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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情纷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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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根打帘走进屋内,只见茜红正坐在桌旁做针线,便轻声问道:“已过了两日,还不见好转吗?”茜红手里也不停歇,神情冷涩道:“脸上的淤血是散了,可心里的伤哪会好得了?自那日起浑然变了个人似的,不说也不笑,看着都觉得心酸。”
“其实陛下这两日也不好过,俄人一直揪着乌力罕大人投毒之事不停勒索,他日间要疲于应付,夜里更是睡不安稳,几次徘徊到这门口又折返了回去。”巴根眼瞄着内室,故意扬高声道:“食不下咽,寝不能眠,今晨起来便说头痛,偏还逞强不让大夫来诊治,如此下去可真要拖垮了身子!”
茜红放下手中的活计,瞪着他道:“当初干甚么去了?且不说我家格格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便是瞧在她背井离乡,不远万里追随而来的情分上也不该动手!打了方才后悔有何用,杀了人难道便不用偿命了吗?”
巴根尴尬地咳了声,站在原地浑身不自在,又见她穿了身半旧的水绿绸裙,藕香色的汗巾揽着腰身垂挂而下,便又放低声道:“姑娘也该做身新衣裳了,明日我让人送两块上好的缎子来,是刚从中原运来的正宗苏锦。”
“我哪配穿那好东西!”茜红哼了声道:“我生来是个低贱之人,只要是格格给的,便是乞丐烂衫也喜欢,其他的便是皇后凤袍也入不了眼,大人不必如此破费了!”
“知道你是为自家主子鸣不平,但我也是为了你家格格啊!”巴根拉过把椅子坐下,语重心长道:“咱们可是一路看着他们走过来的,那是吃了多少苦头方才熬到了今日。这回小俩口闹得比往日里凶,各自又都不肯抹下面子来,难道便如此僵持着不成?予人予己,咱们都该尽力去调停才是啊!”
“依你这般说来,是要让我家格格先低头俯首喽?”茜红撇着嘴道:“万事好商量,惟独这项不成,大人还是去劝劝陛下吧,毕竟是他先动了手的。”
巴根气馁地拍腿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你这丫头好生倔犟,我好说歹说怎得就不松口呢!”
“大人也好生罗嗦!”茜红斜瞅着他道:“格格若有心和好,哪需得你我在旁着急,若是存心漠视,旁人纵是磨破了嘴皮也无用。您呀,整就一个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被番抢白后,巴根脸皮涨得通红,良久才道:“大白天的你家格格还在睡吗?怎得听不到一点动静?”
“格格一早便出宫散心去了,守宫门的侍卫难道没通知大人吗?”茜红咬断线头,抖擞着手中的衣裳道:“大人试试吧,这般的大热天却还穿着夹层的褂子,您这总管可就尽光顾着别人,忘了自己了!”
巴根愕然,目光看着那件崭新的石青色镀纹绸褂再也说不出话来。
古木参天,碧荫翡翠,兰吟倚树而卧,当自梦中醒来时,只见衣裙上铺满了嫩黄的桐子花,淡雅的清香缭绕周身。吱吱蝉鸣,叽叽雀语,一派鸟语花香的清新气象,直至声嚣长的哨音打破了这片祥和风光。
回首看向来人,兰吟期待的目光随即沉然,意兴阑珊地起身拍落花瓣欲走,却被唤住了脚步。莱昂满面欣喜地跑过来,锃亮的靴尖闪出刺眼的光芒,他喘着气道:“夫人,我一直在找您,没想到竟能在此相遇。”
兰吟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诉说当年游历江南时的见闻,随手自茂丛中掐下段嫩枝摆弄,绕来折去地竟编出只蚱蜢。莱昂停下话,饶有兴趣地问道:“好有趣,能教我吗?”
望着手中的蚱蜢发怵,兰吟慢慢红了眼,喃喃自语道:“学会了又有何用?编得再好也比不上当年的那只了。”
莱昂眯起眼打量着她神色苍茫的脸,逐渐地拧起剑眉道:“您的脸——出了什么事?”
指尖抚过微肿的左颊,兰吟望着散落在脚下的片片落英,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颤抖,在眼下形成了两道曲长的阴影。
莱昂心中莫名一动,不觉放柔声道:“莎士比亚说过,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恋人的眼中有它净化了的火星;恋人的眼泪是它激起的波涛。它又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我想此刻夫人的心情如此低落,必然是您爱的人做出了伤害您的事,对吧?”
