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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守一人一诺(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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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是正月新年伊始,却是几日雨雪纷飞,山路泥泞难行,莫问坐在亭子里隔着渺茫的寒气悠悠地望向远处。那位少年一直没有出现。她想着,雨雪这样大,路又这样难走,他不来也没什么好埋怨的。只是,心里还是失落了起来。
她隐隐可以听到山下城中炮仗四起的声音,想必城中定是极为热闹的。而这热闹与她无关。
直到正月初七那天,天放晴了,和煦的阳光使得积了雪的山越发明亮,莫问显了身形,在亭子周边的雪地上散着步,以除去身上的湿气。
她是能察觉到那少年的到来的,然而这一次她没有躲藏起来,就那样落落大方满面欣喜地站着,目光温柔如水,看着少年的身影。因是新年,少年眉目间也多了几分喜庆,换上了新的衣服,显得愈加干净利落。
少年走近亭子,看到站立一旁如同仙女下凡的莫问时,惊诧地说不出话来。半晌回过神来,才将手中的篮子放在地上,慌忙对着莫问叩拜起来。莫问笑嘻嘻地走过去,将他扶起,“几日未曾见你,如今我很欢喜。”
“你……你是……”少年被莫问一扶,脸颊上便浮现红云,慌慌张张语无伦次,紧张地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莫问呵呵一笑,“我就是这莫问亭啊,年前你一直跪拜于我,只不过我不敢出现,担心吓到你,你可害怕?”
少年愣了几息,旋即用力摇了摇头,语气诚恳且坚定,“不怕。”说着便拿起地上的篮子,递给莫问,“这几日家中繁忙,天气也不好,我没有来看你,你还好吧?”
原本见到这少年十分雀跃的心情,在听到这句问话之后,莫问突然觉得很委屈,然而更多的是感动。她接过篮子,轻声道:“我很好的,你来看我,我就觉得很好的。”
少年便憨厚地笑了起来。
那一天,他们二人坐在亭子里聊了很久,大多时是少年在讲,莫问在听,偶尔问上几个问题。莫问也同他讲了自己的事,提到过长西府,也提到了那个教书先生的字。聊得累了,便吃一些少年带来的食物。或是两个人团雪打打雪仗,堆个雪人,这些对于莫问来说新奇的食物,让她笑声不断。
那一日是她寥寥记忆中最美的片段。
时间过得飞快,渐至日暮,少年这才有些慌张了,一日未曾归家,他的亲戚必定不满。临走时,他对莫问说:“我以后还会来看你的,你等着我。”
莫问学着凡人的规矩同他击了掌,十分满足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却不曾想到,那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接下来的几天,莫问一天天耐心地等着。每日她坐在亭子上方看着上山的路,每夜看着夜幕中月亮的点点改变。直到从上弦月变化到望月,圆满的一轮月盘,她才意识到,从初七到十五已经过去了八天,而那少年一直没有出现。
从最初的希冀到疑惑,最后变得赌气般的恼恨,而现在她已经心如死灰。她不是没有想过去城中找那位少年的,然而总是担心她离开的时候少年来了,就这样错过了又如何是好,便生生在亭子里等着,等着,等来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失望。
满月之时,阴气较重。袅袅灵气从地下一丝一缕飘出,山林中静寂一片,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山林很黑,视线看不清楚的时候,听觉便异常灵敏,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传了过来,莫问浑身一颤。她搓了搓手臂,妄图抚去心中的隐隐恐惧,只是徒然。
她以最快的速度落在亭子里,慌张着想要归附在榆木上,腥臭的气息伴着怒吼萦绕在她的身边,未及反应,便被笼罩在一片温热的黑暗中。
她被一只成形的恶灵吞入腹部,恶灵吸食着她的生气、灵力,她的意识渐渐模糊。
你……为什么不来……
说好的……让我在这里等你……为什么不来……
我们不是……击过掌的吗……
你答应来看我的……
……
我恨你……
恶灵吞下莫问之后懒洋洋地趴在亭子里休息着,但突然它感觉到腹中似有火在燃烧,灼痛异常,它嘶吼着在地上翻滚着,滚出了亭子外的土地上。它大口大口地吞食着积雪,妄图压下腹中的灼痛。它觉得自己渐渐失去了力气,甚至连吞咽都十分困难。目光瞥向肚皮,那里竟出现了一个大洞,方才吞下去的树精正面目狰狞满目通红地看着它。
