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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酒精暖的不止是胃 ...

  •   坂田银时的毛病很多。

      倒不如说,他是那种第一眼见到时,缺点比优点突出得多的类型,就跟标志性的蓬乱银色卷发一样,和第一印象牢不可破地缠在一起,甚至会让人产生“这家伙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吗”诸如此类的疑问。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这家伙难得显露的闪光点在强烈落差的映衬下总是令人尤其难忘,比骤然斩裂硝烟的凛凛刀光还要鲜明耀眼。

      ……有时候太过刺目了也说不定。

      在战后的医疗站里走一遭,随便抓住一个人询问,被银时救下的可能性比被医疗兵送回来的可能性还高,以至于真里都忍不住跟鹤子吐槽过这家伙的过分执着是病,得治。

      和平常懒散的模样截然不同,坂田银时在战场上保护同伴时的姿态拼命得简直有些可怕。

      从额际淌下的鲜血濡湿了护额模糊了视线,被火光烧得通红的阴翳天空在身后远去。背着被流弹炸成了重伤的队员,银时对于周围的危险似乎恍然未觉,听不见同伴的呼喊也看不见燃起的熊熊火光,像是只能注视着前方似的,一刀连肉带骨削去拦路天人的臂膀,竭力朝医疗站奔去。

      戾气尖锐的长风呼啸着如刀子一般割过脸颊,灌进喉咙火辣辣地疼,好像就连吞下去的空气都变成了子弹的碎片刀剑的断刃,血淋淋地直接刺到肺腑里去。

      人声嘈杂起来,营地内有些人在忙着加驻防御工事,有些人在指挥疏散物资的运输,还有刚刚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伤兵正躺在担架上呻丨吟。不远处的战场上传来隆隆炮火,紧张的局面迫压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鹤子捡起掉落在地上封面染着斑驳血迹的绿色课本。医疗站外很快就聚集了一小部分人,似乎都是被银时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的。

      “……晚了。”真里蹙起眉,只是扫了一眼那个队士的伤势就下了判断,因为战事汹急,甚至连缓和一下语气都做不到。

      鲜艳到刺目的鲜血沿着银时白色的衣角落到地面上,在他脚边沉默的土壤里砸开破碎的血花。

      刚刚和真里一起冲了出来,赤槿抱着医疗箱脸色发白地呆立半晌,缓缓坐了下去。

      “……喂,你这家伙是医生吧。”银时似是低低地笑了一声,沙哑的声音中酝酿着无形的风暴,沉重得令人呼吸发紧。他抬起头,赤色的瞳孔暗沉得犹如干涸的血迹。

      真里和银时僵持了一瞬,那名队员忽然虚弱地出声:

      “银……银时君,”

      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青年一直都在惧寒似的发抖。被掰成诡异角度的右臂从他的身侧垂落,血肉模糊的伤口外面被烧得焦黑,里面却透出碎裂的白骨还有黄色的脂肪。

      “已……经够了。”

      在一人面对上千敌军时也不曾动摇分毫,银时的背脊颤了一下。

      沉默地立了半晌,他垂下头,将背上的青年放了下来。

      鹤子这才第一次看清了那个队士的脸。就算蒙着污灰的硝烟和肮脏的血迹,那也是一张年轻得过分的面孔。

      “……老……师,”青年浊重地喘息着,只是维持着意识就已竭尽全力。他吃力地抬起已然开始涣散的瞳孔,像是在昏暗的视线中寻找银时近在咫尺的身影,又像是在望着远不可及的苍穹,亦或是时空中更加遥远的某一点,“老师……就拜……托你了。”

      “宫本……”赤槿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银时好像极低地应了一声,鹤子没听清,从她的角度望过去也看不到银时的表情。

