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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恨无常(上) ...

  •   清澈见底的水中倒映出张白皙素丽的小脸,乌黑的云发随着玉簪盘卷而下,潺潺流水打湿了缕缕青丝。兰吟斜身坐在溪涧旁,手中拿着木篦轻轻梳理着长发,不时倾听着云雀脆啼,抬眼看着彩蝶飞舞。由远及近的脚步打破了林间的和谐,挥洒的阳光被身后的阴影所遮蔽,她仍不为所动,妙目中闪过潋潋水光。
      背后之人屏息站立,眼光停驻在兰吟的赤足上。嫩绿的草地映衬着芊芊足裸精致若玉,小巧圆润的趾甲闪着晶剔亮泽的光芒,令人晃目不可移视。
      “听说满族女儿的头发和脚是最珍贵的,光天化日之下怎可如此轻易示人?”达什汗盘腿坐下,抬眼打量着她道:“一别五年,你长大了。”
      兰吟沉默不语,只抓着把长发狠狠抿下,一团纠结的丝发随即扯落在溪水中,达什汗顺势捞起,摩娑在指间,良久方沉声道:“你放心,我只在伊犁待上数日,等与京城来的特使商定事宜后便即刻离开。”
      兰吟停下手中的木篦,冷眼瞅着他道:“我有何不放心的?你是赫赫有名的土扈汗王,我是堂堂正正的按察使夫人,会有何忧?又会有何虑呢?”
      达什汗举目望着前方的茂林,问道:“这赵世扬对你好吗?”
      “好,好得很!”兰吟眯起眼,淡然道:“成婚当日我便随他去了宁夏,后又上迁至杭州府,在那花红柳绿、诗情画意的江南呆了三年,如今又到了这异域风光的伊犁。短短五载便踏足大江南北,领略了各处的人情地貌,还有何不知足的呢?”
      “昨日见那赵世扬,却也似个谦谦君子。”达什汗又迟疑地道:“有——有孩子了吗?”
      “有个三岁的小丫头,调皮的很。”兰吟嘴角勾起笑意,转即侧目问道:“汗王陛下定也是儿女成群了吧!”
      “不多,一双子女罢了。”达什汗敛起双目,喃喃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岁月的增长抹逝了他曾经的稚嫩,深邃的五官越发英挺俊美,古铜色的肌肤已不复当年的苍白,在阳光下泛起淡淡金光。突然间达什汗身形一震,缓缓睁开碧绿的眼眸,定直地望着兰吟纤长的食指淡描过自己胸前的衣褶。
      “在大清,这颜色只有一人能用。”兰吟描绘着那明黄衣襟前的青翎赤目雄鹰,面容惨淡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家的争斗,远比那战场更是血腥无情,所以这身明黄才会如此耀眼刺目。”
      达什汗猛地攥住兰吟的手,略带沙哑道:“我也是入了国境后,方知道这些事的。你阿玛如今怎样了?”
      “被遣驻在西宁。”兰吟抽回手,撇开脸冷哼道:“夫妻分飞,骨肉反目,纵是积攒了万贯家财,也抵不得一旨圣意。世事无常,人亦无奈!”
      达什汗心中一紧,转眼见她已绑了长发,套上靴子,挣扎着欲要起身,便先站起扶手搀了把,哪知兰吟霎时脸白若纸,甩开自己连退了两步。
      “你怎么了?”达什汗瞅着她微晃的左袖,狐疑地问道。
      “没事。”兰吟深吸了口气,颤声道:“时候不早了,晚上还要出席款待汗王陛下的宴会,我至此告辞了。”说罢,转身便走。
      达什汗上前一把按住兰吟的肩头,撩起左侧衣袖,赫然见到她雪白胳膊上的三道鞭痕,血迹尚新,有些还渗着丝丝腥红。“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达什汗双目怒睁,攥着她恶声问道:“这便是你所谓的好?所谓的知足?”
      兰吟默然地放下衣袖,冷笑道:“我好与不好,干卿何事?未免瓜田李下,汗王陛下快是放开我才好。”
      “我不放!”达什汗用力摇晃着她,问道:“谁做的?是赵世扬吗?他凭何这般屈辱折磨你!”
      “凭他是我丈夫!”兰吟被摇得头晕眼花,双拳抵住达什汗的胸膛,咬牙道:“你以为一个失去了娘家依靠,未嫁前便已失贞的女子,能得到夫婿多少的尊重和敬待!而这一切又都是谁造成的呢?”
      “我——”达什汗一怔,缓缓松开手,无言以对。
      “你竟然还问我过得好不好?简直是个笑话!”兰吟双眼泛红,涩声道:“你知道我身上有多少这样的疤痕吗?伤口结痂脱落后又重新渗血溃烂,夜夜无法安枕入眠,在人前还要装出副伉俪情深,琴瑟合鸣的模样。若不是为了孩子,我真想——真想一死了之!”
      “兰儿——”达什汗揽她入怀,埋首低哑道:“早知如此,当初我无论如何也会将你带走!这五年你究竟过得是何等凄惨的日子!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赵世扬那畜生!”
      “不可以!”兰吟急忙推开他,惨白着脸道:“他是我的丈夫,我绝不允许你动他分毫!一切的错皆因你而起,如若当初不是你——”说至此,她转而幽叹了声道:“我命该如此,怨不得旁人!至此你我便——便罢了!”
      眼见着兰吟捂面而去,达什汗伫立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双手渐渐握紧成拳。

