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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城惊鸿歌重阙 ...
年少时繁梦筑结,久经旋转,终叶落归根。那一丛兰花的幽香,你可曾细问?
文/巫山
【一】情不知所起
“思思,秦老板来了。”
傅红楼的后台,妆画贴纸四壁皆见,上面倾城绝色的女子,双眉斜挑,杏色丹寇印在眼角,端得那叫一个风情万种。这几年,因凭着思思的名声大噪,傅红楼也跟着出了名气。赵老板穿过层层幕布,一直走到单开的一个小化妆间,敲了敲门,待应了声才敢进去。
见思思不语,赵老板面露难色,又道:“秦老板是咱傅红楼的大老板,我看你,还是出去迎迎。”
思思闻言,却是冷笑了一声,一手扶着鬓角,插入一支玉兰簪子,通体翠绿,流光晶莹,一刹那叫人挪不开眼,转随着又轻点眉心的细钿簪花,隐隐能见其风华绝代,是若连山河风月都不及。
过了半晌,才回身瞥了眼赵老板,乍然一见他双鬓的白发,终究是有些不忍心,心下便道:“随他去吧,男人,最是惯不得的。”
赵老板弓着的身子这才缓缓立直,五年前思思来坐台的时候,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的名字会传遍青城大街小巷,她的容色会在这青城中举足轻重。摇了摇头刚想出去,却见一小厮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嚷嚷道:“老板,思思姐,不好了,秦老板的雅间给别人占了去,秦老板一气之下走了。”
赵老板一听,吓得脸色都白了,秦老板是商会主席,富甲一方,在这青城向来是能呼风唤雨的角,竟有人敢抢他的位?陡然眼前一黑,差点倒下,幸好小厮眼疾手快,顺势扶住了他。
“知道是谁吗?”虚弱地开口,赵老板已然镇定。
“是,是前几日驻军进来的陆少将。”
是了,陆少将,想来这青城是无人不知晓他的名号的,堂堂陆家,可是统一西北的大家,如今这烽火年代,谁听得陆姓,不闻风丧胆的。再者,这陆少将前几日驻军进青城的时候,已然以铁骑千军的气势震慑了他们一番,既是提醒,也是警告,想来这次倒是秦老板先撞上枪口了。
也罢,赵老板来回一寻思,便打消了心里的疑虑,想来以陆少将的身份,秦老板也是不敢造次的,因而稍作喘息,再站起来已经神色自如,对着思思说:“今日是你的专场,陆少将特地过来给你捧场,你就是为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得去前台露个脸,好吗?”
待得思思点头,他才老怀安慰地一笑,退了出去,满室喧哗一遭尽归平静,思思撑着头,凑近了去看镜子中自己的模样,美是美,但隔了五年,还能如往日那般美,那般令他着迷吗?
戏谑地一笑,她轻抚眉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忧伤,再起身时,暗香盈袖,容色妖娆,宛然还是昔日那个倾城名伶,任思思。
“思思?”男人半靠在榻上,单手夹烟,轻吐云雾,萦绕地满室淡香,思思遥遥地看着他,眉宇还是轩昂,面色依旧清俊,好像人还是那个人,可是只有她知道,他再也不是五年前那个少年,那个会为她折花以插她发间的少年,那个会为她种一树兰花的少年,那个会为她扫雪煮茶、骏马扬蹄的少年。
“思思,为什么取得这个名字?”嘴角上扬,他俊挺地走到她眼前,素手握住她的肩,轻轻一带,将她纳入怀里,“挽清,我还是觉得这个名字顺耳些。”
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一想到那个姓秦的,在这五年里,对你殷勤之至,我就......”俯身及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吞吐在她的鬓发钤括,“说实话,嫉妒地很。”
嫉妒?思思抿着嘴,突而浅浅笑了,“陆少将,请问如今,您是以何身份来告知我,你的嫉妒?”
再者,你的嫉妒,有何因由吗?在我看来,即便是在五年前,日夜耳鬓厮磨的时候,我却都没看出来你一分半毫会嫉妒的因由。如此,倒显得我自作多情了,是罢?
