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相逢日》程殊

1、终有相逢日

　　江南初春，风过桃花开。
　　苏州城外，青衣男子左手抱着被包得绿油油的小肉球，右手牵着身着绯色衣裙的姑娘。姑娘耳边一串红色的榴花耳坠开得热烈，一晃一晃地荡开了姑娘的微笑。另有一墨衣小童跟在绯衣姑娘身旁，眉目柔和，形容酷似青衣男子。
　　一片桃花瓣随风而落，分毫不差地落在了小肉球的鼻尖上。小东西猛地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垂眼瞅着鼻尖上的花瓣，想要抖开，却无奈舍不得这一片清香。

　　“猴子，这次回去之前，咱们去看看情儿妹妹吧。”未等得男子有所反应，姑娘嘟嘟囔囔地继续道：“虽然苏简说，不要去看他，他要一时一刻也不分心地陪着情儿妹妹。可是我们是去看情儿妹妹的，又不是去看他，他不会怪我们吧。哎呀，他也怪不着我们，我们又不是去看他！”
　　青衣男子唇角微微扬起，不动声色地把怀里的小肉球抱得紧了些。小东西打了个喷嚏，成功地吸引了姑娘的注意力，把她从青衣男子的怀里接了过来。

　　是了，这一行四人来自云过山庄。
　　八年了，江展羿和唐阿绯除了小月河，又添了个小丫头。正好应了一年前唐绯说的，若生了闺女，便与苏简家结为亲家。

　　远远地，几棵柳树沿江而立，间或几棵梅树，虽未开花，倒也在青柳依依中显得格外挺拔。一方墓碑在众木环绕下，并不显寂寞。
　　蓦地，江展羿停住脚步，唐绯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正在逗弄小肉球，感觉到江展羿停了动作，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一看不要紧，唐绯抱着小肉球的胳膊紧了紧，引得小东西不满地挣扎了两下。
　　“娘亲？”江月河绕到前面来，接过正在哼哼出气的小肉球，关切地看了一眼僵在原地的江展羿和唐绯，亦是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
　　“不过是一壶酒嘛，苏家叔伯曾是青衫宫的宫主，有人前来祭奠也是可能的。”江月河抱了小肉球，复又回到唐绯的身后。

　　唐绯似是没听到江月河的话，牵了江展羿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地出声道：“猴子，你说，苏简是回来了吗？”
　　“除了我，他还跟谁喝酒。”笃定的语气中夹杂着莫名的情感，想必是极兴奋的吧，江展羿捏了捏唐绯的手，略略往前带了她一步道：“走，我们去找苏简喝酒。”
　　唐绯回过头，对江月河说道：“小月河，给你妹妹起名字的人终于回来了。”语罢，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明明是笑着的，眼角却在夕阳下微微泛着光。

　　一壶酒静立在墓碑的前方，微风吹过，几片柳叶落下来，夕阳斜照，平添了几分诗意。
　　江展羿拿起酒壶，灌了一口，正是杏花汾。他弯起唇角，低声说了句：“怎么，八年不见，不认我这个知己了吗？”

　　一个人影从柳树后闪出身来，一袭青衫依旧，面上带着笑，温温润润的，同当面的模样一般无二。
　　“他呀，去年晚来了一步，便安慰我说，江湖之大，终有相逢日。可是今年还未开春，他就跟觉雨说，苏州城的景色极好，撺掇得觉雨日日来我跟前提。这不，终于是比你们早到了一步。”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从旁边的柳树后面走出来，女子眉目如画，眼眸亮亮的，弯成月亮的形状。除却穆情，不作他人想。

　　“觉雨呀，姨母第一次见你，这个你拿着。”语罢，唐绯上前一步，牵了苏觉雨的手，递上来一枚半圆的白玉坠子，仔细看来，上面还雕着一朵杏花。
　　穆情微微低了头，摸了摸雕花道：“这花倒是雕得精巧。”
　　唐绯亲昵地拉住穆情的手，“情儿妹妹，你家小子接了我家姑娘的嫁妆，到时候可要记得上门来提亲呀。”
　　这白玉坠子本是一枚，圆形，中间刻着并蒂杏花。如今被唐绯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了苏觉雨，另一边，正在自家小肉球怀里揣着。

　　穆情错愕地看向唐绯的身后，果不其然看到被包成绿油油的小肉球。“这是又添了个姑娘？”她上前两步将小肉球从江月河怀里接过来，边逗弄边招呼苏觉雨道：“快过来，抱抱你未来的媳妇儿。”
　　江月河同情地看了一眼苏觉雨，只见他脸色微微泛红，别扭地把头歪向一边，未做什么反应。
　　几步之外，江展羿和苏简并肩而立，其中一人灌了两口酒，把手里的酒壶递给另外一个人。微微扬起的唇角让唐绯忍不住想起当年九冥阵外，两个人面上也是带着如此浅浅的笑容，虽没有什么言语上的交谈，却默契得如同相交多年的老友。

