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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繁华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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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吟窝在宽大的欧式红木床上,身上包裹着条柔软的丝绒毛毯,裸露在外的左脚踝上银铃黯淡无光,色鸦如铁。手指不断拨弄着环上的铃铛,眉宇间的惑色也逐渐凝重,她想了想随手拿起身旁针线盒中的小银剪发狠绞了下去。
此刻在外敲门不见回应的莱昂不得已擅自走了进来,瞧见她正拿着剪刀在自己腿上摆弄,唬得变了脸色冲过来大喊道:“兰!你做什么——”话音未落,只见银剪已崩裂成两半掉落在地,而兰吟则痛呼了声后捂着脚蜷缩成了一团。莱昂见她脚踝上原本沉寂的银铃环登时间红光咋现,发出夺目之彩,震愣之下后忙急步上床抱住兰吟心疼地问道:“兰,怎么了?很痛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兰吟闷哼了声,脸紧贴着他的胸口无语,身体因疼痛而不住颤抖,丝丝腥甜混杂着咸味灌入了脏腑。莱昂不禁环紧双臂,目光在她的足踝间徘徊,直至看到那脚铃敛去厉色,再次暗淡沉寂下来方软语道:“没事了,没事了!”
兰吟抬起脸,光洁的额头上已布满细密的冷汗,瞅了眼自己的脚踝后推开莱昂跨步下了床,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大力扯开厚重的布帘。室外风雪迷眼,冰花遮目,根本瞧不清丝毫窗景,她茫然抬手在白雾笼罩的窗前抹拭,道道指痕化作水渍消失于无形。
莱昂走过来单膝跪在窗下,温暖的手握着那赤裸纤细的玉足,轻柔地为她穿上了鞋履。兰吟转视望着脚下男子的一举一动,眼眸中闪过如水墨般婉约的柔色,待对方抬起脸时不由脱口而出问道:“我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卑躬屈膝?”
莱昂挺身站起,湛蓝的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道:“你的好无以复加,值得倾我所有。”室内炉焰高燃,跳跃的火光为兰吟白皙的脸颊染上了抹明艳的绯色,她侧脸避开对方光亮慑人的目光,缓缓而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虽流离失所却决计不是个轻浮女子,委身外室实难从命。”
清新怡人的迷迭香在空气中缓缓蕴漫,兰吟见他沉默许久不禁扭头望去,只见莱昂正搔着头困惑不解地望着自己问道:“什么叫外室?”
兰吟登时哭笑不得,两人间原本流动的暧昧之意也骤然顿减,她白了对方眼道:“真是半调子的中国通,连这都不明白。以前咱们不是说过这话茬,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啊?”
“你的意思是说——情妇?”莱昂恍然大悟,随即拍着额头沮丧地道:“兰,难道我真得给了你这样的错觉吗?”随即他伸手按住兰吟的肩膀,神情严肃而认真地说道:“兰,我要娶你。我们的婚礼会在圣彼得大教堂隆重地举行,教皇会为你亲自加冠成为奥古斯特家族第十四世公爵夫人,洁白的百合花瓣会铺满整个科隆的大街小巷,教堂的钟声轰鸣着鸽群飞向天空,莱茵河的河水会因你的美丽而黯然失色,而我会挽着你的手向来参加婚礼的整个欧洲皇室大声高呼——我,莱昂奥古斯特,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这不现实。”兰吟面色沉凝道:“我虽不了解但至少还有起码的常识。莱昂,撇开我的身世经历不谈,你的家族和教会绝不会允许你娶个异教徒为妻,而我也不愿窝居在座华丽的庄园内等待着你偶尔的光临垂幸。压抑苦闷的日子我过够了,再也不能容忍自己苟延残喘地委曲求全下去,你该去找位与自己门当户对的好姑娘憧憬美好的未来,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
莱昂眼中流露出似孩童受伤般无助的神情,逐渐褪去红润的脸色苍白如纸,他无力地垂落双臂沉滞地转身向门外走去。兰吟则转而面对窗外,夜幕降临下的玫瑰庄园寂静地犹如滩死水,唯有那不时传来的几声鸦啼令人自背后涌起丝耸栗的微澜。只是肩头突如其来的承重又再一次打乱了自己的思绪,她双手不由绞着衣角迟疑地问道:“你——还不走?”