她没有说,但陆澜笙全都知道,她在恨他。
“挽清,如今我回来,却不是为着离开的。我将常驻青城,咱们来日方长。”他收了手,转身又倚回榻上。斜斜地靠在那里,在层层交叠的朱红纱幔下对着她笑,眉宇飞扬而沉敛,让她恍惚一惊,差点以为回到了五年前的光景。
正出神,底下锣鼓声响起,她暗自回了头,赶紧上台去。水袖轻舞,身姿轻盈,眉梢万种风情,点缀着整个舞台艳光夺人,信手拈来一曲《黛玉葬花》,自口中哀啭而出,字字句,皆是缠绵悱恻到人的心底去。
陆澜笙眯着眼去看灯光下她朦胧的艳影,腰身纤细,不盈一握,想来这几年,她过得并不好,不然,为何会如此地瘦?
起先决定回来青城,便已然做好了万全准备。五年前离开时,正值西北战况不断,父亲怒斥他少不更事,贪恋儿女情怀,言语之间不乏失望。末了才怒不可遏地警告他:如若你再不清醒,我会让你尝尝铁血手腕的苦头,如此一来,就不止你一人清醒了。
那时候他奋力而不得,终是遗憾遁走他乡,如今重归故土,断不能再违背自己的心意一次。
【二】往事如烟
下了戏,思思在后台卸妆完毕,及至转出角门,才闻得小厮说:“思思姐,外面下雨了,老板吩咐了帮你叫车。”
她抬抬手,双眼难掩疲色,近来天气总是反复无常,本来还没发觉,刚刚戏曲唱至一半,突觉得喉咙间干涩难耐,想必是受了风寒,这种天气,本来车夫就不愿意多跑,再者,天色这样晚了,又何必麻烦呢,因下对小厮笑了笑,柔声道:“不必了,我信步走走,待雨停了再回去,你紧着回家吧,别忙叨了。”
小厮愣了愣,待得思思转出角门不见了踪影,才嘟囔着往家跑,他自小在这戏院跑惯了的,见识过很多达官贵人,名媛淑女,倒好像没见过思思这样倾城的角,看似清高孤傲不近人情,对待下人却是温和不甚苛责,明明身份地位都是能说得上话的,却甘愿蛰伏在这小小的戏院里,半步不逾矩。
便是如赵老板这样贪慕荣华的人,也曾惋惜地说: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哪怕就是从了秦老板,也不必隔三差五地唱出戏,就为着生活补贴了罢。思思这姑娘,心底有道坎那......
细细回想一番,小厮拢着衣服倒吸了一口冷气,是了,方才思思姐虽是柔和地对着他笑,却是满目疮痍的样子,神情悲伤的很。难道,今天是因着见了什么人,伤心了吗?
他摇摇头,很是不解,转头再跑至角门边上,却哪里还能见着思思半分影子。
月光倾泻而下,思思站在窗边,看着细雨绵绵,一时间神思悠远。
记得初见他那一天,自己也是在唱戏,素来爱唱戏,学校有场子,再有熟悉的朋友请她帮忙,想来也不好拒绝,便上去唱了。
满室灯火辉煌,场面一如今夜那舞台,那是她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唱戏,有些紧张,但好在穿了戏服,又化了妆,心下安慰自己没得几人认识,便放了心大胆地唱。一曲终了她径自下了台,从后门出去,冷不丁地就被他拦住。
翩翩少年佳公子,在银河如水的月色下对她清浅一笑,就好比那一抹阳春白雪,顿时驻进了她的心里。
任挽清,你的曲唱得真好听。
她愣了愣,好似有很多话要问出口,譬如他如何知道她的名字?如何知道她在后门出来?如何在她卸妆后还识得她?
心惊之后,脸颊才开始发烫,还好月色清朗,隐隐盖过她面庞上异常的潮红,少女的情思就在那一晚,被无限地拉长,拉深。
后来才知道,陆公子丰神俊朗,学识渊博,是青城省府的少公子,号称无双公子,青城无双。如此优秀,却将一众心思都花在了她身上,如何叫她不心动?
