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月盈亏 ...
-
时近中秋,宫中诸人为过节之事皆忙碌不已,这日茜红在回途中见原本被荒废的一处宫殿正有数名工匠在凿墙篱瓦,便好奇地想过去询问,不想正撞见巴根迎面走来。两人先前因得喜玛的事曾有过间隙,再加上后来大妃病故,琐事不断,竟不曾再说过话,现下这一照面都尴尬地无言以对。
巴根仰头看了眼当空的红日,半晌方支支吾吾地道:“好热,这天真是好热啊!”茜红应了声也学着望向天空,不料当即便‘哎哟’地呼喊了声,唬得巴根忙凑到她跟前道:“怎么了,你眼怎么了?”
“没事,没事!”茜红使劲揉了揉眼,眨了几下后方笑道:“被沙子迷了眼,擦了便没事了!”见她一侧眼周的肌肤被自己蹂躏地红肿,巴根叹道:“进了沙子可不兴用手擦,弄不好眼睛会发炎。你这丫头素日里伺候主子做得面面俱到,无微不至,怎轮到自己身上反倒如此大咧咧地,不拘小节了!”
“哪有这么娇贵!”茜红吐着舌尖道:“格格是金枝玉叶的身子,自然比不得我们这些皮粗肉糙的人了,就这么小心翼翼的照顾着,还不是得了病。原只是染了小小的风寒,可不知怎么得总不见好,整日里昏沉沉地不思饮食,这两日更索性卧床不起了。”
“是吗?”巴根诧异道:“怎么不见你家格格召大夫诊脉问药啊?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格格不让说。”茜红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冷笑道:“怕又有人说三道四,蜚短流长。通过才几两银子,这搁在以前还不够我家主子扯块料子,买盒胭脂呢!又不是她家的银子,只不过是暂代司理后宫之事,便像是已上了位般神气活现,非三拜九叩,千恩万谢地才能回来!想想只是领自己的月份钱竟便要瞧她的脸色,若是真得拿些人参首乌的贵重药材出来治病,岂不是要被她生吞活剥了?如此我家格格哪还能对外称病,哪还敢病啊!”
巴根知她是在高云处受了委屈,方才有这番牢骚,便好意宽慰道:“你也用不着生气,她只不过是压不住你家格格,便只有拿你撒气罢了。常言不是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吗,你家主子终有扬眉吐气的日子!”
茜红闻言眼前一亮,凑过去低声道:“宫里人底下都在议论说,大妃的位置闲不了多久,陛下正预备着在中秋后立妃,你说我家格格可有机会?”
巴根咳嗽了声道:“宫里人多嘴杂,以讹传讹,你可别跟着起哄,再说陛下的心思又岂是咱们这些人可以揣测的。这话你万万不可在你家主子面前提起,知道吗!”
“旁人也罢了,巴根总管您的话我是深信不已的。”茜红讨好地笑道:“陛下的心思您揣不到十分,也能猜到七分。论出身,论人品,论才学,这宫里任何女子都不能及我家主子的一根手指,更别提格格和陛下之间的情分足以羡煞旁人了!您说除了格格,还有谁配坐那个位子呢?”
“丫头,套话呢!”巴根伸手轻弹了下她的额头,哼哼道:“什么时候也学着你家主子开始耍起心眼来了,只可惜功夫还没到家!眼下这立妃之事关系重大,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将人推到刀尖浪口上,你主子正因深詆此道方才会韬光养晦,你难道还没看不出来吗?”
茜红眨眨眼,拧眉想了半日才沮丧道:“是吗,我竟不曾想到,这两日还不断在格格面前嘀嘀咕咕,不知她心里可曾嫌我罗嗦。”
“怎么会?”巴根轻笑了声道:“你家格格心里对你疼得紧,打个比方,即便陛下和你同时掉进伏尔加河里,你家格格也会先救你的。”
“真的!”茜红睁大了眼,随即搔着鼻头道:“可是——可是陛下不是会泅水吗?”
