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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千里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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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春天,总是来得较晚些。弥足珍贵的阳光照在伏尔加草原上,银光闪闪,冷峻苍茫。冰雪初融的伏尔加河上,飘浮着大小不等的冰块,沿着水势向下游漂去。浮冰相互撞击的震动,终于将一个伏在冰层上的小身影唤醒过来。
只见那男童约莫七、八岁的光景,棕发高束,碧目幽深,穿着身石青色的锦衣长袍,甚是单薄。男童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先是茫然地环视四周,随即一骨碌地站起来,踏着浮冰向河岸上跳去。眼见离岸只有两丈余,哪知刚踏下的那块浮冰不负载重,哗然碎裂,男童随即便跌入河内。幸而他自幼熟悉水性,稍顷便游上了河岸,只是浑身湿冷,不住咬牙打着寒颤。
男童丝毫不敢多做停留,踏着积雪向上游而行,并用沙哑的嗓音不断高呼道:“妈妈——妈妈——达什汗在这里!妈妈——你在哪里啊——”
焦急的呼唤声响彻蓝天,那名唤达什汗的男童眺望着渺无人烟的千里雪原,越发慌乱无措。眉尖和睫端挂着晶亮的水珠,身上的衣褶处结了薄冰,脚下的绒靴也不知在何时脱落了,他便这般赤着足,不知疲倦地走在雪海中。足底的冰凉伤肌透骨,凛冽的北风刀刮刺面,却丝毫比拟不上此刻那痛彻心肺的寒冷。
“妈妈——你究竟在哪里——妈妈——妈妈——”
年幼的达什汗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感到目旋眼花,身形摇晃,突然看见远处的河岸边似有一团黑影,当即提起精神快步跑了过去,可是他越跑越慢,脚步最后沉滞。四周死寂无声,达什汗只能听到自己混重粗浊的鼻息声,碧绿的眼瞳逐渐散大,满目的猩红似要将他整个吞没。
“妈妈——”达什汗喃语着,猛然扑向河岸边那具肢离四散,血肉模糊解的身体。
尸体上的齿痕血迹斑斑,伤口深可见骨,左臂和右腿已不知所踪,残缺的颜面则早不复原本的美丽温婉。暗黑的血顺着地势向下,流入了伏尔加河,染红了那一片白绿相间的河水。周围的雪地上,依稀可见错乱的兽迹,达什汗甚至可以想象到野兽撕咬尸体时的凶残和贪婪。可是母亲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在这之前,她是安详地倒在自己心爱的人怀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达什汗握着母亲冰冷的右手,一遍遍哭喊着妈妈。想着日落时分,母亲沐浴在夕阳下,呼喊着自己回家的身影;想着每日晨起,母亲为自己梳理发辫时,那缭绕在她周身的芳香;想着自己受父亲责罚鞭打后,母亲边为自己擦药边留下的泪水;想着即便在生命最危急的时刻,母亲仍然为了保护自己,毅然喝下了那致命的毒药——
达什汗背着母亲的尸体,踉踉跄跄地走在雪原上,由于身小力弱,他一次次地跌倒在地,一次次地又支撑站起。掩盖在雪地下的棘刺,戳伤了赤裸的双足,在深浅不一的足印里洒下了点点殷红。暗黑的粘稠自母亲空无一物的眼窝内淌出,滴落到达什汗的额头,又沿着高挺的鼻梁缓缓滑落,与他的热泪混杂交融,迎风飞洒。
终于一片茂密的郁绿,跃然浮现在眼前,达什汗喘着大气,对背上的母亲柔声道:“妈妈,看到了吗?是树林,过了这片林子——就是您出生的地方了!”
达什汗此刻已是筋疲力尽,身体摇摇欲坠,眼前仿佛看到一团雪球向自己扑面而来,随即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脸上搔痒难耐,好似母亲柔软的发稍抚过鼻尖,达什汗喃喃道:“妈妈,我好累!让我再睡会儿!我真的好累啊!”可伴随着神智的逐渐清醒,他不觉打了个寒颤,霍然张开眼,对上了一双浑圆阴绿的眼。
待看清趴在自己胸口上的,竟是只皮毛雪白的小狼崽,达什汗忙坐起身警视周围,确定未发现其他狼踪后暗暗松了口气。须知母狼护犊情深,决不会让未成年的狼崽单独行动,如若狼崽失踪,母狼即便是脱队离群,也会单独出来寻找。
“小东西,你的妈妈呢?”达什汗抱起狼崽,梳理着它柔软的毛发,轻声道:“是你贪玩跑出来,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那小狼崽望着达什汗,轻嚎了声,碧绿的眼中渗出滴泪水。达什汗一怔,狼崽已跳出他的怀抱向前跑去,来到一株大树下徘徊。达什汗走过去,见树下躺着一头白毛母狼的尸体,而小狼崽正用猩红的舌不断舔着母狼的脸,并发出阵阵哀叫。
达什汗心中一酸,抱起小狼崽,微微苦笑,自言自语道:“原来你也和我一样,都是没了娘的孩子。汉人的书中有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想不到我达什汗自幼孤独,竟在此刻与只小狼崽有了心心相惜之情。”一时间悲苦激愤,难以自制,不禁仰身倒地,厉声长笑起来。
“杂种!你是个杂种!”