只是,她一个平常书香人家的女孩,如何能高攀上他的门第呢。
是他,在她意乱情迷坠入爱河之时,同她说:此去不知归期,我们别再来往了;也是他,生生地将她从梦境中拉回现实,若然不是这几年每每午夜梦回,触手便能碰到枕头上大片的湿意,她真的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华丽而不切实际的梦;是他,逼着她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绝世名伶又怎样,左不过就是一个戏子;是他,一切原是他,叫她如何不恨他!
素手一翻,思思取下头上的玉兰簪,狠狠地往地上砸去,翠玉之色顿时粉碎于月光中,清浅莹然叫人再看不清,直将那富贵繁华的过往俱都掩盖起来。
【三】一寸相思
“思思姐,秦老板派了车来接您。”
“所谓何事?”
“府上宴客,劳烦思思姐去捧个场。”
“去回了他,思思身体不适,改日必登门造访。”
“是。”小厮转身跑了出去。她站在高高的楼阁上,笑意盈盈。这一连几日,秦老板都以相同的缘由请她过府,如此执着,大有请不到她绝不罢休的意思,可是如此,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虽只是个角,但也只是个角,如何能深入宅门大院,成为他们高官权贵手中的玩物呢,政客棋子,家国大义,她全都不想碰。
这几年,一直风里来雨里去的,受了许多磨难,但好在,都熬过来了。倒不知这秦老板是怎么回事,素来知她的脾气,往年从不会请她过府,这几日怎地如此急躁?
当然,她是不知道的,秦老板确实对她上了心,一门心思地想将她娶进府,原本也没想逼着她,谁能想陆澜笙一见面就警告他离思思远一些,他是什么人,虽然门第财权势力皆不及姓陆的,但好歹也是青城首富,岂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再者,他觊觎任思思又不是一两天了,只要一想到思思那绝色的模样,他就心里痒痒的,所以现下几天,确实乱了阵脚,徒然将事情搞得一团糟。
想了许久,还是亲自上门拜了帖,请她共进晚餐。思思倒也顾及了以往的情分,没有拒绝,稍作打扮,紧着上了车。
席间秦老板情绪有些低沉,念念叨叨地与她讲了许多心里话。话里话外不外乎做生意辛苦,身边都没有一个可以为他红袖添香的女子,心酸之余也颇多遗憾,谈及对她的情意,多年未变,多少觉得有些难过,张罗着喝了许多酒,又给她灌了许多,她不忍怠慢,想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一杯接一杯的喝。或许又因着陆澜笙突然回来,她心里有些不平,只好借酒浇愁,及至酒过三巡,她觉着喉咙处火辣辣的疼痛,才放开了杯子,视线有些模糊。
端看着秦老板凑了过来,整个身子都靠着她,手也一直在她身上游走,转瞬即变成了笑脸,温柔地对她说:“思思,我对你怎样你是知道的。他陆澜笙是个什么东西,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啐了一口,继续念叨:“思思,别怪我,我是一心想娶你的。你放心,过了今日,明日我就去下聘,成吗?”
