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书》南州

44、第四十一章 黄雀在后

　　潘忠问：“公子，要不要将他赶走？”

　　潘惟正目光微微闪动：“算了，天色已晚，我们就在这里歇息，量他也没有办法。”

　　过了一阵，杨三郎也上了山，直冲他们走来。潘忠立刻向前几步，挡在前面防他突然行动。杨三郎目光冷冷的，见状也不硬闯，在距离他们几丈远的地方下了马，就地歇息。

　　天色渐黑，潘惟正这边生起一堆火防备野兽袭击，杨三郎没生火，只是在暗处牢牢盯着他们。杨小狼几次想偷偷溜过去，都被潘惟正及时发现，以失败告终。

　　杨三郎见了，冷冷问：“你到底要戏弄他到什么时候？”

　　潘惟正再次把杨小狼揪回来，按在身边，冷笑道：“你这就心疼了？”

　　三郎道：“我在谷中听见四郎的哭声，你怎么欺负他了？”

　　潘惟正道：“令弟惯会装模作样，专喜欢骗人，大概你不知道。”

　　“你……”三郎压住怒火，转向杨小狼道，“四弟，他怎么惹你哭了？”

　　杨小狼被潘惟正挟住，难得地说实话：“三哥，那个不关他的事。”

　　“不可能！”三郎断然道，“是不是他逼你这么说？”

　　“没有……”杨小狼看了潘惟正一眼。

　　“一定有！他这次把你掳走，连缘由都说不出来，显见居心不良。”

　　杨小狼把两个食指绕来绕去，他忽然发现，要跟杨三郎解释清楚这件事，实在很困难。过去自己那么诬陷诋毁潘惟正，现在这种情形下，就算自己说不是，只怕杨三郎也不信了。他想了想，刚说一声：“三……”嘴巴立刻被潘惟正用布头塞了个严严实实。

　　三郎忙道：“潘惟正！不许虐待我四弟！“

　　潘惟正冷冷道：“你要跟随，我也不阻拦。但你要扰我们行路，试图抢人或者引四郎说话，那也别怪我不爱惜他了。”说着又拿出一条手绢，把杨小狼的两只手绑在一起，“我就是居心不良，你奈我何？退后十丈，彼此听不见说话时，我就放开令弟。”

　　“唔唔唔！”杨小狼使劲扯嘴里的布。

　　杨三郎脸色沉冷，然而并无别的办法，只得慢慢后退。

　　潘惟正见他退远了，便解开绑住杨小狼的手帕，杨小狼自己把布掏出来，怒道：“我要给你说好话，你这么对我。”

　　“不这样，你三哥会走吗？”

　　“你为什么骗他？”杨小狼怒气冲冲，“反正都到了朔州地界，走回头路已不可能。我三哥来都了，索性一起去不好么？”

　　“那你为什么骗他？”潘惟正反问，“他当初误会我，还不是你害的。就因为你是他弟弟，骗也无所谓？事已至此，一起不过徒增尴尬。”

　　“你嫉妒我！”杨小狼嚷嚷。

　　“笑话！”潘惟正提起他的衣领，在他耳边道，“如果我晚上变成了小白，你准备怎么跟你三哥解释？”

　　杨小狼被迫踮着脚走路：“你不是已经可以阻止他出现了？”

　　潘惟正道：“我发现一旦跟你在一起，就很难不出意外。不过，既然有你在，不妨他多出现几次。”

　　“我不想见到他！”杨小狼抗议。

　　“谁叫你瞒我。”潘惟正扫他一眼，“再说，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见他，那也难说。”

　　杨小狼本要顶嘴，忽然觉得没什么趣味，哼一声：“随你怎么说。”

　　潘惟正仿佛看透了他，扭住他的手腕，警告道：“早跟你说，他再出现的话，不许乘机动手动脚。也不知道你跟他都说些什么，每次我醒来都感觉很怪异。”

