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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最后的玛祖卡舞曲 ...

  •   你不只一次地用最庄重的语调在我耳边低语,如果活着,就一定要为信仰而活,可是你不知道,我的信仰就是你,我的祖国。

      照片终究会褪色,鲜花终究会枯萎,唯有信仰永恒而不朽。当信仰成了融于骨血之中无法改变的习惯时,那么我想,我可以为了这份信仰,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交付。

      ——权且作序

      那注定是波兰所要承受的劫难,开始于《凡尔赛条约》将但泽划归波兰之后,在那个风雨飘摇,暗无天日的年代。

      一九三九年还没入秋,大概是八月底的时候,当焚毁一切的大火腾空而起的时候,穹宇上几乎映出了整个波兰民族的黄昏。

      在德意志第三帝国以格莱维兹电台事件为借口,为了原属于德意志第三帝国的土地但泽入侵波兰的那天晚上我并没有按一直以来的习惯把当天所有的事情记在笔记本上,只是握紧了那支灌满了蓝色墨水的钢笔,在窗边揣揣不安地等着一个或许会充满变数的天亮。

      房间的一角安静地摆着我的钢琴,谱架上摆着曲谱,是很激昂的曲子,叫做《东布罗夫斯基玛祖卡舞曲》,曲中年迈的父亲对女儿巴西娅说,只要我们一息尚存,波兰就不会灭亡。

      那天晚上无比地漫长,原本入夜之后就该睡去的华沙彻夜灯火通明,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清醒着还是睡着了,只是有个无比清晰的意识就是那天晚上我一直在虔诚地祈祷上帝,让这场由格莱维兹电台事件引起的闹剧快点过去,然后他还予我一个宁静美丽的波兰。

      如果这是梦境的话,那么我在梦中一定感到无比的幸福——这真是一个不能再好的梦了。

      后来我才知道,九月一日凌晨德意志第三帝国的进攻并非如我想象那般简单,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开始,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种赐予我如梦境般完美幻想的力量,那种奇特的安定人心的因素,叫做信仰。

      按照笔记本上计划的日程,九月三日的晚上我有一场公演——是的,公演,我的老师一直期待可以籍这一场公演把我推进同时期的青年钢琴家的行列,为此我和他都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但现在一切都被打乱了,已经年迈的老师在听到消息的瞬间居然晕了过去,估计这场公演的取消的确给了他不小的打击。

      九月三号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出了门,在踏足外面阳光下的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一个没有亡灵的地狱。城外是断断续续的加农炮的怒吼,枪炮声搅得人心惶惶,街道上没有人,窗帘背后躲着戒备而恐惧的眼睛,整个世界忽然就失去了一切秩序,却仿佛一切都静止了,让我不禁有种窒息感。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在我还没来得及回家的时候,在宵禁之前,纳粹发动了空袭,持续了近十个小时,我在附近市民的帮助下和他们一起躲进了地下室,空袭警报的余音一直在外面回响,华沙古城在轰炸中如同永远沉睡了一般安静。我们在地下室一直躲了整整两天,地狱般荒芜的两天,那两天里没有人说过任何一句话,甚至连咳嗽一声都没有,也许是错觉,我几乎觉得所有人都在压抑自己的呼吸,尽管它早已微不可闻。那段不长的时间里,白天空虚得可怕,而夜晚可怕到空虚。思维仿佛漂浮在空中不愿再回到身体里,却依旧被某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强行按回去,给我一种奇特的安定。

      两天后地下室的门打开,微弱的光从遥远的尽头透进来,仿佛来自天堂,再次回到阳光下,眼睛几乎被明亮的光线刺到睁不开。

      我努力适应了很久。

      原本我曾见过的街区如今面目全非,街道的一半已经不复存在,到处是残垣断壁,一地的破碎玻璃是炸裂的窗户,废墟底下还有一只孩子玩的玩具木马,上面凝固着暗红色的血迹。

      这就是我的祖国,这就是我所熟悉的华沙… …么?

      某种茫然突如其来,几乎摄住了我的所有神志。

      那天我在废墟中捡到了半张蓝色的玻璃纸,是那种小孩子从来很喜欢的圆粒糖果外面的包裹的糖纸,透过它看任何东西都会被染上一层蓝色,如果把它往上抬,便可以看见一片在硝烟中依旧高远深湛的天空,像极了当年波兰秋日晴朗时的天空。

      从那天以后我一直保存着那半张蓝色的玻璃纸,把它夹在我的笔记本中,没有人的时候就会拿出来对着天空痴痴地看。

      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日凌晨,德国纳粹将波兰政府和电台纳入了他们的控制范围,波兰政府同人民失去联系。

      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三日,波兰傀儡政府默许德国纳粹在波兰首都华沙公开游行波兰士兵。