兰吟抬起眼,望着他的蓝眸勉强笑道:“难怪棋艺如此精湛,公爵大人果然有洞悉人心的本领。”“莱昂,叫我莱昂。”莱昂也跟着笑起来道:“虽然很唐突,但我还是冒昧地想知道夫人的名字,可以吗?”
兰吟颔首,蹲下身拣起根枯枝在地上划起来,并边写边念道:“兰花的兰,吟诗的吟,可是记住了?”莱昂在口中默念了两遍,随即赞道:“好名字!又有花又有诗的,难怪名字的主人既美丽又聪慧!”
闻言双颊生烫,兰吟讪讪地起身掸去粘在裙角的残叶,因闻得他身上夹带着股浓郁的沉香便随口问道:“病可有好些了?我瞧那吴塘紧张你的模样,想必还不曾痊愈吧?”
“也就如此了。”莱昂耸着肩膀,满不在乎道:“前几年还一直在吃煎药,如今改成药丸了,平日里只要避免不受伤,便没什么异常的。只是——”他原本亮丽的眼黯淡下来,摊开双手道:“只是有时候关节处会积血,手脚便不能动弹,要在床上躺上数天才可以恢复。除却这小小的遗憾,其他的真没有异常了。”
“能活着便好。”兰吟伸出手道:“送给你吧。上天有好生之德,庇护着世间万千生灵,一草一花,一禽一兽皆都如此,更何况于人呢?”
莱昂欢喜地接过那只蚱蜢,嘴角挂着抹无可奈何地笑意道:“中国不是有句谚语‘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吗,我也是得过且过罢了。”
“寺庙里可不收洋和尚!”兰吟抿嘴浅笑,又长叹了声道:“你可还知《金刚经》中有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所以病痛远比不上心痛来得苦楚,而你也不见得比世间诸人来得可怜!”
记忆里那美丽的中国女童已俨然长大,明朗娇媚的笑容取代了当年傲慢骄奢的态度,依旧是玲珑睿智,但在那份聪慧中已平添了份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莱昂低头望着她略带郁色的黑眸,认真道:“没有人说过我可怜,即使是知道我病情的亲人也不曾,也许他们心里会如此认为,但从来没说出口。夫人您——是第一个在我面前如此直言不讳的人。”
“瞧你是个宽怀大度之人,想来也不会责怪我的坦诚。”兰吟皱着鼻头道:“你有国有家有亲人,有名有利有权势,再是不好也比我强上三分。”
莱昂伸手摸索着下颚问道:“夫人您是王妃,在整个土扈国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还有何不满之处吗?”
“我是哪门子的王妃?左右不过是个妾罢了。”兰吟冷笑了声,又扭头问道:“听说西方各国上至国王贵族,下至黎民百姓皆都是一夫一妻制,可是真的?”
“不错。”莱昂颔首道:“不过即使教会与法律都言明规定婚姻的双方都要彼此忠诚,但是上流社会中夫妻各有情人的风流韵事比比皆是。”
“看来东西方都是一样的。”兰吟狠狠踩着地上的花瓣道:“花落飘零碾作土,世间谁是惜花人?难怪人常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家花果然不如野花香!”她越说心火越旺,便瞅着莱昂道:“你说男人怎得都这般下贱,遇着年轻貌美的女子便都似见了腥的猫般贪婪!”
莱昂红着脸干笑了声,搔着头披散的金发道:“对了,夫人要怎么回都城啊?是等人来接您吗?”
“我的马在林子外栓着呢!”兰吟道:“原本便是出来散心解闷的,哪还会知会人来接送。公爵大人又为何而来,尤其还不见那吴塘,他不是素来都跟随你左右的吗?”
“我也是偷溜出来的,想必此刻吴先生正着急地四处寻找呢!”莱昂面有难色地道:“只怕夫人不能骑马回去了,不过此处离我们使团的营地很近,不如您先随我回去再做安排吧。”
“什么意思?”兰吟略往后退了步,警惕地看着他道:“我怎么来的便怎么走,不用你操心!”
“我的猎犬刚才在林外惊吓跑了匹马,所以我才进树林里来寻找马主,没想到——”莱昂举起胸前的银哨解释,双眼则熠熠发亮道:“没想到却在花丛中发现了位沉睡的天使!”