“你让我去哪里呢?”莱昂将脸靠在她肩头,像个身患沉疴的人有气无力地道:“我病了,哪里也去不。”“我不是大夫,你该去找吴先生。”兰吟抖着肩斜瞅着他道:“莱昂,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莱昂则赌气地搂住她的娇躯道:“我病了,无药可救了!难道你忍心将一个已病入膏肓的人拒以千里之外吗?我只是希望能够安静地呆在你身旁,难道连如此卑微的恳求你都要狠心拒绝吗?”
兰吟垂下眼帘,抬手将乌黑的丝发抚捋到耳后,举止间不经意地流露出鲜有的乖巧。“其实所谓的人种家族、宗教信仰都不重要!”莱昂闻着对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独特体香,无限怅怀地叹息了声后将手抚上她胸前温软的隆耸,不含丝毫亵渎之意地道:“兰,只要你能在这里接纳我,我会让整个世界都欣然认同你我!只要你能接纳,无论是德国皇帝还是罗马教皇都只能对我们施予祝福!只要你微微颔首,在自己的心门上为我留开道小小的缝隙,相信我,即便是天父在上也不能阻止!”
乌黑的长发烫着小卷披散在脸颊两侧,雪白飘曳的罗马长裙上闪着点点银光,精致的五官在水粉墨黛的描绘下愈显明丽,而背脊上则镶嵌着的一对如天鹅展翅高飞般的白翼,兰吟望着玻璃镜中陌生的自己,不禁疑惑地问道:“这是谁?”
“安琪儿!”莱昂倚墙望着镜中的她,嘴角含笑地说道:“也唤做天使,是侍奉神的灵,天主在地上的代言人,纯洁和善良的结合体。”
兰吟双手扯着蓬松柔软的长裙在镜前转了圈,群摆划出翩跹美妙的弧线,如风过碧波所荡出的涟猗,她抿着嘴角笑道:“好似自己也能飞起来似的。”
莱昂专注地盯着她,稍许挥手示意房中的仆从离去后方走上前伸出手道:“天使除了一对翅膀,还需要这个来昭示身份。”
闪亮的钻石圆冠压在乌发上,如道夺目的光环笼罩全身,兰吟抬手摸上额顶冰冷的钻冠,忍不住叹道:“太贵重了,若是弄丢了怎办?”
“丢了便丢了。”莱昂垂首替她整理着衣摆上的褶皱,且满不在乎地道:“终日锁在保险柜里的珠宝再名贵也只是件无用的死物,而当找到了合适佩戴的主人时它才能焕发出自身的魅力。”
兰吟轻笑了声后打量着莱昂一身冗长的黑袍,宽阔方正的前额上绑着条黑缎抹额,上缀着颗硕大的红宝石与随性披落的金发相映成辉,进而自己又绕到他身后,瞅着对方黑袍后襟上由六对黑羽编制而成的薄甲奇道:“你这身黑不溜秋的装束,扮得是什么啊?”
“你猜?”莱昂笑眯起眼,轻刮着她俏丽的鼻尖道:“猜对了有奖赏!”
兰吟一怔,随即揉着鼻头哼道:“你明知我不懂你们那些个子丑寅卯的典故,偏还存心来引诱戏弄!”说罢,她斜身倒在一旁的长椅上揉着腰肋道:“不去了!既不会跳你们那些所谓的舞蹈,又听不懂你们说的话,整就是个天聋地哑,杵在当场还不知会被多少人戳着脊梁说闲话,倒不如在这房里好好养伤才是正经道理。”
莱昂眨眨眼,听明白后坐到她身旁,满是焦愁地问道:“又疼了?不如让大夫再来检查下伤口,配些止痛药水吧!”
“倒也不必。”兰吟头枕着椅背,神色郁闷地道:“只是略有些疲惫,想来是不能陪着你去舞会了。”莱昂瞧着她敛目休憩的模样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那怎么行!”兰吟捏着鼻梁摇首道:“明明是你提议举办的舞会,哪有客人依约而至主人反倒不在场的道理!”
“只要米克在便可以了。”莱昂扯下头上的抹额丢于一旁道:“原本便是为了让你解闷才举办的化妆舞会,哪有为了去招待宾客反而撇下你的道理。中国典故怎么说来着,买椟还珠还是本末倒置?谁还能比你在我心中更重要?”
兰吟猛地睁开眼望着他,金凤花染红的指甲缓缓贴上那俊美无畴的脸庞,莱昂则趁机握住她尚存丝迟疑的手紧紧地盖在自己唇上,两人的目光在寸尺间纠结缱绻,就在这情念渐炽之时房门外忽响起米尼赫低沉的声响:“莱昂,准备好了没有?舞会已经开始了!莱昂?”
