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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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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一直称她为雏田小姐。
四岁那年父亲带他参加宗家的盛会,随从的人悄悄指着躲在族长伯父身后的她对他说:
“宁次少爷,那就是宗家的大小姐,雏田小姐。”
他好奇地多望了她几眼,她也似有所感应,偏过头对上了他的目光,却一下子手足无措地移开视线,低下头咬着下唇,白皙的小脸上浮出一抹红晕。
“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呢,雏田。”
他心中不知为何倍感欢喜,抬头扬起笑容向父亲说道。
却被一向慈爱的父亲怒声呵斥:
“放肆!宗分家尊卑有别,怎么能直呼雏田小姐的名讳!”
他从未见过如此严厉的父亲,即使是平日苛刻的修行中,对他仍是温温和和,绝不发火责骂。
他眨眨眼睛,将不明所以的委屈尽数吞入肚中。今日是家族的大盛会,他一定不能给父亲丢脸。
从此以后倒是铭记于心,那像小兔子般的女孩子,不是雏田,而是雏田小姐。
[二]
她记得他曾夸她可爱。
三岁那年的生日,族里为她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宴会。向来怕生的她躲在父亲身后,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周围尚算陌生的族人。
突然感觉到一道明晃晃的视线,她偏偏头,看见了站在叔父身旁的他。这样过于明目张胆的目光接触让她心下一跳,原本就极薄的脸皮顿时仿佛被高温烘烤,两片红云飞上。
怕被他看到此时的失态,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低下头,咬紧下唇。
却听见对面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呢,雏田。”
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都记得他说她可爱。即使后来不被任何人认同,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暗暗哭泣,她仍会想起曾经有个小小少年这样说过——雏田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只可惜她再也没有听过他叫她雏田,有时不期而遇,总是一声恭恭敬敬的“雏田小姐”,后来更是连声线都变得冷漠疏离。
[三]
父亲的死让他开始学会憎恨。恨宗家,恨命运,恨这不公平的世界。
修行越发苛刻用功,满腔的不甘和怨恨转化为变强的动力。那些令他失去父亲的人,他多想亲手毁灭他们的高傲和虚伪。
纵然不顾一切也要成为强者,就算逃脱不出命运的囚笼也要不输宗家任何人。
母亲见到他身上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已经好几次在房间里暗自潸然落泪,
他面色阴沉从门前走过,扭过头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身上的伤痕再多,也不及心上的痛更令人刻骨铭心。
一日黄昏他修行归来,看见她身姿规矩地跪坐在客厅内,和母亲说着话。
其实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母亲在说,她在听,偶然细声细语地附和两句。
他感到无趣,本来就厌恶宗家的人,便抬脚准备离去。
到底是母亲眼尖,叫住了他,神情竟是那般欣喜,说道:
“宁次回来了,难得雏田过来,你带她去后院玩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在心中斩钉截铁地拒绝。宗家的人害死父亲,母亲怎么能那样高兴地接待他们的大小姐。
她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他一眼,又立刻垂眸敛目,交握在大腿上的双手紧了紧,仍然是那样的声细如蚊:
“宁次哥哥。”
她一直叫他宁次哥哥,说话也用敬语,声音较一般女孩子要软绵无力,总是低垂着脑袋。
那时他和自己说,这一世他最不可能喜欢的,就是这种扭捏懦弱的女孩子。
[四]
她曾经以为他一定很讨厌她。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而她却是一刻都未曾忘怀。
年幼时有一次她到他家拜访,和叔母说着话的时候正好他修行回来。白色的衣衫上沾着泥土,手肘处有被利物划破的痕迹,下巴上有一道未痊愈的细细伤疤。
她从不知他修行如此刻苦,已经将伤痕视为习惯。
叔母怕她闷,叫他带她去后院玩,他看起来很不情愿。
其实她想说——“宁次哥哥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话到嘴边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只余一声细细的“宁次哥哥”。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粘稠稠的,原来是掌心出了汗。
他终归是不忍逆叔母的意,在前方带路领她去后院。
木回廊弯弯曲曲,他走得极快,她不得不小跑才勉强跟得上。
一个转弯,他突然回过身来,始料不及的她止不住脚步,直接撞入他怀中。
他也是一下子愣了神,就这样两人摔倒在木质地板上。
应该是很痛的吧……她愧疚万分地爬起来,通红了整张脸,不住地说着“对不起”。
惊慌失措地只顾往旁边退,不料脚下一绊,重新跌倒在地,“砰——”的一声撞破了脚旁的一个暗红色花盆,泥土松落,花苞夭折。
她吓得捂住了嘴,怕一不小心哭了出来,仍然不断地说着“对不起”,低着头,泫然欲泣,却拼命吸气想把眼泪收回去。
“你——!!!”
他似乎很生气,心痛地看着那盆残花败叶,右手食指指着她气不成声。
她知道哭泣也无补于事,却终究是止不住泪珠大颗大颗地掉。
那时她和自己说,他一定会讨厌她很久很久。
[五]
那是父亲生前最喜爱的海棠。
闲余的时候父亲会揉着他的发顶,笑着说等这盆海棠开花了,宁次就长大了。
眼看着就要开花,他准备用来拜祭父亲,没想到被她一搅成空。
怎么可能不生气。
宗家的人逼死他父亲,现在又来摧毁父亲最爱的花,当真是最最可恶。
说得再多的对不起又有什么用,有谁能让一切完好如初?
只知道哭哭啼啼,这个人凭什么地位在他之上,不过是依仗着出身宗家。
命运果然是如此不公。
蹲下来将散落的花苞如似珍宝地捧在手心,他没有再看她一眼,噔噔噔地快步走回房间,关门,上锁。
后来母亲叫他出去吃晚饭,在门口劝了许久,他一概不予理睬。
不应该是这样的,母亲不应该对宗家的人如此和善。
他们是那么的令人厌恶。
[六]
很多年后他升上上忍,她送他一盆盛开得花枝招展的海棠。
他单手捧着那盆鲜花,眼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语气颇为无奈地说:
“我是男生啊,雏田小姐。”
直到那个时候,他依然叫她雏田小姐。
她习惯性地低下头,抿着嘴唇微微一笑,连目光都不敢望向他,只说了一句“宁次哥哥晚安”,便仓忙跑开。
他没有看见她红透了的耳垂。
跑出很远了她才停下来,背靠着街角的墙壁顺气。墨蓝色的长发在晚风中轻轻飘舞,茫茫夜色中无人知晓。
她曾经欠他一盆海棠。
年幼时犯下的错,她一直想着找机会弥补。
也许他是真的很喜欢海棠,当时才会那样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