巴根顿时越发笑得欢,随手替她掸去肩膀上的一处尘埃,心中则感慨万千。时光流转,春去秋来,他看着达什汗由年少张狂逐渐成长为雄襟伟略的君主,看着兰吟由过去的骄蛮刁纵到如今的内敛沉着,看着身边的人由生走向死,由熟悉变为陌生,诸多人事都已不复当时,而惟有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在千变万化的俗世中却始终如一,不改初衷。
亲昵的举动在心中荡起旖旎的波澜,茜红羞怯地撇开目光望向他处,半晌方指着巴根身后略带结巴地问道:“那里——那里是——是在做什么?”
巴根清了清嗓子道:“不过是重新翻建旧墙而已。”“是吗?”茜红狐疑地看着进进出出的工匠道:“那一辆辆推车里运得是何物?瞧这些人小心翼翼的模样,活像在搬金子似的。”
“别磨蹭了!”巴根佯装不耐烦的挥手打发道:“再不回去,你家格格可要急得四处拿人了!”
茜红随口应了声,在他不断的催促下终迟疑地告辞离去,见她逐渐走远,巴根方长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需得派人把守门户,可别让给瞧出了端倪才好!”
窗外的花格下海棠迎风峭立,四五成簇,恍如晓天明霞,姿态明媚撩人。诺敏仔细观赏了许久方略带倦意地打着哈欠收回目光,果然他的漫不经心引得上座的汗王频频注视,只是就在以为自己又要挨批受训时,却意外地发现达什汗虽目瞪着他,嘴角却涌现出为人不易察觉的笑意,吓得他险些从交椅上摔下来。
诺敏摸摸自己的额头,确定不是生病看花了眼后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打量研究着达什汗,待发现他额头莫名多了件金光闪闪的配饰,顿时心下了然面色也不禁渐显黯淡。
芳草依依,花开四季,宫中缘何有诸多改变明眼人自是心知肚明,每来朝一日便会发觉达什汗的一分变化,空气中那渺渺浮动的清甜之味,举手间那暧昧流缠的脂粉之香,偶尔神游时迷离柔和的目光,所有的不同寻常都在昭示着眼前这位自己最是敬畏的王者和兄长正在温柔乡中泥足深陷,不能自拔。只是——
“只是再好也不过是个女人,有何舍不得的!”尤记得当年自己如发疯般地要去找回穆黛,他在伤了自己后面无表情地说道。当时的达什汗说得举重若轻,但如若同样的事发生在今时今日,他还会那般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吗?
房间内弥漫着龙诞香,常言说‘龙诞之香与日月共存’,价格堪比黄金,达什汗虽不吝啬却也不喜奢华,如此反常究竟为何?诺敏环视了圈在座的诸位部落首领和王公重臣,刚想出点头绪便听见上面已点名问到自己,顿时舌头打结竟说不出话来。
在那阴霾的目光逼迫下,诺敏咽了下口水勉强笑道:“自然是好的。”随即见达什汗满意地又去征询乌力罕的意见,他忙使了个眼色寄希望于对方能想法拖延,可是不料乌力罕却比自己更快地应声同意了。
诺敏吃惊地望着神容憔悴的他百思不得其解,耳边充斥的窃窃私语声更搅得人心乱如麻。后宫不可无主,若论身世、资历、子嗣自然当高云莫属,而身为兄长的乌力罕却反而支持另立她人为妃,怎能不令众人一时哗然。苏合台吉因病不能列席会议,自然也无人可反驳乌力罕,众人见克烈惕部与和硕特部的首领均已表态,自然都纷纷附和同意。
看着那帮趋炎附势的臣子,笑意逐渐蔓延至眼中,达什汗挑眉预备敲定道:“既然无人反对,那么就决定——”
“我反对!”一直坐在角落里默不出声的特木尔走出来,高大的身影如株苍松覆立在王座前投下片浓重的阴影。望向面前垂首低跪的人,达什汗只觉气血上涌,太阳穴鼓鼓作痛,半晌方逼声问道:“有何理由?”