它颤抖着,听到那树精嘶哑的声音响在它的耳畔,“想吃我吗?那我就吃了你好了……”
被仇恨魔化了的莫问撕咬着恶灵的身体,空气中的血腥味让她更加兴奋,她失去了理智,一口一口咬在恶灵身上。
恶灵先是怒吼,慢慢转变成嘶哑般的呜咽,最后动也不动地只余浑浊的喘息。一刻之后,山林中是诡异的寂静。
莫问看着鲜红的双手,歪了歪头,她觉得很累,身子一歪慢慢地躺倒在地上昏睡了过去。渐渐地,她的身体一点一点陷入了土地,被层层积雪遮住,消失了身形,再未出现。
天空中又飘起了大雪,将一切血腥掩盖,湮灭了所有的痕迹。
“原来那日回去,少年便被他凶悍的亲戚毒打了一番,连续几日高热不退,所幸意念强大,撑过了上元节。他能下床之后,便虚弱地跑到了山上,在莫问亭周围喊着莫问的名字,可惜莫问再也没有出现。如是又过了几年,他便也死了心,娶妻生子,脱离了亲戚的控制,生活亦算和美。”
赵铁柱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那个少年,便是如今的张东福。”
一时间,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守一人一诺,为了那个诺言,执念至深,被心魔所摄,竟一念成魔。
王翠花想了想说道:“如此说来,为了将恶灵的力量吸收到她的体内,莫问在地下沉睡多年,依靠山体地脉的力量,默默地进行着同化。直到昨夜,她苏醒过来,感受到了张珍宝、张珍贝身上的气息,误以为是张东福的到来,一时心急便以恶灵的体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却不曾想到被你打伤,接着假意接近于你,让你助她疗伤。”
赵铁柱对她反应如此之快感到诧异,但还是很快地点了点头,“嗯,是这个样子。”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极为冷静,目光沉凝,似乎并未被莫问的事情影响,不由让牛红红大为吃惊,“老板,你是怎么想到的?我完全陷在莫问的故事里,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她很可怜,还替她感到难过呢。”
王翠花面色沉敛下来,语气也有些冷淡,“那便为了她的难过便不顾张家人的生死?她自己将一生的等待托付在一个人身上,只有这份冲动却没有相信那人的勇气,因为她的胡思乱想,结果害人害己。她若不信他,又何苦那样莽撞地许下诺言?无论如何,这样的人我是万万怜悯不起来的。”
被她话中很深的厌恶吓住,不曾想到她的情绪变化得如此之快,牛红红呆愣在那里,煞白着脸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老板,从来都没有这样严厉地同她说过话……尽管她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可是为何要选择这样激烈的语气讲出来呢……
赵铁柱也是一惊,但是他明白现在的王翠花不能提及感情,只是单纯地看待这个事情本身。便岔开话头,问道:“你方才说张家人的生死,是怎么回事?”
王翠花一愣,心下懊恼,刚才情绪使然不由脱口而出,不仅伤害了牛红红,还让赵铁柱抓住了话柄,如今要怎么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看似在平复情绪,实则在紧密思索着对赵铁柱的回答。
而牛红红,只能稍后再向她道歉了。
静默一息后她别过脸,不想去看赵铁柱,整个人显得有些恹恹的,声音中也透露几丝疲惫,“莫问本就是因为仇恨而化成了恶灵,当她苏醒后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找到张东福。她已经不是当年的莫问了,会对张东福做什么,我们谁也料想不到。所以,她害死张家人只是我最坏的猜测。”
赵铁柱目光沉沉看着王翠花,两息之后他也不曾发觉有哪里不对劲的,只当她反应过来刚才出口伤了牛红红而觉得愧疚,轻声道:“你说的很对。当下要务,是找到莫问,并保护好张家人,如果可以解开莫问的心结,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听了他的话,王翠花拉着牛红红站了起来,“找莫问的事就交给你了,我跟红红去保护张家人,就先这样说定吧。”言罢转身离去,似是极力隐忍的情绪终于到了爆发的边缘,不由落荒而逃的模样。
看着她们的背影,赵铁柱目光阴晴不定,许久之后,重重叹了口气。他发觉,越来越看不懂王翠花了。
这真是一个让人懊恼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