底下还有什么,却再也听不清,黑暗来临之前,她好似听见了一声雷霆顿吼,像极了陆澜笙的声音。
再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四璧雪白,装饰简明。撇过头,能看见一处落地窗,窗外是一丛兰花,青葱翠绿,正是盎然时候。再往屋里看,床边一个衣架,上面是一身军装。赫然一震,思思扶着额头,还是笑出声来。
在获悉秦老板的意图之时,她便想过,左不过就是清白二字,如果一定不是他,那么是谁,都一样。虽是自我安慰,可心里确实不好受,也就在那一刻,她终于承认,这些年,从未放下过。她爱陆澜笙,比五年前更甚。
如今看见这一身军装,她已经了然,原来早前所有的安慰,都敌不过醒来时乍见他的戎装,原来,在知晓是在他这里时,她的心里竟然那般开心,甚至让她忘记了过去五年日夜想念的恨。
整了整衣服,她走到窗边,视线一下子就变得宽阔起来。满园皆春色,林林丛丛是各种兰花,是她最爱的花。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原来他都还记得。
细细地看过去,方能发现园中有一人,着白色衬衫,米色西装裤,袖口半拢,隐约能见绣章上的金丝线。正一手抬着水壶,一手去扶那白玉兰,十指修长,指节如玉,俨然还是当年那个清俊公子。
忍不住眼眶有些湿润,思思低头揉了揉眼,再抬头时,他正看着她,远远地朝她一笑,时间仿佛就此定格,定格在五年前,他为她鬓角斜插玉兰簪的那一眼,拢着笑意轻吻她的额头,“挽清,你便是我心中永不凋谢的玉兰。”
情深如是,疑似永恒。
到头来呢,不过一场空罢了。
“挽清,五年前确是西北战乱之时,那个时候我无力保护你才会选择一走了之,我请求你原谅我,如果可以的话。”
“不可以。”她冷眼笑看这一路的兰草芬芳,狠狠地回绝了他的情意。
“想必你是不知道的,第一次在傅红楼登台的时候,我母亲因忿恨难平,悬梁自尽了。这五年,我每每站在台上,都会想起当年你离开的一幕,那盆兰花,如今还绽放在我的窗台上,日日夜夜都在提醒我,年少时愚蠢的举动,终究让我抱憾终身。”
陆澜笙蓦然一震,也许正是应了那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即便他无心伤害她的家人,可她的母亲却因此而逝。是事实,是命也。陆澜笙闭着眼,始终难敌心底的颤栗,许久才扳过她的身子,雷霆万钧地吼道:“任挽清,我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是这辈子,我决计不可能再放手。”
哪怕你恨我,恨我入骨,也没关系,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挽清忍着泪,再不看他。那年她爱上戏台后门盈盈一笑的少公子,月色覆了他双肩,清俊荣华转眼一瞬便驻了她一生。
五年云烟转瞬即逝,难道他们之间,再无其他可能?
【四】一寸灰
而后秦老板再未找过她,坊间倒有传闻,秦老板生意失败,亦或得罪了权贵,已经举家搬离青城。当然只有少数人知道,那一晚,陆少将冲冠一怒为红颜,扫荡了秦老板旗下的所有子业,连带着烧了一众仓库,秦老板跪地求饶,答应永不再踏步青城,这才免于一死。
到底是事情太过隐晦,无法口以相传,人家眼神中暧昧难分的红颜究竟是谁,大概也是各自凭猜,无以得证罢了。
只难为了秦老板,家财尽失不提,连密谋许久的红颜,最终也只落下个未遂的结果。正所谓一招错,满盘皆输。当然,这也仅是权贵私下之间的笑谈,管她红颜祸水,为乱一方如何的,只要不触了这陆公子的霉头就行。
现下一看,陆澜笙在青城的势头正劲,一时无二,恐怕没人敢与之作对了。
可偏偏就是有思思这样的女子,敢拒绝他的邀请,忤逆他的意思,甚至在舞会上,当众给了他陆公子脸色,径自拂袖而去。末了还将陆公子赔罪的礼物一众都扔出门外,显然是极不待见他的。
而陆公子呢,丢了脸面却一笑置之,日日往任家跑,唯恐冷落了美人,怕连捧在手心都嫌不够的!
这一日,傅红楼戏出《牡丹亭*游园惊梦》。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杜丽娘自游园归来,坠梦幽会柳梦梅,自爱上,心相许,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自此忧郁成疾,宛然成伤。
这一场梦,终究是要醒来,如今她长袖善舞,站在这台上,一颦一笑,声色决绝,却不知是在唱别人的梦,还是做自己的梦?
陆澜笙坐在正堂,看她眉眼处动情,好似凝着霜雪,心底顿时一阵钝痛,眼底莫名就涌上一阵热流。
下了场,思思方走到后台,就看见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迎头对上众人暧昧的笑,她轻轻一笑,径自接过推开化妆间的门,弯弯的嘴角顿时凝住。
“挽清。”陆澜笙起身一拽,急急抓住转身欲走的她,“花喜欢吗?”