      那天我疯了一样地追着纳粹的军车跑,幻想着在转过某一个街角的时候会有波兰政府的军队冲出来包围纳粹消灭他们,拯救我们的士兵,可是直到我呢喃着几个已经不连贯的词句倒下去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愿意拯救波兰人民的军队出现在我眼前。

      “… …请——请不要… …”

      请不要抛下你的人民。

      请不要抛下你的人民… …我所信赖的,我所忠实信仰的波兰。

      之后我忘了自己是怎样回去的,我怎么也无法忘记那些被游行的波兰士兵眼中深不见底的悲哀,可是那悲哀中却又有某种坚定的色彩… …像是不可磨灭的信仰一样。

      那天天黑前我就着傍晚夕阳斜斜打进来的光线一遍又一遍地照着摆在琴架上的曲谱弹奏,和弦激昂,曲子高亢而又无比雄壮,里面像是有种安定人心的因素存在,存在于每一个音符中,存在于每一个休止符中,存在于每一个和弦中,存在于那泛着枯槁黄色,卷了页的曲谱中,在那黑白琴键上,某种安定人心的因素不断涌流,直到琴声在我的惊呼中戛然而止。

      ——那首曲子,是玛祖卡舞曲的代表之作,叫做《东布罗夫斯基玛祖卡舞曲》,更多的时候,我听到它的时候,则是以另外一个名字——波兰国歌。

      是我无比熟悉的波兰国歌。

      在那首曲子中,在那首《东布罗夫斯基玛祖卡舞曲》中,我曾经看到过三色堇盛放在波兰的土地上,我曾经以最崇敬的心情看着波兰国旗冉冉升起,我也曾经见过老师潸然泪下的样子——那天老师抽走了我的练习曲曲谱,认真而小心地将《东布罗夫斯基玛祖卡舞曲》的谱子摆在我的面前,给我讲了那首曲子背后的故事,在波兰被外国瓜分之时,普普通通的波兰女孩巴西娅爱人被征上前线,她年迈的父亲一直一直地鼓励,安慰着她,在她恐惧于波兰灭亡的时候,告诉他只要波兰民族一息尚存,波兰就不会灭亡。

      “… …而这一切的一切… …‘老师当时静静地说,”包括巴西娅父亲对战胜的信念,对战争的厌恶,对自由,和平以及真爱的向往,其实都是基于信仰,是信仰支持了一个人,还有他的全部追求与向往。

      “… …所以孩子,你也要有个真实而永远的信仰,知道么?”

      说完,老师竟潸然泪下。

      ——对战争的厌恶,对自由,和平以及真爱的向往,其实都是基于信仰,是信仰,支持了一个人,还有他的全部追求与向往。

      所以孩子,你也要有个真实而永远的信仰,知道么?

      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巴西娅的父亲不畏惧于灭亡,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一直一直地坚信,只要波兰民族一息尚存,波兰就不会灭亡,也不明白老师到底为何哭泣,但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是信仰。

      我猛然起身推开窗望出去,外面的世界残破不堪。但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华沙三色堇盛开的昨天,而我也仿佛看到了华沙更加繁华却也宁静美好的明天。

      ——那也是整个波兰的,充满希望的明天。

      晚上为了防空袭,按我们的波兰政府在被纳粹控制前发出的最后一条通告,我没有开灯,还把深绿色法兰绒的窗帘拉了个严严实实,于是世界同落日一起没入了黑暗,夜色中年迈的父亲不再安慰失去了爱人的巴西娅,他们早已安眠在寂静深处,只留我独自一人坐在桌旁,守着黯然的台灯和不知疲倦的座钟,守着我骄傲而坚定不灭的信仰,等待着终将到来的黎明。

      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八日,德军与苏联红军于布格河会师。

      当时我正挤在排得老长的队伍里领补给,前面站着一个孩子,瘟疫一样传播的恐惧同样感染到了他,于是我只有蹲下身去轻轻握住他的手,想要给他些微末的力量,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自然而然地反握住我的手,仿佛我是他飘浮于恐惧的深海之时救命的浮木一般,抓得很用力很用力,好像我就是他此时唯一的支点。

      不,不是这样的,我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真正作为他的支点存在的不是我,而是深埋于我骨血中的东西。

      “… …是信仰,孩子。”

      我微笑,用如同老师当年对我说话的那种语调轻声说,“你要知道,现在支撑你的并不是我,而是信仰,是信仰支撑你站在这里——而它也必将支撑你等到波兰胜利的那一天。”

      说到这里,我几乎哽咽。

      是啊,是信仰,同样也唯有信仰。

      当信仰成为深深埋于骨血之中不可改变的习惯时,这个习惯足以改变我的所有,当祖国成为高于一切的信仰时,它将成为我一切的支点,使我不至于倒下去,一旦失去,我的一切将轰然倒塌。