      血沫涌上喉咙,青年发出古怪的声音,手指痉挛起来。

      银时握住他还算完好的左手。

      鹤子忽然意识到青年是在恐惧得发抖。在庞然压过来的死亡面前,虽然极力抑制,却依旧忍不住本能般地颤栗抽搐,无论银时如何攥紧他的手都无济于事。

      最后的一桩心事也终于交付了出去,意志无所依托,所有伪装出来的坚强都崩溃殆尽,青年的胸膛最后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

      “我……我不想……”

      剩下的话语被突兀剪短,他口中的气突然就散了,像是骤然被风吹熄的蜡烛,手也陡然无力地垂落下来。

      之后的事情鹤子都有些记不太清了。

      当高杉赶回来时,她能够交给他的,只有血迹似乎犹温的绿色课本。

      ……

      春雨霏霏,落在荒芜了一整个寒冬的土地上,溅起细密冰冷的雨珠。潮湿的凉意浸透衣料渗进骨缝里,虽然远不及被刀剑犁开血肉的疼痛,却像是裹着一层看不见的膜,难受得令人心生烦躁。

      坟土尚新的刀剑冢沉默地淋着雨,孤单萧瑟地立在喧嚣起来的雨声中。

      ——高杉给了银时一拳。

      两人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似乎已经不重要了。这两人总是三天一小吵几周一大闹,像是天生缺少能把话说开的弦,一言不合总是会发展成直接动手。

      不过,这次两人打得比以往都要凶。

      抛弃了刀也放弃了理智,单纯粗暴得像是野兽之间发泄般的撕咬。

      在周围队士的惊呼声中,高杉挥出去的一拳正好打在银时的左颧骨上,发出清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闷哼一声,银时不闪也不避,像是预测到了他的动作似的,在下一刻猛地擒住高杉的右腕,转身一使力将他狠狠摔到了地面上。

      沉重的闷哼乍起,泥水飞扬四溅。

      “……得……得去找桂先生才行。”有队士面色发白地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透明的雨水沿着银时染血的额带滴落,以手肘压制高杉挣扎起身的动作,他往旁边的地面上啐了一口血沫,哑声道:“堂堂的鬼兵队总督,这样就不行了吗。” 覆在阴影中的赤色瞳孔如结寒冰。

      喉咙动了动,高杉似是冷笑了一声,接着骤然提膝撞上银时的腹部。银时吃痛地踉跄着往后跌出几步,高杉却已不知疲倦地一拳挥了过来,来势凶猛且急。

      劲风擦着耳边而过,银时被动地闪退出尚且安全的距离,漫不经心地擦去嘴角的血迹,“……喂喂喂,你就是这么对待阿银的恩情的?也不想想之前是谁在战场上拉了你一把,才避免你被削矮一截的啊。”

      明明愤怒得呼吸都有些不稳,高杉却反而是笑了出来,笑声压抑得令人心里发紧:“不要开玩笑了,银时。”

      他抬起眼帘,直直地望着银时危险收缩的瞳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冷声道:“你真的以为自己能拯救身边所有人吗。”

      当银时终于一拳打过来的时候,高杉一点都不惊讶。

      一直死死压制在体内的情绪突然都爆发了出来,他被银时打中的地方几乎是立刻就麻掉了,口腔鼻翼间都是血腥翻涌的气息,连颅骨都疼痛难忍地嗡鸣起来。

      旁边的鬼兵队队员哆嗦了一下,鹤子攥紧手心。

      刚刚打完仗,两人本就受着伤,下手又丝毫不知轻重,几个回合后便伤痕累累气喘吁吁,只是站着都显得脚下虚浮,全凭一口气在强撑,眼底的暗芒几乎要燃烧起来。

      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重闷响,两人同时给了对方一拳,被猛烈的力道打得一个趔趄,直接往后摔到了冰冷泥泞的雨水中。

      “……总督!!”身边的队员终于叫了出来。他猛地往前一步,却被鹤子伸手拦了下来。

      “等一下。”她低声道,声音紧绷,视线却从未离开过高杉身上哪怕一分一秒,“再等等就好。”

      滚烫的血液不断顺着脸颊下滑,不顾体内传来的哀鸣,高杉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咬牙站直了。半闭着双目,他像是负伤的野兽一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嘶哑着嗓音沉声道:“……站起来。”

      银时躺在雨水里没有动。

      他是真的懒得动了。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抬起来,就算此刻被扔在这里发霉腐烂都没关系。

      攥紧拳头,高杉咽下涌上喉咙的血沫,厉声道:“站起来啊,银时!!”

