等了二十四年,已经不想再等了。臣妹只想为越国雪耻为大王复仇,此事了结,想必如琢还没老,臣妹想带着它四处走走看看。”
      “春?”
      “大王,请让我静一静。”
      雅鱼也轻轻抚上越王的手,用眼神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越王握住她的手,对春姬说:“好吧。孤让范蠡五天后去见夷光,再决定夷光是否去吴国。这五天你再想一想,如何?”
      “臣妹遵命。”春姬淡淡一笑。
      三人其乐融融地用完膳,春姬知趣地离开了。

      出得宫来,意外地看见范蠡。
      “范将军?”
      “长姬。”
      春姬笑道:“大王暂时不会打你我的主意,你大可放心。”
      “长姬,谢谢你。”范蠡说的很真诚。
      “谁让我们是朋友。你见到夷光,就劝劝她跟你走吧。真去了吴国,横竖是死路一条。事情泄密是死,回来了大王也少不得要找人做替死鬼好平息吴民恩怨。”春姬笑得有点伤感,继续道:“她那么美丽,不应该陷在漩涡里。我先走了。”
      “长姬……”范蠡拉住她,对上她明亮的眼睛,道:“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春姬突然嫣然一笑,道:“恰好我不是你等的那个人而已。我要回去了,你放手好吗?”
      范蠡松开手,春姬向他轻轻一点头,向等在宫门的马车走去。范蠡怅然若失地目送她离去,心里莫名其妙一阵烦躁。

  • 作者有话要说:  专门翻了好多书,还是弄不明白,公主这个称呼是什么时候代替“姬”成为帝子代名的。所以大家既可以看到长姬又可以看到大长公主的称呼……实际上我自己也稀里糊涂的。
    有谁可以告诉我到底该怎么称呼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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