“若是寻常恩客,想必我也是喜欢的。但既知是你送的,果真是喜欢不上。”
她似有怒气,却翩然一笑,抽手出来,坐在一边开始卸妆。
“我帮你。”陆澜笙也不恼,单手撑住化妆台,一边低下头去捉住她的手,思思一时不察,蓦地顿住,抬眼正对上陆澜笙深情的眼眸,好似夹着云雨雾霾,叫人看不清楚,却又忍不住被诱惑着,一步步地陷进去......
“挽清。”陆澜笙嗓音微哑,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压下去。他的指腹因常年握枪有些粗糙,流连在她的脸颊上有些微痛意,思思猛然一震,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推他,陆澜笙一用力,将她整个人都带入怀里,随即转身抱住她,托着她的头,转瞬倾覆她唇间的芬芳,任是她怎么推拒,也绝不放开。
“挽清,挽清......”他意识有些混沌,想起过往一切只觉心酸难抑,这一处的柔软和香甜,是久违了的五年,是他隐忍自持的五年,是为着这一天步履维艰的五年,是他爱她的许多年......
她无法抗拒男人的力量,却也因这灼热的气息,渐渐迷失自己。她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果真担心,这不只是一次失控,而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沦陷。
不知何时,她的眼底一片湿润,滚烫的泪滑落到陆澜笙的指尖,手背上,引来一阵颤栗,他堪堪停下来,转而地去替她擦眼泪,声音嗫嚅:“挽清,别哭,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你别哭。”
他动作笨拙,手下又用力,平白擦得她脸颊处一片通红,思思却觉得,这温情一幕,她已等了许久,如今真算实现,那指腹间流转的热度,又岂止是如梦一场?
“澜笙,这一次你还会离开我吗?”
如今,她再也没有输得起的东西。
【五】一往而深
青城雨势正浓,奈何西北却突发战乱,兰花一瞬全都蔫了下去。思思站在月台上,看着专列越行越远,及至小厮低声相询,她才擦了擦眼泪,淡漠地回过身子。
前几日因淋了雨,生了一场大病,他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容色疲惫之极。半夜里侍从官来唤他,他穿着睡衣就去了书房。及至清晨时分,才浑身冰冷的回来。
当时她虽醒着,却不愿意理他,母亲的离世是她心口上一道印迹深深的伤,即便她原谅了他,却也是不能原谅自己的。
急报传来已是半月之后,陆澜笙在前线受了重伤,形势不太好,陆家左右再三,还是给她递了消息,然而当下她却躲过侍从眼线,毅然决然地上了南下的火车,不管不顾地离他而去。
这一路,战况不断,西南旱地封塑万里,窗边疾驰而过地皆是萧条景象,她坐在轱辘滚滚的火车上,心里一片黯然。却不知这一夜,在西北霜寒的前线,陆澜笙奄奄一息地获悉她南下的消息,怒火攻心吐了一地的血,倒似奇迹般地,第二日便清醒了过来。只是面目冷峻,再无笑意。
侍从官宽慰他许久,却丝毫不见效,眼见着他一日接一日地消沉下去,只当西南那边的眼线传来她的消息时,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些愠怒的神色,哪怕是如此,却已是难得。
偶然一次他喝醉了酒,侍从官扶着他下车时,只听得他低低地唤“挽清”的名字,侍从官便知道,年轻少将陆澜笙,爱上倾城名伶任思思,一切早成定局。
半年后,陆澜笙统领大军,毅然决定挥军南下。此举惹来西北一部的反对,然而他不惜与老督军反目,也还是要亲自领军,再度突袭岭南。老督军无奈之至,到底堪破了他心底的硬伤,只好作罢。
岭南一仗,打得颇为艰难。原本南北局势就不相上下,陆澜笙此次突然南下,虽令得南边措手不及,可本身也未做好万全准备,因此只占了一时上风。
战况持续不下,岭南大雪持续下了三日,任是谁都吃力得很,因下两方商议,暂且挂上了免战牌,可令双方将士都缓一口气。也就在这一晚,陆澜笙乔装扮了农夫,越了整个山头,去找他日夜惦记的心上人。
离开青城之时,她便已然不是任思思。现下在岭南的一处小庄上,过得安稳平静,尚算安康。这一场雪下了许久,她做好针线活,正待关窗休息,一抬头就看见外面风尘仆仆的他,纤细柔软的身子当即变得僵硬如铁。
怎么会?正是两方交战之时,他怎么能?怎么可以?