　　八年了，时光对这四个人何其仁慈，并未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雨过尚且留痕，何况他们险些经历生死之别。
　　江南苏府，静静地伫立在沄河边上。
　　府内垂柳杏花纷繁，虽无百花盛开，仍是春意盎然。
　　走在最前面的唐绯一脸喜气洋洋，牵着穆情的手东边指指、西边看看，全然顾不上身后的夫君孩儿。

　　被强迫抱着小肉球的苏觉雨一点都不似初次露面时的温润无害，泠然的气息渐渐从他的眉眼间蔓延开来。
　　江展羿扯起嘴角，指了指苏觉雨怀里的小肉球，慢腾腾地开口道：“狐狸仙一直不让给这小东西起名，说我们俩都没你诗书读得多。总算现在是遇见了，你就给她取个名字吧。”

　　苏简把小肉球从苏觉雨怀里接过来，细细端详了一番道，“这小丫头，眼睛像阿绯，唇鼻像你。”又偏过头，看了看江月河，继续道：“小月河倒是跟你如出一辙。”
　　他沉吟片刻，看着不远处的一株垂柳道：“含烟一株柳，拂地摇风久。便唤作拂柳吧。”
　　“拂柳，江拂柳。”江月河伸出一只手，想要逗逗小肉球，被她一把抱住，咧开嘴啃了上去。旁边的苏觉雨悄悄瞥了一眼，不做声地背过手去。

　　是日夜里，月朗风清，一阵风吹过，杏花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江月河连同苏觉雨坐在杏花树下的水榭中，旁边放着苏觉雨幼时的竹木摇篮，小拂柳在里面咿咿呀呀地出着声，甚是惬意。

　　不远处摆着一张竹席，上面一张圆桌，四人围桌席地而坐。
　　相识十数载，这四个人竟然从来都未曾如今天这般围坐在一起过。席间除了唐绯絮絮叨叨地说些云过山庄最近的事情外，并无人言语。
　　也奇怪了，换了旁人，这样的相处模式定是尴尬无比。可偏偏，这四个人中不说话的三个人皆皆面上带着笑，眉目间的柔和让人看了忍不住地觉得放松。

　　唐绯、穆情皆不胜酒力，没一会儿，水榭中只余苏简、江展羿二人。
　　多年未见，两人不言不语地你一杯、我一杯，似是要将情谊全部付诸酒中。
　　想来相识这么多年，两个人也曾像今日这样没什么言语地喝过酒。
　　那时候江展羿刚刚得知自己的腿可能留不住了，但是他不想说，苏简也就什么都不问地陪他喝。
　　今时不同往日，所有的情绪都抵不过久别重逢之后的喜悦，同样的杏花汾喝来都微微泛着甜味儿。

　　“真是好。”江展羿将最后一坛酒撕开，拎起酒坛道：“苏简，这话我每年都会说一遍。说起来有点矫情，可是人生苦短，不知道哪次别离就是永远了。所以，你给我好好听着。”
　　他灌了两口酒，道：“苏简，我江展羿这一生，有很多兄弟，很多朋友，可是我，只有一个知己。以前我都对着你的假墓说，你一定要醒过来，现在你醒过来了，你给我记住，不要再有下一次了。这辈子从此往后，你，就只为你自己活，为穆情活，为觉雨活。你听见了吗？”话音落，江展羿咕咚咕咚地灌下余下的酒。

　　苏简扯起自己的那坛酒，同样灌下几口，侧开头，对着空无的水面微微出神。半晌，他低声道：“我这人自私，也从未替他人活过。可是生死关头，你知道的，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想让你们有事。毕竟，这个世界上除了情儿和觉雨，我就只剩下你跟阿绯了。”
　　“至于以身涉险这样的事，以后我是断断不会做了。我绝对相信，这个世界上我在乎的人，虽不大富大贵，却知足常乐。你们，不会给我第二次闯九冥阵那种机会的。”他微微笑着，不再多说什么。

　　认识了有多久了呢？谁还去管，反正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有的人便是这样，仅仅见上一面便觉心安。
　　何况缘分天注定，倘若没有江展羿，倘若没有唐阿绯，倘若没有穆情儿，他苏简一辈子颠簸流离，怎么能逃脱仇恨的桎梏。
　　可偏偏，他们就是遇上了。
　　在彼此最美的年华里，狭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