      没有反应。

      雨声喧嚣,两人之间却横隔着死一般的沉寂。

      身后似是传来了朝这边奔跑过来的动静,就算不回头去看,高杉也知道来人是桂。

      已经结束了。早在开始前就结束了。

      “……真是碍眼,”滚烫的愤怒被失望的情绪一点一点浇灭了下去,高杉闭了闭眼,好像突然就累了。他沉默地转过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佩刀,“从以前起你那副自以为是承担一切的样子,看着就无比碍眼。”

      众人噤若寒蝉,没有人敢出声或是有所动作。

      高杉往前走了几步,似是撑到了极限,他一个重心不稳,刚要栽倒,下一刻却被鹤子稳稳接住。

      她默不作声地将高杉的左臂搭到自己的肩膀上,但没有继续下一步动作,几乎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雨水顺着脸庞滑落,高杉抬起眼帘看了她一会儿。

      估计是真的没有多余的力气计较其他了,他松开紧绷的神经。

      鹤子只觉得肩上骤然一沉,高杉身体的重量就压了过来。

      *

      连绵几日的春雨终于止息。天空依旧有些灰蒙蒙的,色泽却很柔软,像是吸满了水分的宣纸,将日光朦胧地晕染开来。

      僻静的村庄被攘夷军发现时已很久没有人住过,村民估计在战火烧到周边地带时就逃走了,留下来的屋子都积了厚厚的灰尘和苔藓,夹缝里杂草丛生,后勤部的士兵废了一番力气才轻扫干净。

      鹤子抱着从真里那里死皮赖脸借出来的医疗箱回来时,房间里空荡荡的,却是在外面的走廊上找到了身为伤员的高杉对庭独坐的背影。

      天气最近回暖的趋势愈发明显,春意也星星点点地冒出了嫩芽,在风中微怯摇曳。小小的庭院里草木肆意舒展,没有人工修剪的精致,却别有一番错落的纯朴美感。

      没有系护额,肩上随意地罩着外套,高杉倚着木柱,手里执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酒盏,鹤子还未走近,糅杂在风中的醺然酒香就拂了过来。

      当高杉蓦然出声时,鹤子都不敢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那家伙从以前起就是一个胆小鬼。”微垂眼帘,高杉望着盏中的清酒,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嘴角,声音低沉,“明明有个威风的姓氏,性格却和传说中的剑豪相差甚远,真是浪费。”

      鹤子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不是银时,而是前不久战死的宫本。

      “成绩平平,脑袋也不灵活,挥刀的时候连下盘都扎不稳。对于幼稚得可笑的怪谈深信不疑,半夜起来时能将同样吓破胆的银时的手都抓得发青,不用想也知道只有宫本那个家伙。”他凉凉地笑了起来。

      她觉得高杉果然是喝醉了。而且还醉得不轻。

      可在下葬后时隔几日才借着醉意提起已故的私塾同窗,甚至说不出一句缅怀的话来……明明微风舒缓,她却觉得心脏发涩,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就是这么一个没出息的胆小鬼,却偏偏要跑到战场上来。”高杉将酒一饮而尽。

      正在说话的,在无声悲泣的,是过去松下私塾的高杉晋助,还是现在的鬼兵队总督——两者兼是,又两者皆非。

      喝得过急,他被辛辣的酒液呛得哑声笑了起来:“果然是蠢得无可救药。”