　　“怎样怪异了？”杨小狼急忙追问，生怕潘惟正真的感觉到什么，抓住自己的破绽。

　　“我不知道，就是感觉很怪……”潘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阵，忽道，“快睡。”他把杨小狼按在篝火旁，给地上铺了一块虎皮，让他睡在那里，自己却在他旁边坐了，似乎并不打算睡下。

　　“你老看着我，让我怎么睡着？”杨小狼瞪他道。

　　潘惟正道：“看你这小坏蛋敢不敢乱动，快点闭上眼睛，否则我每晚把你手脚捆起来睡。”

　　杨小狼早知道潘惟正不会因为自己是个小孩就手下留情，只好在心里咒了几句，乖乖闭上眼睛。起初还支起耳朵想听听潘惟正的动静，心想等潘惟正不注意便偷偷睁眼，渐渐却觉得眼皮沉重，不知不觉睡着了。

　　潘惟正见他熟睡，便悄悄起身，对潘忠道：“忠叔，你先跟四郎睡会，后半夜再来替我。”

　　潘忠见他似要离开，忙问：“公子去哪？”

　　却见潘惟正轻轻摆了下手，向杨三郎退走的方向而去。

　　三郎正抱着枪栖身在一处山坳里，听见脚步声，立刻起身挺起长-枪。

　　“是我。”黑暗中传来潘惟正的声音。

　　杨三郎并未放下枪，他冷冷道：“我四弟呢？”

　　“他睡了。”潘惟正轻轻跃进山坳。

　　“那你有何贵干？”杨三郎不放松地盯着他的举动。

　　“找你聊聊。”潘惟正无视杨三郎随时想要挑起的枪尖，说着便盘膝坐下了。

　　杨三郎见他两手空空，似乎果是只为谈话而来，便将枪杆拄地，冷然道：“潘公子，你几次三番掳走四郎，究竟有何目的？不要再说替人管教的瞎话，他有父母兄长，就算顽劣不懂事，可还轮不到外人强来插手。莫说我们的关系本是彼此敌对，你就算是我友人，又有什么立场这样做？你居然还觉得我会心平气和与你聊天？”

　　潘惟正神色平静：“你的话不错，我也从没说自己不理亏。”

　　他当面坦承理亏，一改先前的倨傲态度，反而让杨三郎意外，他愣了愣道:“你既知理亏，准备何时放还我四弟？”

　　潘惟正轻轻一笑道：“我何时说过理亏便要放他？”

　　杨三郎闻言不禁怒意又起，枪尖寒光一闪，便指向潘惟正咽喉：“你到底是要怎样？威胁我们杨家么？”

　　潘惟正抬眼道：“只怕我去游说刘继元，都比威胁你们杨家要有希望。杨兄，这是我敬佩你们之处，也是最觉得遗憾之处。契丹虎狼之邦，多少中原百姓深受其苦？可是如今，为了沙陀人的小朝廷，却要寻求契丹庇护，何异引狼入室！”

　　三郎冷冷道：“你们宋军对太原做的事又好到哪里去了？庙堂之上的事，谁也没有办法，我们杨家只是要保百姓。”

　　潘惟正怅然道：“你说的也是。去年你们不是也同辽军劫掠了我们两个州么，彼此彼此。就像陛下御驾亲征，决意先取北汉，我虽不赞同，还是不得不重入太原，与你为敌。”

　　杨三郎听他说的恳切，慢慢放下枪道：“潘公子，这些多说无益，国家间的事，不是我们普通臣子可以左右的。”

　　“如果我一定要说呢？”潘惟正直视着他，“我此次有你们皇帝的圣旨在身，可算得国事，杨兄预备如何？”

　　三郎并不相信他，冷淡道：“陛下不知你底细，一时受了蒙蔽，难道我竟会相信，你是诚心帮助太原？何况你还强掳我四弟，于公于私我都不能任你施为。”

