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金名册》木小空

19、守一人一诺（7）

　　当夜莫问便被财帛星君带走，饶是心头百感交集，王翠花却觉得心头压了几十年的郁结土崩瓦解消失不见。
　　原以为可以睡个好觉的，然而躺在床上，听着寂夜中牛红红绵长安稳的呼吸，她还是不可抑制的失眠了。
　　王翠花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房间里的黑暗，她起身穿衣，蹑手蹑脚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恰是子时，王翠花抬头向东方看去，一轮下弦月慢悠悠升起，月华如水洒在庭院中，照在随风轻颤的衣架上。衣架上，一件锦袍孤零零地搭着，似乎在向她控诉这几日的遭遇。
　　她站在门口看了许久，才想起来这是赵铁柱的衣服。那晚赵铁柱看着墙头上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王翠花，愤怒地扔掉了沾染了莫问气息的衣袍，王翠花却是将这件锦袍带了回来。老老实实洗净，却随手搭在了衣架上。
　　她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那件衣服，触手干冷，凉意入骨。所幸这两日无雪，天气虽冷但也尚算不错，这衣服竟是干透了，虽然散发着阵阵凉意。
　　王翠花将衣服取了下来，顺手搭在自己手臂上，隐匿了身形，却是抱着那件衣服出了棺材铺。
　　长街寂寥，王翠花站在街道正中顿住了脚步。她沿着街道望去，越来越深的墨色，越来越模糊不清的商铺。心中浮起了几分感慨。她走过这条街道无数次，然而却没有好好看过它的样子。每一次穿行于街巷中，不是送棺材，就是收工费。她在这凡世生活了三十年，终究不能像个凡人一样，柴米油盐酱醋茶，清风明月伴归家。
　　这里不是她的归属。她没有一个家。
　　站了一会儿，便又觉得她这般无病呻吟的心思着实好笑。她握了握手中的衣服，不一会儿那阴冷便被驱除散尽，衣服如同在暖阳中沐浴过后一般温适，她轻笑了一下，便翻进了对门的相思店内。
　　方至院墙，便听到房门响动的声音。王翠花一抬眼，便对上了赵铁柱凌冽的目光，然而那凌冽在辨认之后便只余笑意。
　　她看着赵铁柱一身白色里衣，倚在门框上气定神闲地同她打招呼，声音清朗悦耳，目光闪亮如星，“怎么这么晚过来？”
　　微愣一息，平心而论，王翠花觉得赵铁柱的声音很好听，虽然不似玹末那般低沉温柔，但也极为清澈，是不同的风格。正如他们两个人一样，玹末很温柔看不出喜怒，赵铁柱却是潇洒肆意从不掩饰他的情绪。
　　唉，我怎么突然那他们两个做起了比较？越发看不清自己了。
　　王翠花扬了扬手中的衣服，却是站立不动，眼神从他的白衣上一抹而过，看不出情绪，“我来给你送衣服。”
　　赵铁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里衣，突然觉得不太合适，但他本想说，你王翠花夜深独自来我家，还不允许我穿着私服出来一见？却还是轻笑道，“你在这里稍候片刻，待我更衣。”
　　王翠花点了点头，“好。”言罢便走到石桌旁，坐了下去。石凳寒凉，她似是不知，未有任何动作。只看着院中模糊不清的环境，缓缓出了神。

