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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尘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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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雾浓，小石桥，有乌啼。
尹千觞正在等人，他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他刚来的时候，桥边渡口的小破船刚摇过最后一班，如今天已经全黑了。倒不是对方来迟，而是他总要到得早一些，这不是什么好习惯，因此他总是多带几壶酒，这些酒里的七八分都进了他一个人的肚子。
刚到的时候，他赞一声“好月，好景”，便开始大口喝酒，一壶一斤装的竹叶青只用一炷细香光景就见了底，然后他开始不那么大口地喝酒，饶是如此，第二壶酒也没撑过一盏茶。然后他就小口小口地抿起了酒，暗道下次再来就晚一些。
人一个人喝酒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尹千觞就觉得自己是个不靠谱的人，这个不靠谱，对别人，亦是对自己。
但凡是人，无论你多么优秀，总会有那么特别不靠谱的一二损友，他们也许会在你志得意满的时候煞风景，喜气洋洋的时候触霉头，一帆风顺的时候拖后腿……换了是别人，你一定会驱之赶之抽之揍之，甚至杀之灭之，非如此不能解恨。
但损字之前加了个“友”字，便似乎变得理所当然——甚至有人觉得，没有这一二损友，便算不得人了。但是损多了，就不算友了。
但尹千觞自觉的不靠谱，却似乎更深一重，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是在那么不靠谱的一二损友之列——换句话说，焉知这友人煞风景触霉头被拖后腿不是因为他自个儿呢？
尹千觞又觉得自己有几分道理，便将那不靠谱几字在自己头上悄悄摘去。但焉知这样反复的自我评定不是一种别样的不靠谱？尹千觞知道自己现下算是个随心所欲的一个人，这不单单是因为自己那“好友”的一句话，他心里原本便想这样活罢了。
只是他有时候随心所欲的也太过了些，他背上的重剑，原本是随手寻来的竹片夹铁片；他时有想尝女人滋味的时候，但有几次刚将囊中所有银子打赏，又觉得面前人索然无味，登时破窗而逃。
刀是凶器，不会主动伤人，但人却不一样，他想起有一次被他“弃银而逃”的那个女人掀起窗户，幽幽望了他一眼，而后随手就给他扔了一把叶子——金叶子银叶子铁叶子，枚枚巧夺天工，个个追魂索命。他惹上了专爱躲在秦楼楚馆里泡汉子的唐家小怜，小怜看着他眼泪汪汪，尹千觞自然不能回手，于是他整整被这个凶女人追杀了二十六个时辰，直到一头扎进欧阳少恭的马车里。
欧阳少恭三言两语打发了小怜，也不知他如何做到的，尹千觞才记起自己忘了给少恭带酒。
“千觞，你人来了便好。”彼时欧阳少恭情真意切，尹千觞尴尬万分，他觉得自己不光把自个儿送入俗世红尘里，竟连累得少恭也沾染了许多风尘，纵然睡在车顶上听听琴曲仙音也是极风雅的事，但无酒相伴为友人，总失了三分颜色。
欧阳少恭便是尹千觞的那位朋友，尹千觞不知自己算不算是他的损友。听了少恭当初的话（这显然是个借口），千觞便成了一个对剑、对酒、对女人、对前路，都不甚靠谱的人。
风里来，雨里去，过去往事不知，未来前程不想，红尘里打滚，江湖里落拓。
尹千觞将前事回想一番便按下不表，三两口喝光了第三罐酒。他知道少恭要来了，其实他很清楚欧阳少恭是个无比守时的人，但总是忍不住早到，能喝着酒等一个人，无疑是件美事。
欧阳少恭走进他眼里的时候，他正睡在小石桥相连的三根栏杆上，手撑着头，腰腿舒展，一副风流模样。
“枕月而眠，餐风饮酒，千觞真是雅兴。”欧阳少恭道。
尹千觞拧腰踢腿迈下石桥，正正落在少恭面前，两人的鼻尖相距不过三寸。
千觞忍不住笑，摸出腰中酒壶喝了一口，随手递到少恭嘴边，欧阳少恭微微一愣，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赞道：“好酒。”
尹千觞得意道：“不过是半钱银子的竹叶青，比三月前与你喝的还差了不少。”
欧阳少恭将酒壶拿过，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再次赞道：“好酒。”
尹千觞更加得意，大笑起来：“这得看与谁喝。”
尹千觞在独自等着欧阳少恭的时候，总会胡思乱想很多事，但两人见面的时候，就不会想那么多了。二人会面，通常除了一些琐事需要交代外，就是喝酒、听琴、观月、赏景，互相说些闲话，仿佛对他们两人而言，打探消息追寻宝物翻搅江湖都是于己不那么相干的事。