陆澜笙扯着嘴角,冷笑,“任挽清,看到我是否很惊讶,你是不是觉得,我早该死了?”
他一步步逼近,越近越能看清他眼底的恨意,苍白的面庞并着双肩厚实的霜雪和好似多年未见的久违气息。
“为什么要离开?挽清,你欠我一个解释。”
挽清垂着头,隔着灯光隐没淡黄的阴影,她说:“陆澜笙,你欠我一条命。”
陆澜笙眼底无尽的嘲讽蓦然结冰,他却突然像发了疯似的笑起来,越笑越觉得悲哀,原来,她百般逃避,全然不过是因为她要他一条命!
以命相酬是吗?他偏不!
“挽清,随我回去。”语气坚决不容忤逆,挽清撇过头不去看他,冷不丁地被他从后面拦腰抱住,手臂间用了极大的力气,恨意沉沉地好似要将她揉进骨髓里。
“如果你不答应,我就让这一山庄的人,都给你陪葬。”果敢伐绝,掷地有声。
“陆澜笙,你真卑鄙。”
他口齿决绝,“是,我卑鄙。”
年少时浓烈的爱,一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多年来更深露重,枝繁叶茂,从未给过他喘息的机会。
当日知晓她竟然会不顾他的死活也要逃离他的身边,果真尝到了何谓心死如灰的感觉,这几年战事不停,边防吃紧,受伤更似家常便饭,从未想过一朝醒来会有她相伴,然是梦中缱绻缠绵,都是她的容色,这才能够撑着他,一直等到今天。
如今再次遇见她,着一身布衣,温婉清瘦,艳色逼人,他便知道,这一辈子,都是逃不掉的了。
烽火连天不绝,这一场战事,将将地持续了大半年,才勉强夺下岭南,时已寒冬料峭,万物枯寂之时。
挽清拢了拢貂皮,站在中庭里听侍从前线的消息,知道他刚打赢了一场,正在乘胜追击,扫平西南余党,莫名地,心头涌上一阵酸涩。
自那一日被他带回军中,他便对她冷漠又疏离,百般折磨偏生又不放她离开。两个人日日都是横眉冷对,恶语相向的。其实底下人谁不知道,陆澜笙对她上心地紧,否则也不会好吃好穿地都往她这送。她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如此折磨又有什么意思。
于是,她想尽办法地逃跑,却叫他一次次抓回来,纵是有再好的修养,也终将在这无尽的挑衅中,分崩离析,他怒极斥骂:“任挽清,你就这么想逃离我身边,是吗?我告诉你,这辈子你都别妄想,既然你不想见到我,如此,遂你的心意,自此以后,我再不见你!”
自此以后,我再不见你!那一日,他齿间决绝,吐出这几个清晰字眼,转而从她唇间溢出,直觉得心痛难抑,无以复加。
果真是叫他伤心了,他才会狠心将她拘禁在这方寸之地,奉以世间最好的一切,然而,他却再不见她!