　　赵铁柱并未换衣服，只是在外加了一件墨色绒氅，右手拿着一件月白色披风，左手托着木盘，小火炉灯烛茶具放置其上，施施然从房间走了出来。
　　他看着王翠花略微失神的侧面，状似无意朗声道：“看来我准备甚是充足，说什么还衣服，你来是想要同我把盏交谈的吧？”
　　王翠花回过神来，看着他两手繁忙的样子，笑笑没有言语，也没有出手帮他的意思。
　　赵铁柱浑不在意，小心地将木盘放在桌上，然后将右手中的披风递给了王翠花，“虽说是半仙修为，夜凉风寒，多加件衣裳总归没错。”
　　愣怔一息，王翠花犹豫着接过那件披风，却没有披上。
　　赵铁柱摆放着灯烛、小火炉，看见她的神情便解释道：“这是前几日新做的，我不曾穿过，你不必介意。”
　　闻言王翠花便是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顺从地将披风穿好，又把系带系好，顿觉温暖了不少。看着赵铁柱忙完了手中的事，她便将拿来的衣服递了过去，“已经洗过了，没有味道了。”
　　“多谢。”说着便将那衣服直接披在了身上，看着像是穿了两层厚重的大氅，十分好笑。他隔桌坐了下来，手法娴熟地加炭烤茶添水，在等候水沸的过程中，他手也不曾闲着在研茶烫杯。
　　王翠花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赵铁柱闲适的神情，似是欣赏一幅动人山水画，让她的心境越发宁静自然。
　　“咕嘟咕嘟”，水声轻响小泡上冒，已是二沸，赵铁柱拿起竹夹悠然地在小锅中搅动着，将一勺研好的茶末放了进去，又是几番动作之后，开水停止沸腾，茶味愈加香醇浓郁。
　　倒出两盏茶，递给王翠花一盏，赵铁柱这才开了口，“尝尝我煮的茶滋味如何。”
　　王翠花摩挲着杯沿，浅笑着，“我来请你帮我个忙。”
　　赵铁柱一挑眉，“哦？什么忙？”
　　低头看着茶盏上的青花，王翠花沉默一息，“过几日我想出门一趟，归期不定，想把红红托付给你照顾。”
　　盏盖碰上盏碗发出“嗒”的一声，赵铁柱纳罕地看着王翠花的头顶，“你去什么地方，连牛红红也不带上？这件事你跟她说了吗？”
　　王翠花摇了摇头，“还不曾同她说起。过几天便是新年了，我本想过了年再出去的，只是今晚我真的真的很想离开去做一件事，这个念头一起，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赵铁柱双手交叉环住茶盏，清茶泛出的热气喷薄在他的虎口，他似是未察觉到，表情平和，然而目光却黯淡了许多。“你要去什么地方？而且归期未定，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你让……牛红红去哪里找你？”
　　王翠花却是不说话了，她在思索，也在犹豫不决。

　　赵铁柱看着她这幅模样，蓦地觉得气闷，握紧了手掌，触碰到一片滚烫，这才恢复了一些理智。他抬手揉了揉额角，终于妥协，声音中夹带了一丝疲累，“你想不想知道莫问去见张东福，她都做了什么？”
　　他看着王翠花浑身一僵，慢慢抬起了头，疑惑地看着自己，便放下心来，“其实她没有显身，她只是站在烧饼铺一旁，静静地看着张家人做出了一炉烧饼，便离开了。然后她又去了长西府，旧树原来生长的地方已经换了模样，她漫无目的地在长西府的一条街上走了许久，最后在一棵柳树旁坐了下来，她拍了拍柳树粗壮的身体，缓缓说了五个字。”
　　说到这里，赵铁柱停顿了下，他端起茶盏，轻轻拂开了顶端的沫子，悠悠呷了一口，舒展了眉眼。
　　“哪五个字？”王翠花对莫问的一切行为都感到十分讶异，更是想象不到，她会在故土上说出什么话来。
　　赵铁柱放下茶盏，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似是看懂了她的疑惑，轻声解释道：“莫问的邪念被财帛星君压制之后，她看到张东福如今过得十分幸福，当年唯一牵挂的人找到了归宿，这让她十分释然，多年的孤独寂寥亦烟消云散。而她即将离开，便想着将她呆过的地方最后再看上一眼，所以她回到了长西府。”
　　“而那是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柳树，没有成精，而且刚被移栽不久，而柳树所在的那片土地，正是她原本存在过的地方。她看着早已变了样子的长西府，想到财帛星君同她说的那句话，‘几度纠缠，不是旧时模样’，又想到了她名字的由来……被搁置了的、刻意遗忘了多年的思念被勾了出来，物不是人亦非，她在那片曾经生长的地方，对那棵柳树说，‘我没有家了’。”
　　王翠花呼吸一滞，继而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干冷的空气涌入体内，连带着心都疼痛起来。方才站在街上莫名出现的感伤，因着莫问的事被无限扩大，占据了整个心房，蔓延到全身。
　　她曾以为天暮山是家，生长了近七百年，却因为玹末的一句话来到了尘世。她在凡间漂泊了三十年，尽管认识了牛红红、赵铁柱、张东福等人，她还是从未产生过一丝一缕的归属感。
　　赵铁柱看着她痛苦的模样，终究是心中不忍，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几分灵力渡给了王翠花，这让王翠花好受了些，同时也有足够的意识能听到赵铁柱的话。
　　赵铁柱说：“我听牛红红说了一些你的事，尽管不知道你过去发生了什么，可是，你知道吗？”赵铁柱蹲下身子，直视王翠花的眼睛，眉眼温柔，“即使你每时每刻都想着要离开这里，但是流景变幻中，这里的风景这里的人总会让你不舍，而且，这里总有人会在等着你，等你回来。”
　　王翠花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便在他温柔的注视中，慢慢地被泪水欺红了眼睛。而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疑惑所有的感伤便在这一刻倾泻，她肆意地哭着，哭声中很急切很急切地说着，“我要回天暮山……我要回去看看……你们等我回来……”
　　赵铁柱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上神玹末大大要出现了要出现了要出现了！
王翠花你一边去，玹末大大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