兰吟迅速的站起身并对尚还未回神过来的莱昂道:“我似乎好些了,咱们还是快些出去吧,也让我这个异乡客见识见识你所谓的宫廷舞会。”
莱昂低应了声后拿起红宝石抹额胡乱的往头上绑,兰吟瞧他懊丧的模样便道:“急什么,没听过‘来日方长’这句话吗?”说罢取过抹额替他仔细的绑好,并顺势抚齐了两簇凌乱的碎发道:“别卖乖了,你这究竟扮得是谁啊?”
“路西菲尔。”莱昂扬着脸满是喜悦地任由她施手替自己整理,又似个听话的孩子认真地回答道:“天使中地位最高的炽天使,以火焰为象征,是晨曦之星,荣耀之子。”
“你唬弄我的吧。”兰吟狐疑地白了他眼道:“也有似你这般扮成混世魔王的天使?”
莱昂起身到她面前,蔚蓝的眼中含着得意之色道:“所以要注意了,从此刻起你这个小小的安琪尔可是归我这个大天使长管束的噢!”
因在门外等候了许久,方才见两人磨磨蹭蹭地走出来,米尼赫面色自然不善,又瞥见兰吟头顶戴着的钻冠眼神愈发阴郁。兰吟则冷眼瞅见他露齿时戴在嘴内的两颗尖锐大假牙,冷笑着对莱昂道:“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不外于此了。”
米尼赫虽听不懂汉语,却也能从对方的鄙夷之色中略猜出一二,他黑着脸与莱昂嘟哝了两句后便疾步离去。对着他负气离去的背影,兰吟调皮地吐舌做着鬼脸,莱昂见状不禁摇头笑问道:“你便这般讨厌米克吗?在我映象中他似乎不曾得罪过你啊?”
“这是自然的。”兰吟咬牙切齿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是吗?谁的仇,谁的恨?”莱昂苦笑了声自言自语,因见她的目光依旧盯着米尼赫离去的方向不放,便递上面具道:“今夜最必不可少的道具,戴上了它后你才能真正领略到化妆舞会的奇妙之处。”
兰吟收回视线,学着他的模样将面具置在了脸上,五彩的羽毛面具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红润的菱唇和个细致精巧的下颚。莱昂端量了下她简洁而纯稚的装扮,不由颔首伸出手臂道:“美丽的天使,请允许我有幸能带您进入会场,午夜的狂欢从这一刻正式开始!”
兰吟则浅笑着依照前几日所学到的礼仪将手放入莱昂的臂弯内道:“是的,路西菲尔大人,由您牵引荣幸之至。”
两人经过走廊穿过宽敞的大厅,戴着金色假发,穿着宫廷制服的侍从为他们打开了舞厅的大门,金壁辉煌、笑语欢腾的场面顿时展现在眼前。花团锦簇,脂香溢鼻,发色肤色各异的男女装扮成神话故事中不同的角色,聚在一处品酒闲聊,欢歌起舞。兰吟紧张地攥着莱昂的衣袖,随着他的步伐缓缓前进,触目所及皆是派惊奇之象,周围的人因都戴着面具,彼此不明身份,对来人皆一瞥及过,唯独视线偶然扫过自己头顶的钻冠时方会流露出惊叹之意。渐渐地她心中明白莱昂之所以要举办化妆舞会的用意,果然在娱性的同时也避免了自己暴露身份后所会带来的困扰和尴尬。
莱昂带着她在场中绕走了一圈后便在处视线颇佳的角落坐下,舞池中气氛逐渐狂热,男士们蜂拥邀请单身女子共舞,活泼轻快的乐曲和着缭乱纷呈的舞步,赋予了面具人物鲜活而灵动的生命。兰吟正看得津津有味,一名穿着花哨衣服的侏儒头顶着盘子跪到面前,她伸手时目光正与那侍从不期而遇,手一颤掉落了块糕点。莱昂关心地扭过头来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首,目光则尾随着那名侏儒而去,看着他矮小的身躯顶着沉重的托盘在场中穿梭,看着他在宾客面前艰难地下跪和卑微地磕首,看着他神情麻木地面对人们对自己的讥笑和轻视——那是个黄肤黑发的土尔扈特人,在他憔悴已显菜色的脸上一块椭圆的刺青赫然刻在脸颊上,如同被烙了主人标记的牲口昭然显示着自己奴隶的身份。
乐曲结束,舞池中的男女皆恭敬地向舞伴行礼致意,场外围观之人则都鼓掌称赞,优雅的举止,曼妙的形态显示出这群绅士淑女们良好的教养。莱昂叹息了声后,凑到她耳边道:“等你的伤势痊愈后,我也教你跳小步舞吧,到时去我的庄园举办场比这更盛大的舞会,你和我首先开场跳第一支舞,可好?”