乌力罕垂头丧气地走出了议政厅,诺敏上前揽着他肩膀幸灾乐祸道:“拿什么砸你的?红得都起泡了!”
“纸镇。”乌力罕低咒了声,揉着额头道:“吃了火药桶似的,不容我辩解一句,当即便扔过来了,幸而躲闪得快只蹭破了点皮。”
诺敏笑得前俯后仰,又凑到他耳边道:“适才忘了提醒你,据巴根透露咱们陛下与兰夫人整整冷战两昼夜了,看来已是内火虚旺,阴阳极度不调!”
“你故意的!”乌力罕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咬牙道:“事后才告诉顶屁用!我没死在米尼赫手里,却险些被个纸镇给撂倒!这两日已受够了窝囊气,还要被你落井下石,倒不如当时真下毒灭了几个白毛抵命呢!”
诺敏奋力挣脱开挟制,抵着墙角直喘粗气道:“你若没下毒为何昨日在陛下和米尼赫面前不说个清楚,平白让俄人捞去了百两黄金的便宜!”
“我是被陷害的!”乌力罕恼怒道:“若真是去投毒,那米尼赫怎肯如此轻易作罢?百两黄金换我乌力罕的一条命也太便宜了吧!”
“你漏夜潜入俄人营地总不假吧!”诺敏直起腰板,正色道:“我其他的不管,只问你此次出事是否与她有关?”
乌力罕神情一变,犹豫了片刻方道:“接到了封她亲手所书的信函,所以才贸然前去的。如今想来必是米尼赫所设得个陷阱,为了讹诈金银而已。”
“无论是不是陷阱,都不该去!”诺敏挥手怒道:“你终究还是不曾忘记她!一张白纸黑字便能令咱们素以冷静沉稳著称的乌力罕大人心智浑沌,糊里糊涂地去送死,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闻言乌力罕也气煞了,厉声道:“你这醋劲也太大了吧!不论怎么说,我与她也有青梅竹马之谊,因信中提到句‘攸关生死,务必前往’,如此我还能无动于衷,坐视不理吗?”
诺敏冷笑了声,目光随即看向他身后道:“你不用与我解释,还是想想如何让她相信吧!”乌力罕回首望去,只见乌仁图娅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廊门外,黝黑的杏目中涌起层浩淼的烟波,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乌仁图娅走到宫中一处偏僻之境,见四下无人方转身呵斥道:“大人跟着我作甚?瓜田李下,您难道不怕流言蜚语吗?”
见她面若冰霜的模样,乌力罕心中苦涩道:“你要相信我!我心里真得只有你一个,再也容不下旁人,否则不会时至今日还孤身一人,就是不想耽误了其他女子的前程。”
“让我信你?”乌仁图娅冷笑道:“当初上战场前你信誓旦旦地说会护我家人周全,结果你却中途折返部落苟全了自己的一条性命,而我的父亲兄长却成为了硋下冤魂;当初你说国丧期满便会迎娶我过门,结果我等来得却是汗宫的花车;当初我是那么地相信你,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相信你做的每一件事,信任你简直已成为了我人生的教条!”
“娅娅!”乌力罕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道:“当初我返回部落是因为父亲病重,陛下特允许我回家侍奉,与你失之交臂,是因为我不知陛下暗中已与你爷爷商订了婚事。一切都只能怨天意弄人啊!”
“你还是不明白。”乌仁图娅抽出手,摇头道:“你总是将一切归咎于命运不济,殊不知所有的借口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优柔寡断。也许曾经在我心目中,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可如今看来你只是个怯懦的逃兵!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毕竟你我已再无任何瓜葛。”
若临头浇了盆凉水,乌力罕浑身冰冷地矗立在徐热的夏风中,良久他方扬起晦暗得不见一丝亮采的眼,沙哑地道:“原来在你眼里我竟已如此不堪,无论我如何弥补都不能再获得你的信任了,是吗?”
再相信你?也许直至午夜梦回,父兄血肉模糊的容颜不再出现;直至自己甘心被囚在这四围宫墙,不再奢望自由飞翔;直至红颜老去,已到了鹤发鸡皮的垂暮之年;也许到了那时我一脚踏上黄泉,一脚回望红尘,到那时——也许我方能放下所有芥蒂。
乌仁图娅背过身,见龟裂的墙角有只硕大的蜘蛛在正努力修补残损的丝网,眼中一热,捂着郁闷难奈的胸口沙哑道:“也许——也许直到你死的那刻才会相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