不见,生而永不见。
是夜,她自朦胧睡意中转醒,触手身侧一片冰凉,陡然被自己这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惊吓住。辗转之间,突见得外面火光冲天,人影攒动,奔走疾呼:“不好了,不好了,走水了。”
蓦地一怔,她急急穿衣起身,还未走几步,已被大火的烟势逼退,捂着嘴还是难掩鼻尖窜入的呛味,隔着厚重的梁木烧焦的熏人烟雾,她又退回床边。
显是这大火起得太快,任是外间人来人往,也扑不灭这漫天卷地的火势。
“砰!”一声巨响,房梁上一根木头倒下来,她吓得赶紧往后缩,压着吼间的疼痛大声呼救,却叫这冲天火势悉数隔阻了去。
此刻心底确是害怕的,也就在这一刻,她想起陆澜笙,是那么铭心刻苦地想念,想念他清俊无双的模样,他温柔轻缓的笑语声,想起当年戏台后门的盈盈一眼,想起这五年间日夜想念不得的痛恨悔意,直到这一时刻,她才蓦然惊醒,是了,母亲已经离去,她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亲人。
纵是千般怨,万般恨,也再无法挽回,而陆澜笙,是她唯一惦念的人,是她要错过的人,是她来不及说那句话的人。
陡然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她的视线已经模糊,隔着这火光,再也看不见外间的呼声,也再听不清说话声和梁木兹兹的燃烧声,此刻,她的心里,她的记忆深处,便只有那么一个人,那个在五年后的戏台深处,说再也不会离开她的那人。
澜笙,此生也许终究是辜负,是我,是我执念太深,叫你伤了心。
“挽清,挽清......”黑暗中,她好似听见有人在叫她,她很想睁开眼去看看,可是眼皮好像千斤压顶,怎么也睁不开。那个叫她的人,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就在身边,那个人托住她的身子,轻轻地拍她的脸,一声一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叫她醒醒,醒醒。朦胧中,她好似真的醒过来,她看见陆澜笙眉宇微蹙,全是急色,眼角有大片湿意,抱着她的手力气很大,直叫人挣开不去。
“澜笙,是你吗?”
“是我,是我。”
“可是,你不是说再也不想见我吗?”
“傻瓜,你说我还欠你一条命,今日我来还给你......”
【六】回首已是百年身
三年后,白漆如瓷的小洋楼里,一个小男孩并着小女孩手牵手,正在花园里玩闹,不远处的藤架下,一名男子裹着薄毯坐在轮椅上,浅浅笑意,容色直逼冬日薄光。
乍然一见角门那转出的素白旗袍女子,松松地挽了一个髻,身姿妖娆,步步生莲,他盈然张开手臂,女子自是俯身靠过去。素手隔着那薄毯,她的眼底无端又涌上泪意。
那一场大火,虽未带走他一条命,却生生地剥夺去他的双腿。
他是一名军人,却因一场大火自此失去行军的资格,谈起来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惋惜。
一代少年督军,意气风发,统率西北五省,竟为着一个女人,平白错付大好前途,泱泱千里腹地,就这样拱手送了人去,那此后风月良辰,只能永生坐看,宦海浮沉,也终究丢失他所有的踪迹。
许多年后,谁还能记得他英挺赫赫踏平西南,年纪轻轻就坐拥五省?那一段泛黄的香艳往事里,大抵人们只会津津乐道,他长情于一个红妆戏子,醉心交付,竟不惜丢失自己的半壁江山吧。
他此生,已无缘疆土。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男子捉住她的手,抬头去看她,中午的日头颇高,隔着她的双肩和黑发,隐隐投射出一片光晕。
莞尔一笑,挽清手拘一捧兰花送至他面前,“在想,富贵闲人,你可做得惯?”
他闻言却是仰头大笑,眉眼间爽朗的笑意毫无掩藏,“怎会不习惯?这天下哪一种生活,只要有你在身边,都是习惯的。”
虽知道他这话多少含几分安慰,但她却真是感动的,抬头看见一方玩耍的儿女,心头上终是柔软下来。
男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蓦然一笑,回身抱住她,温热气息俱都散在她耳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番我已如愿。”
挽清,山河疆土,滔天财势,都及不上此刻,你仍在我身边。
他未说,她却已然懂得。
那繁华过往也尘封缄口不再提起,而那戏台后门的盈盈一眼,终究成全他们之间的地老天荒。
很喜欢民国题材,但是因为出版原因,已经很少写民国了。不过乱世,依旧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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