“阿玉奇先汗的大妃乃是克烈惕部的长公主,先王的大妃出自和硕特部王族,已故的托娅大妃则是杜尔伯特部的公主。”特木尔沉声道:“历代大妃皆出身高贵,如今又怎能立个身份低微的小小台吉之女为妃?”
达什汗面色愈发阴郁,突然拿起面前桌案上的一叠文件摔了过去并冷哼道:“你呢?你原只不过是个马奴之子,若论出身可算低贱至及,如今不照样光耀门楣,荫泽子孙?在这朝堂之中,唯独只有你没有资格与我提身份二字!”
光滑的纸锋扫在脸上隐隐生痛,特木尔身形微微一颤将头压得更低道:“大妃乃后宫之主,汗国之母,需得个端庄稳重的女子才可胜任。”
“她哪里不端庄,哪里不稳重了?”达什汗握紧椅把冷涩道:“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不成?”
特木尔缓缓道:“再嫁之妇,何言贞操!”话音刚落,在场之人无不倒抽了口冷气,诺敏更是吓得恨不得当即甩自己两个嘴巴子,面色惨淡地直望着达什汗不敢喘气。
“呵呵——”达什汗怒极反笑道:“你识字甚少,也许不知汉人有句话叫作‘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吧!”
特木尔不解地抬起脸,迎面便见掷过来个纸镇,顿时砸得额角生痛,鲜血直流。
达什汗拍案而起,森冷地眯起眼厉斥道:“意思便是说——自己做不到的事,也休要强加予别人。我倒要将莎林娜夫人请入宫中亲自询问一番,她威风八面、义正言辞的丈夫是否也在自己心爱的妻子面前说过此话?”
气氛已凝结到冰点,望着各持一词,互不退让的君臣两人,其他人都屏息不敢出声,因见地下的血滩越积越大,诺敏终于忍不住拍手站起来笑道:“好了,好了。陛下您就别和这木愣子呕气了,他的脾气一旦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罚他去王寺跪上两日保准便不敢顶真了!”说罢便过去拍着特木尔的肩膀道:“没良心的东西,也不想想当初若非陛下成全,你和嫂子又岂能夫唱妇随,有今日的风光?”
“不一样的!”特木尔振臂挥开诺敏,挺直了背看着达什汗道:“陛下是土扈的王,您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汗国的未来与前途——”
“滚!”达什汗指着门外呵斥道:“滚出宫去,别让我再见到你!”
“陛下!”特木尔跪着移到他面前,仰首激动道:“您能拍着胸口自问,立那个女人为妃果真是对汗国最好的选择吗?克烈惕部、和硕特部还有杜尔伯特部的贵族们真得能容忍她成为汗国最尊贵的女人吗?”
“滚——”达什汗气得浑身颤动,抬脚便向他的心窝子踹去。
一头枯槁的白发自飞落的绒帽内泼散而下,映射着嘴角的残血甚至触目惊心,特木尔费力的撑起双臂回首望着上方的君主扬声大笑,直至喉间作痒猛然吐出口黑血后方大声问道:“千里草木不生,滔滔绿水成朱,陛下难道忘了吗?难道忘了当年的恨,忘了当年的誓言吗?阿玉奇大汗可在天上看着啊,土扈的勇士们还在地下等着啊,您难道真得忘了吗?”
达什汗痛苦地闭上眼,俊拔的身形颓然倒入椅内,特木尔的责问似把厉刃狠狠划开了心头本已结痂的伤口,刻骨铭心的痛楚又逐渐在体内蔓延开来。是啊,怎么能忘呢?
可是——手缓缓摸上额头的狼徽,仿佛还能感觉到那冰冷金器上残留着的余温,那是用她自幼佩戴的宝蟾项圈溶制打造而成的。
当驱逐走黑暗的第一缕晨光射入房内,自己睁开眼便看见沐浴在朝霞中的她笑盈盈地走到面前,从怀内掏出这枚狼徽斜首俏问道:“喜欢吗?”