　　潘惟正沉吟半晌：“杨兄，其余事我不瞒你，惟独这件事我不能说。你恼恨我不择手段也罢，令弟我必须带在身边，但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他就是。”他语气诚挚，令人听了不由便相信他确然有苦衷。

　　杨三郎再次迷惑了，自两人相识以来，他对潘惟正的观感就一直在两个极端摇摆。直觉总让他对潘惟正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但是所见所闻，却又让他对潘惟正实难认同。眼下潘惟正混入太原掳掠四郎的恶行就在眼前，种种为人不齿的话言犹在耳，可是他竟然因为他片刻貌似诚挚的语气，便在心里想要相信他。杨三郎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不由暗暗自责：杨延光啊杨延光，你这样对得起四弟么？

　　“你不打算瞒我的事是什么？”三郎神色依然冷淡。

　　潘惟正坦然道：“第一，我会如约替太原求得援军；第二，我会将援军的动向告之宋军。第三，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为将来收复燕云十六州积累情报。”

　　“宋军事先有了准备，太原还能等到什么援军？”

　　潘惟正一笑：“那只有看天意了。如果宋军得到情报都无法取胜，便是北汉天数未尽，你们百姓暂得安宁，也没什么不好。假若结果相反，太原尽早归入大宋也并非坏事，我们两国就再也不用如此相煎了。”他说罢面容忽转严肃，低声道，“杨兄，中原心腹大敌实是契丹，刘氏依附于人，焉能长久？终有一天，我们会因此并肩作战的。”

　　三郎闻言默然。潘惟正的话似乎无理，又似乎有理。究竟该为眼前计，阻止宋军得到情报，还是该为长远计，放任宋军对辽军设伏？这选择竟也像潘惟正本人一样，叫人迷惘。

　　潘惟正见他不语，起身道：“话已至此，你多考虑一下，不如暂且放下敌意与我们同行。这一路到辽都上京，至少要七八天的时间，我打算沿途收集情报，你没有使臣文书符节，只怕进城都难，谈什么救你四弟？”

　　三郎被他最后一句话刺激，气道：“岂有此理……你作为绑架我四弟的罪魁祸首，不觉得这话太怪异了么？”

　　潘惟正笑道：“因为我居心不良，顺便又厚颜无耻，哪有道理讲？”他说着越过山坳去了。

　　三郎明知他话中有讥刺之意，手里拿着枪偏就递不出去，眼见他离开了，只好闷闷地自己坐下。

　　第二日一早，杨小狼被带着一起赶路，三郎仍然跟在后面。潘惟正一眼都不看他，只对杨小狼咬耳朵：“等我们前面进城，看你三哥没有符节怎么追来。”

　　杨小狼不知他们昨晚交谈过，闻言生气地道：“他追不上岂不是最合你意了？我看你就是仗着胁迫了我，故意引他跟随，然后看他笑话！”

　　潘惟正道：“是他不相信我，自己偏要跟来，难道我还求他回去？”

　　杨小狼咬牙：“让我去跟三哥说，就说我自愿跟随你，劝他回去。”

　　潘惟正不但不让，还取笑他：“这可不像你。你过去不是只要自己脱身，不管兄弟死活吗？”

　　杨小狼脸色难看起来：“我哪有不管兄弟死活？事情发生得太突兀，我只是一时搞不清楚状况。你都知道我最初把你认作小白了，何况我三哥也说认识你，谁知你不是好人。”

　　“是么？”潘惟正却只注意到一句话，“你那时为什么搞不清？你们都被宋军追了那么久，很容易就能知道我是敌人。何况当着那么多宋军的面，你们居然跑出来跟我叙旧，就算我真的有心手下留情，难道能躲过众目睽睽？”

　　杨小狼当然不会透露自己那会刚刚穿越过来，哼道：“难道你那次差点把我拖死都是迫不得已了？你父亲不是皇帝的心腹近臣么，还怕那些小兵嘀咕？我看你就是生性刻毒！”

　　潘惟正默然片刻，却没有反驳，只是简单道：“你不懂。”