      鹤子将怀里的医疗箱放了下来。

      “我倒不觉得宫本君是胆小鬼。”她漫不经心地开口。

      “若晋助你说的属实的话,正因为比任何人都胆小,他心怀的恐惧也比其他人更多。”仿佛没有注意到高杉的视线,鹤子打开医疗箱,将碘酒棉签以及镊子都拿出来放到盘子上。

      “对于假发来说拉直就能拉直的头发,银时若是想要达到同样效果的话得付出千百倍的心血。”顿了顿,鹤子抬起眼帘:

      “因此,和自己怯懦的性格抗争着一直战斗到最后的宫本君,勇气不是路人甲级别的,而是主角水准的啊。”

      高杉的瞳孔缩了缩。

      轻描淡写地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鹤子平静地示意:“你的伤该换药了。”见高杉沉默着没动,她停顿了一下,伸手就要去拿他手中的酒杯。

      估计是喝得有些懵,在鹤子这么做的期间,高杉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任她松开自己的手指将杯子拿了过去,碧色的眼瞳像是庭院中微拂的柔软草木,波动浅到几乎看不出来。

      前几日和银时起争执时留下的伤痕已经好了很多,靠近颧骨处的淤血也淡了不少,鹤子拆了旧纱布,以镊子拾起沾了碘酒的棉球,小心地触了触高杉脸上的伤。

      高杉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奇怪。鹤子手下一滞:“还疼?”

      果然还是让医疗队的人来比较好吗。她处理伤势的时候简单粗暴惯了,过于细致的工作一时做起来竟有些紧张。

      好在高杉哼都没哼,在包扎他脸上伤口的过程中老实得她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柔软的紫发扫过手背微微有些发痒,鹤子将碍事的碎发往旁边拂了拂,然后将干净的纱布贴了上去。

      空气中浮动着雨后草木清新湿润的气息和微醇的酒香,温和透明的天光渗透浅白的绵云,无声地落在初露春意的庭院中,连影子都是淡的。

      收拾着剩下的纱布棉球,背后的高杉沉默了很久,久到鹤子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如果当初留了一小队辅助主力军的左翼,五番队也不会损失这么惨重。”他闭了闭眼。

      攘夷军的五番队是宫本生前所属的番队,在之前的战役中遭到了天人精锐部队的攻击,伤亡惨重。

      ——如果当初这么做了的话,宫本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银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鹤子发自内心地觉得酒精真是神奇的东西。

      手中的动作不觉停了下来,她失语半晌,张了张口,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谁知道呢,也许这么做的话真的能有所改变,但也可能什么都挽救不了。”

      听懂了她在说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高杉忍不住冷哼了一声:“你是在说我什么都做不到吗。”

      深吸了一口气,鹤子转过身,认真地一字一顿道:“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人能挽回,晋助。”

      松手吧。

      也许在正常的情况下,发怒才是一般人的反应,但高杉却只是眯了眯不辨喜怒的碧眸,哑声嗤笑:“真是直白得无情啊。”

      鹤子恍若未闻地将医疗箱的盖子盖上:“我得把这个送回去,要不然真里会剥了我的皮。”

      她作势就要起身,手腕却倏然一紧。

      “……养乐多我待会儿再拿过来。”鹤子觉得自己不能跟喝醉的人计较太多。

      高杉没有松手,扣着她手腕的力道卡得死紧,甚至有些吃痛。

      气氛微妙起来——不,与其用微妙这个形容,“不妙”更加贴切。

      不管是对方的动作还是视线都莫名令她觉得危险。

      喉咙有些发紧,鹤子考虑了几秒,果断决定作出让步:“……我现在就去拿。”

      束缚着她的力道一松。

      她后退一步,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心中忽然警铃大作,后腰上就多出了一股力道,不由分说骤然将她往前一拽——

      ……诶?

      瞳孔倏缩,惊呼甚至还来不及出口,高杉就已经按着她的后脑勺强硬地吻了上来。

      震耳欲聋的空白铺天盖地如雪花纷杳而来。

      滚烫又冰凉,唇齿间都是弥留的酒香。

      那是青涩到让人心尖发颤的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酒精暖的不止是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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