见自己怔愣许久也无反映,她凑身过来耳语道:“祝吾王身康体健,万事如意。”“我从不做生辰,你是知道的。”在她漆黑莹亮的眼眸中,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己僵硬的神情。
“知道,可是今日不同往日了。”她温软纤细的小手抚上自己额头丑陋的疤痕,指尖的清香幽然窜入鼻内撩起心内的无限温柔,“这里还痛吗?”
“好了,再也不痛了!”自己握住她的柔荑,侧首回望着那娇颜浅笑道:“自你来到土扈的那刻便已痊愈了。”
她勾起嘴角,笑靥如花,随即走到身后轻巧地替自己戴上额徽,双手又穿过腋下摸上自己的胸口,目光清澈地问道:“那么这里的伤呢?也好了吗?”
房内顿时静瑟无声,她叹息了声将脸搁在自己肩头道:“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此生别无所求,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凫英残絮漫天飞舞,绚丽秋日暖意融融,茜纱窗下鸳鸯栖枕,那是自己平生所听过最动人的情话,在那一霎百骸俱暖,犹如脱胎换骨。
也许在很早以前——早到他们还不曾降临到这个人世前,命运便已注定了自己与她的纠葛。在这纷扰嘈杂的俗尘内,在这水与火交织的炼狱里,她的笑是三月的剪剪春风,她的情是六月的炽热骄阳,她的泪是九月的冷清秋泉,她的美是腊月的独傲红梅。凡尘无尽,沧海一粟,她——是自己今生最后的救赎!
远山如黛,林木葱郁,俯袅下方雄伟的王都,兰吟只觉渺小如尘,微不可言,不禁回首笑问道:“今夜可是中秋佳期,你不在宫中设宴却带我来此作甚?”
襟带飘舞,素衣如雪,峦峰之上的兰吟迎风而立,美若嫡仙,达什汗走过去将手中的斗篷替她披上道:“登高赏月,岂不更是清雅,又何必拘泥与宫中的一干俗套规矩?”
兰吟轻呵了声,仰首望向天空,幕夜悬盘,影魄自寒,这般的月色显得太为凄冷,就在她不甚欢喜之时忽见下方的王都内同时升起了数以万计的天灯,由不得惊呼起来。盏盏孔明灯冉冉飘向天际,烛火辉煌,灿烂似星,照亮了脚下的巍峨大地。
“好美!”兰吟捂着嘴道:“都数不清有几盏了!”
“四万九千九百九十八盏。”
兰吟猛转过身,只见达什汗负手立在树枝的阴影下,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天灯是土扈的百姓点给自己在地下枉死的亲人的,自那场战争后这习俗便延续下来了。”达什汗抬眼望着天上星罗密布的冥灯道:“中秋月圆佳期,人却不得以团聚,只能借此聊以慰寂了。”
兰吟敛起笑意,再回首望向那片灯海顿失了兴致,达什汗见状走过去按着她,沉凝片刻方道:“我——我所欠土扈百姓甚多,穷极一生恐怕也无法偿还,如若再肆意任性妄为,便果真是对不起天地祖宗了。”
“你——”兰吟只感覆在肩上的手重如千钧,止不住闭上眼涩声问道:“是谁?”
“大妃人选自土扈建国之初时便一直出自克烈惕部,后来为了避免纷争在祖父的安排下,先王便娶了和硕特部的公主为正妃,方才结束了克烈惕部垄断后宫的局面。”达什汗环抱住她颤抖的娇躯哽咽道:“而杜尔伯特部因人口逐年递减,财力薄弱,在我登基之时便以公主下嫁为由自动纳入麾下。如今托娅走了,原来的杜尔伯特部人心浮动,唯恐失去了王室的支持,而克烈惕部的苏合一直又想将自己的女儿送上大妃之位——”
“谁!”兰吟再也听不下去,用力挣脱后挥手便甩过去一耳光,气息不稳地怒瞪着他道:“究竟是谁?”
望着那双炽火燃烧的美目,达什汗不忍地撇开脸去,半晌方无奈地道:“德德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