兰吟望着场下嘻声笑语,风雅生趣的景象慢慢颔首,嘴角扯出抹玩味的笑意,莱昂见状愈发兴致勃勃地道:“我的庄园坐落在彼得堡郊外一处湖泊旁,每年盛夏都会有成群的天鹅飞来越冬,附近的森林里还生活着白唇鹿、阿穆尔貉……”
“好了,好了!”兰吟摆手道:“你也不用如数家宝似的,我不是说过来日方长吗?”
莱昂立即住了嘴,惟有面具下那双比海水更湛清的眸凌光涌动,眼角淡淡的细纹仿佛是承载美酒的器皿,散发着浓烈而醇厚的陶醉之意。
兰吟抬手抚弄着面具上柔软的羽毛,但随即动作便变得僵硬,莱昂回首望去但见装扮成吸血鬼的米尼赫正朝这处走来,雪亮的坚牙在灯火下闪着寒栗的光芒。他忙起身迎了过去,站在三丈开外与之窃窃私语,目光不时游移到兰吟身上久驻,良久之后方又走回来饱含歉意道:“我要去见个重要的客人,你留在此地等我回来,别四处乱跑哦!”
“知道了。”兰吟娇嗔,不耐烦地挥着手道:“罗嗦什么,还不快去快回!”莱昂还是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两句,这才与米尼赫并肩离去。
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厅门外,兰吟砰然起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疾步而去,就在正要走出舞池时,一名身着中国长袍马褂,蓄着长辫的男子猛然拽住她,大幅度的动作扯痛了腰肋部的伤口,兰吟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恼怒地举目望去,但见对方面具下是双尽显沧桑老迈的眼。男子塞给她一本黑皮面的书本后,便快速地混入人群中销声匿迹,只在与自己接触的指尖留下缕淡不可及的药香。
兰吟翻开书本折角的一页,满目的异国文字犹如天书,她拧眉收起了书册走出舞厅,仗着面具的掩饰在与众多来往的仆从擦肩而过之后,终摸索着来到了白漆的房门前。与适才的喧嚣场面相较,这里的走廊安静地令人毛骨悚然,紧闭的房门内不断传来低沉的呻吟,她举在空中的手久久不能敲下,直至女子痛苦的哭喊隐隐灌入耳内,方才觉醒过来用力举拳向门上砸去。
手腕被蛮力半途所截反扣在了背后,兰吟回首看到那双银灰的眼中正闪烁着歹毒之光,她张口欲喊却立即被巨掌迎面盖下。房内女子的哭声转为了凄厉的叫喊,兰吟激动地奋力挣扎,却被对方轻易地压在冰冷的墙壁上动弹不得,她极尽痛恨地回瞪着身后的男子,豆大的泪珠一粒粒地溢出眼眶。
抽噎的哭喊声越来越虚弱,滚烫的泪则越发多得滴在了手背上,米尼赫神色微变随即更用力地捂住兰吟的嘴阻止对方出声,瘦削的脸如蒙了层青浅的烟雾般辨不清神情。时间便在如此的焦灼中艰难地渡过,直至听到门把转动的声响,米尼赫迅速地拖着她退到一旁的窗帘后,透过帘布的缝隙只见名秃发、身形矮胖的中年俄国男子衣裳不整地自房中走了出来,舌头舔着肥厚的嘴唇露出猥琐的表情。
瞟了眼已是满面泪痕,神情僵滞的兰吟,米尼赫哼声松开手走出去高声唤道:“亲王殿下——”秃发男子转过脸来,肥硕的脸上充斥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他张开双臂道:“我的朋友,现在咱们可以去书房好好谈论正经事了。”
皮靴在走廊上发出啧啧响亮的回声,奶白色的墙壁上印出浮动的人影,兰吟颤巍巍地自地上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到房门口,望着那幽暗房间内凌乱不堪的床褥,望着那似个破碎的瓷偶般倒在其中的穆黛,望着雪白裸露肌肤上的斑斑血迹,她无力地贴着房门缓缓倒坐在地。舌尖的伤痕已品尝不出痛意,嘴内尽都是腥甜的苦涩——纵是咬碎满腔银牙,此恨亦也再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