“你的娘是杂种,所以你也是个小杂种!”
“土尔扈特的王室才不需要你这个血统不纯的杂种!”
“滚啊!你的娘是奸细!你也是个小奸细!”
“砸死他!砸死他!砸死他!”
达什汗团坐在地上,一群年龄相仿的贵族孩子,不停地用石头砸向自己。他又痛又狼狈,只能抱着头,大声呼救。眼角的余光瞄见兄长旭日干正路过,忙不迭地喊道:“大哥!大哥!”
见旭日干循声望来,那些孩子们果然都停下手,有些惧怕地望着这位阿玉奇汗王的长孙。旭日干瞄了眼面色苍白、满身污垢的达什汗,淡淡地撇着嘴角,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孩走过来,一把拎起瘦弱的达什汗,挥舞着自己的拳头,蔑视地笑道:“看吧,连你的亲兄弟都不会帮你!因为你是杂种!是奸细!是个祸害!”
“我不是!”达什汗绿眸渐深,向对方脸上吐了口血水,咬牙切齿道:“我是阿玉奇汗王的孙子!我是土尔扈特的王子!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那男孩显然是被达什汗阴沉凶悍的表情震慑住了,一时不知所措,其他的孩子岂肯善罢甘休,一把将他拖倒在地,群起围殴。此刻的达什汗虽已无还手之力,可仍倔犟地喊道:“我不是——我不是——我是汗王的孙子——我是铁木真的子孙——”
夜深人静时,母亲看着自己遍布全身的淤青,忍不住黯然泪下。她温暖的手不住抚摸着达什汗稚嫩的脸,想将那充斥在儿子眉宇间的怨毒清除。可是她却不知,□□的疼痛终有一日会消失,可心灵的伤害是无法抚慰的,就如同绿洲逐渐被沙尘侵蚀,直至变成那寸草不生的荒漠。
“我是个杂种!”达什汗转脸望着趴在自己身旁的小狼崽,冷笑道:“可是即便我身上流着的是最下贱最肮脏的血,我也能成为土尔扈特的主人,伏尔加草原的王者。我要让那些曾经蔑视过我的人,都匍匐在我的脚下,让那些伤害了我和我母亲的人,都沉沦到地狱去乞求饶恕!”
小狼崽似通晓人性般,呜呜呜地叫了三声,并用舌头舔着达什汗的脸颊。
达什汗闷笑了声,起身道:“总不能让咱们的母亲曝尸荒野吧!”说着,便从树下拣起根结实的树枝,在地上刨起土来。许久便挖了个三尺长的土洞,将母狼的尸体掩埋,随后在一旁又开始挖掘。
小狼崽似明白了达什汗的意思,也用小爪子不断帮忙刨着土,一人一狼奋战了多时,终于挖了个半丈余,三尺深的坑洞。达什汗将母亲的尸体背来,平整地放入坑内,又止不住从头到脚再看了遍母亲,突瞥见她单耳上的紫金圆环,这是母亲全身上下唯一遗留下的首饰。 小心翼翼地将金环取下,达什汗往自己左耳上硬生生地一掐,当即环过穿耳,血流不止。他浑然不知疼痛,手捧着一抷泥土洒向母亲的尸体,边呜咽道:“妈妈,您愿意睡在这片树林中吗?这样——这样你就可以永远守望着自己的家乡——远离那片令你痛苦、绝望的土地——远离那些伤害、污蔑你的人——希望长生天能够保佑您的灵魂,得到永远的祥和!”
夜幕降临,达什汗在林中找了处树洞暂避。虽说已是入春,但草原的夜晚仍是寒冷异常,漫天的雪花乘风飞扬,西伯利亚的寒风穿梭林中,发出骇然的呼啸。达什汗敞开衣襟,将小狼崽包裹在内,柔软的皮毛贴着自己的胸膛,终于感到了丝暖意。清冷的弯月挂在树梢,亦如以往那般黯淡独孤,可是对于达什汗来说,他的人生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日出雪消,阳光普照,达什汗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怀中空荡,正失落时却见雪白的小狼崽自远处扑腾跑来,不觉扬起淡淡的笑意。小狼崽呜咽了声,从嘴中甩出两尾冰冻的小鱼,这狼崽尚还年幼,不能追捕活物,只能叼来些被河水冲上岸的死鱼为食。
小狼崽吃得津津有味,却见达什汗瞪着面前的死鱼发愣,不禁用圆溜溜的眼狐疑地瞧着他。达什汗环顾四周,他身上并未带火石,而林中又寸果未结,树木皆都湿冷,不能用于钻木取火,树皮更是艰涩难咽,放眼望去也惟有这尾小鱼可裹腹充饥。
强忍住那充斥鼻腔的腥臭和胸口不住翻滚上涌的酸恶,达什汗抓起冰冷僵硬的生鱼大口撕咬吞咽了下去,碧绿的眼中泛起骇涛般的汹涌。
“为了能够活着,为了能够见到明日的朝阳,为了能达成所愿报仇雪恨,即便是要像禽兽般地生存下去,我也决不会有丝毫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