又仿佛欧阳少恭那句“随心所欲”并不只是对尹千觞说，也对他自己说。
于是尹千觞与欧阳少恭在一起的时候，酒会喝得很多，笑得也比平时多，但两人告别之后，又会一个赛一个的心事重重。
尹千觞知道欧阳少恭心里有秘密，甚至瞒着他做了许多事，但他不去问，也不会去管，那有什么关系，有秘密的欧阳少恭还是欧阳少恭，有秘密的欧阳少恭总还是救了他的命，与他听琴喝酒说着闲话。
这是友人之间的纵容，不管是损友还是益友。
但秘密总会被揭开，否则那便叫不得秘密，叫死案。尹千觞不是个蠢人，他非但不是个蠢人，还是个总是想得有点太多的人。于是在重见到风晴雪后，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便串了起来，真相呼之欲出。
后来他知道欧阳少恭是个恶人，简直是个大恶人，干了很多穷凶极恶的事，风晴雪说他同时也是个大骗子，不知骗了多少女人男人。
风晴雪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她哥哥，将“男人”这个词咬得很重。
尹千觞笑了几声掩饰尴尬，努力忽视妹子那幽怨的眼。他心里其实觉得那些事挺遥远的，大概欧阳少恭做的那些恶事他没看见多少，感觉便不是很沉重，就与君子不知疱厨之内一个道理。
有人又劝他回幽都担起大义，说起当年那个大巫是多么的神仙风度月冷冰清，简直是皎如飞镜临丹阙，又像玉宇重楼不可攀。
尹千觞觉得这玩意儿离自己更远，简直比上辈子还遥远，记忆碎片里的那个自己高高在上，冷冷清清地看着现在的自己。
我却是红尘一渡客，只想落魄江湖载酒行，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偶遇某人喝顿酒。
但这恩看来是报不彻底了，即使现在的尹千觞不是风广陌，也觉得欧阳少恭有些事，做得过了，说是十恶不赦也不过分，于是他在风晴雪遇险后果断加入妹妹这方，跟着凑一路的小冰人去除魔卫道。
欧阳少恭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但他的道理并不是大家的道理，也不会是尹千觞的道理，这与朋友与否无关。
尹千觞亦不是感情误事的人，他深知欧阳少恭的弱点，于是出了不少力。尹千觞在与欧阳少恭近身相搏的时候，他们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笑意，于是姓尹的重剑狠辣，一招疾似一招。
欧阳少恭死得干脆利落，死得众望所归，死得还有那么些心满意足。
战后尹千觞拒绝同妹妹一起离开，他话痨起来，对妹妹说起欧阳少恭的众多难处……风晴雪满脸都是“哥你病得不清”的哀痛，尹千觞于是匆匆加上几句说罢，再不多言送了妹妹离开。
尹千觞喝着酒坐在火里，他看着面容安稳仿佛是闭目养神的欧阳少恭，送了这人最后一程，尹千觞这辈子朋友不多，欧阳少恭既是他的月下知己也是他的酒肉朋友，仇深恩重，相负相知。
尹千觞也不知自己怎么逃出焚寂火海的，但他确实逃了出来，在看着欧阳少恭与他的妻子烈火焚身之后。
尹千觞和欧阳少恭之间，果然是十足十的不靠谱。
而后尹千觞孤身一人到处游历，有酒便喝，有马便骑，有船便渡，有桥便睡，在山巅上餐风饮露，在溪水边伴月小眠，他心里充满感激，同时充满遗憾。
在孤独一人游戏红尘的第七个年头，尹千觞回到了幽都，摇身一变又成了外人眼里高高在上的巫咸风广陌，他的妹子风晴雪出门未归，幽都里比以往更加冷清幽暗。
据说在这重重黑暗之下，还有更深更重的黑暗之处，其中压抑千年的未知之物蠢蠢欲动，只待找到合适的时机之后破茧而出——这是即使在幽都里也只是口耳相传的传说，但尹千觞显然知道这传说里真实的成色，于是他一脚踏破喧嚣红尘，回到了这个曾被他抛弃的地方。
他自认不是个好人，族人眼里的怀疑和希冀都太沉重，但人世间有些事总得去做，就像他毫不后悔被欧阳少恭利用，又毫不犹豫地参与杀死了欧阳少恭，而后在火里默默地送他一程。
他重又捡起了那些似乎距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渐渐便习惯了，竟比游戏红尘的时候做那些不甚光彩的事还要得心应手，这也是一种随心所欲了罢，只是不知还能持续多久。
这一日，无月，雾浓，不见桥，有乌啼。
风广陌独自一人喝酒，温过三次的酒，味淡而薄，隔着酒壶透出些暖意。
喝酒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是尹千觞，已经染得五颜六色的白纸又怎生变回去？
幽都里，远比从前冷得多，尹千觞叹一口气，搓搓手，双手捂住酒壶取暖，而后小口小口地抿了咽下去。
不必再等人来共饮的酒，总有些难以下咽。
第一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