　　杨小狼嘟嘴道：“哼，你也不懂我的事。”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秘密，都陷入了沉默。

　　杨三郎跟在后面，面色凝重。他也知道自己无法进城，却又不甘心就此与潘惟正妥协，于是打定了主意，决心在他们进城之前孤注一掷地试一次，只要能把四郎救回，便由得潘惟正去传信，不必管宋军与辽军之间的事了。

　　他主意已定，心下稍觉坦然，便不远不近地跟着，只叫他们不离自己视线。行至午时，一行人来到朔州城外，人流渐渐多了起来，汉人百姓中不时有一些契丹人夹杂。潘惟正似乎对一切都感兴趣，下马与当地百姓交谈起来，时而像在询问什么，时而又像凝神倾听。

　　三郎想起他昨夜的话，知道他一定是在打听此地的风物人情，或是有关辽军的驻守情况，不自觉地迈步靠近了些，听到果然如此，不由会心一笑，接着却又意识到自己弟弟还在他手里，急忙收住笑容，关心地看向杨小狼。

　　杨小狼百无聊赖地伏在马背上，不耐烦地听潘惟正跟人闲扯，目光乱转，早看见三郎注视潘惟正的神情，立刻火大起来。总算杨三郎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杨小狼按捺不住，气呼呼道：“三哥！”

　　三郎一惊，明白此时正是动手的时候，反手握住枪杆，一跃而起。旁边的潘忠急忙上前挡住，顷刻二人兵器相交数次。潘惟正翻身上马，抓住了杨小狼，恰在这时，旁边一名路人似乎早有准备，手向随身的担子一探，手中便多了柄寒光闪闪的钢刀。

　　杨小狼认得那柄刀，顿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见那边三郎与潘忠缠斗正急，竟没注意到这要命的程咬金，他回身抓紧了潘惟正：“快快快走！你的仇敌来了。”

　　潘惟正也认出来人，冷冷道：“李守节，你还真是对那位主上忠心耿耿！”

　　李守节面孔僵硬：“公子，我依然无意伤你，只要你肯跟我走一趟。”

　　“抱歉了，我有要务在身，改天吧。”潘惟正手拿长剑护在身前，迅速拨转马头。

　　李守节哪容他脱身，欺身而上，却专朝杨小狼身上砍去。潘惟正自己虽可勉力支撑，然而要护住杨小狼却十分艰难，一边急速挥剑抵挡他的攻势，一边提住了杨小狼的背心，高声道：“杨延光，给你的四弟！”

　　三郎闻言长-枪一缓，杨小狼便滚进了他怀里，三郎急忙接住弟弟，潘忠立刻脱身去救潘惟正，与李守节缠斗起来。

　　“怎么回事？”三郎诧异道，“他怎么突然把你放了？”

　　杨小狼道：“你没看他遇上仇人了？上次我和他受伤，就是这个人害的！”

　　杨三郎明白过来：“这么说他是怕连累你受伤，才把你扔给我的。”

　　杨小狼急于离开这危险之地，只管催促道：“三哥，趁他们打在一起，我们快走！”

　　三郎立刻道：“那怎么行？”

　　杨小狼急道：“为什么不行，他们不是敌人吗？你不是也正想与他们打一架救出我吗？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叫他们倒霉，而且他们两个打一个，一定可以脱身的！”说着便拉三郎上马。

　　“等等……至少等他们脱身再走。”三郎回头看向潘惟正，口中不忘教训杨小狼，“四郎，他毕竟有救你之心，你这样说岂不是太无情？”

　　杨小狼脸色却已经白了，在他们的身后，不知道何时来了一人一马，马上的契丹少年衣饰华贵，正朝他笑。看见杨小狼恐惧的目光，他用磕磕绊绊的汉话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听懂了。”杨小狼顾不得别的，撒腿就跑，被耶律韩烈的马鞭卷了回来，“大概我就是那只黄雀。”他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