      它庄重,它永不寂灭,它同我一起,一直到我生命终结。

      与苏联红军会师后,德国的空袭越来越频繁,华沙差不多成了一片被焚毁的坟场。

      把所有事情记在笔记本上的习惯依旧没有改变,而信仰的习惯却在骨髓与血管中越植越深,直到不可薅除。

      有人说信仰是萤火虫,脆弱得一捏就碎,只有在黯淡的环境中才能发光,但是谁也不会知道,那冰凉的荧光即使被捏碎,也永远不会消散,如同强压之下的灰尘,即使如此,也永远存在。

      也将成为我,生命的支点。

      一九三九年十月三日,波兰政府宣布永不投降。

      一九三九年十月四日深夜,德国纳粹又一次发动空袭,那时候我还待在家里,伏在桌上写日记。

      很近的地方传来震耳欲聋的轻炸声,我把脸贴在窗子上看着外面,直觉上一瞬间又有不知多少生命消亡。房屋接连不断地倒塌,火药味呛得我发昏。

      大地开始震颤,夹杂着尖利的器喊和咒骂,飞机的声音差不多可以撕裂我的耳鼓膜。有炸弹掉在附近,爆炸产生的高温隔着玻璃都可以使我的脸颊发烫。

      不能再待在房间里……否则我会死。

      房间里漆黑一片,我只能把窗帘扯开,让外面的火光透进来,慌乱中我撞到了桌子,桌上还未收好的墨水,钢笔以及我视若珍宝的笔记本滑到地上,我清晰地听到墨水瓶破裂时清脆的爆响,还好我及时扶住了正在往下倒的台灯,不致使所有东西都掉下去。

      “… …该死!”

      我低声咒骂,蹲下身去摸索着寻找我的笔记本——它是我永远不灭的信仰,无论如何不能同我分开,手指沾到了湿湿的液体,有淡淡的芳香,估计是淌了一地的墨水,我伏下身去却依旧没有找到它,索性整个人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摸过去,但笔记本依旧不知道在哪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把摁在了碎玻璃片上,扎得生疼。

      可是笔记本依旧没有找到。

      糟透了……实在是糟透了,可是我必须要找到它,我想,这是我的信仰,永远不能丢弃的信仰,是我一切的支点。

      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起身,毫不犹豫地用满是血迹的右手打开了桌上的台灯。暖黄的灯光从窗帘大开着的窗中流泻出去,直觉告诉我它像漆黑的海中孤独的灯塔那样温暖而又显眼——至少在华沙这片废墟之海中无比地显眼。

      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盏黑暗中的孤灯指引我找到了我的笔记本,却也给我招致了死亡。

      天花板裂开,房梁砸下,玻璃破碎飞溅。

      裂开的砖墙倒下,砸裂了房间一角的大三角琴,露出里面黑白分明的琴键,碎砖敲在上面,弹奏出高亢的轰鸣,像是《东布罗夫斯基玛祖卡舞曲》中高亢而激越的和弦那般动听得足以让我让我在这样的时候无比感动。房梁压在我肩膀上,左臂的骨骼毫无反抗地断裂,痛得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笔记本在我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翻开到某页空白页。我咬着牙,就着右手上不知是什么颜色的血在上面奋力写下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短句——

      ——“我们还有信仰!”

      意识尚且弥留之时,我即使背朝漆黑的夜空,也仿佛看到了波兰上空尚未明媚却又坚强透出一抹艳蓝的天空,白鸟掠过,宛若我透过玻璃看到的万里睛岚,宛若神迹。

      ——是那最后残存的,却又骄傲不灭,作为一切的支点而存在的信仰。

      是啊,信仰。

      你不只一次地用最庄重的语调在我耳边低语,如果活着,就一定要为信仰而活,可是你不知道,我的信仰就是你,我的祖国。

      也许很多年后不会有人再记得我,但一定会有人得到我的笔记本,扉页上抄着《东布罗夫斯基玛祖卡舞曲》的歌词,角落上缩着作者的签名,里面夹着半张蓝色的玻璃纸,只要足够有心的人将它举起,便会发现头顶上再阴霾的天空,都可以被染成一片深湛的艳蓝。

      它的作者死于一九三九年纳粹入侵波兰,空袭华沙之时。

      他永远不会知道两天后他的祖国与纳粹的对抗取得了某种意义上的胜利,也不会知道他的祖国,在哪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至始至终没有屈服,他虽然在战争中死去,却凭借他永不寂灭的信仰从未倒下,他虽然死去,却因为信仰,获得了永恒的幸福。

      THE END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最后的玛祖卡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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