      晚间的宴会是伊犁总兵阿克敦将军及哈密回王特意为迎接土尔扈特汗王所举办的,熊熊篝火照亮不夜天,马头琴音奏悠扬远,青年男女们载歌载舞,草原上笑语不绝,荡起声声漪涟。
      酒过三巡,达什汗微红着脸看向右手下座,火光映红了兰吟的脸,显得分外神彩奕奕,眉宇生动。她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场上的歌舞,不时与坐在身旁的赵世扬窃窃耳语,待发觉自己的关注后只轻轻颔首便又撇开脸去,达什汗不自觉地皱起浓眉,将杯中的残酒一口饮尽。
      掌声响起,伴随着轻快的音乐上来群身着艳装的回族少女,其中领舞的红衣女子肌肤如雪,高鼻深目,身段妖娆,唱腔圆润细腻,舞姿优美婀娜,引得场中众多男子心神俱荡,连连叫好。
      上座的哈密回王捋着白须,哈哈大笑道:“加米拉乃是我族第一舞姬,若非为贺汗王远到而来,她是不愿轻易出场的!”
      达什汗随口应谢,举杯敬酒,正与哈密回王说话间,眼前人影一闪,却是诺敏跃身而下,跳入场中,白衣如雪,黑发飞扬,艳丽如加米拉站在他身旁,顿时也黯然失色。
      只见诺敏双手执筷,时而连环旋转,时而跪地敲击,随着音乐的节奏由慢渐快,绕场一圈后突又丢下木筷,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对酒盏,喝拍而击,不断击打出快、慢、碎、抖诸多声音,脚下则前后踏动,步轻如燕。此刻全场诸人皆都停杯驻目,目不转睛地观看表演。
      但听音乐又一变,改为清脆的三弦声,诺敏眼神一飘,含笑看向在旁发楞的加米拉,身影一转,便扯下了她帽盖下的纱巾。加米拉惊呼声后,腰身一弯却已倒在诺敏怀中,顿时脸上涌起两片红潮。美人如玉,碧纱缠腰,诺敏带着加米拉连臂而舞,红白的衣襟相绕,旋起层层波漾,最终双双倾身倒在篝火旁。良久,众人方才回神醒悟,高呼鼓掌叫好。
      诺敏挥手示意,扶起身下的加米拉,将手中的纱巾归还,眨着眼微笑离场。上座的哈密回王则对达什汗笑道:“都道蒙古人能歌不擅舞,可诺敏王子的舞技着实令人惊叹啊!”
      达什汗脸上却不见喜色,只望着归座的诺敏淡淡道:“尚可而已,只因他有个好师傅罢了。”

      在座的阿克敦将军见宴会的气氛高涨,便起身笑道:“汗王与回王所带来的歌舞果然是技惊四座,我是个粗人,只知舞刀弄剑。赵大人,听闻你精通音律,不知可否献艺一曲,代本将以敬地主之谊呢?”
      赵世扬自然不好推辞,只道献丑,又回首问兰吟道:“箫音低沉清冷,你我不如合奏,以助兴可好?”
      兰吟瞥了眼上座的达什汗,微微颔首。稍顷,茜红便取来乐器,只见赵世扬手持一柄玉箫,色泽莹白,温润生暖,而兰吟则在桌案前摆上一把焦尾琴,琴漆有断纹,可见年代久远。
      箫声先起,音色圆润、柔和,琴声接后,绮丽缠绵。两人合奏的乃是明代的《平沙落雁》曲,初奏似有鸿雁来宾,接而雁行和鸣,若往若来,空际盘旋,最后此呼彼应,三五成群。在座之人精通琴箫者甚少,但也听得如痴如醉,似有那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之感。
      赵世扬侧首望着兰吟,两人会心而笑,他放下玉箫,伴着琴音负手扬声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脆响,抬眼望去只见土扈汗王面色不善,手中的酒盏已碎落掉地,赵世扬一愣,却又见达什汗随即挥手笑道:“不愧是当今才子,果然有鸿鹄之志。”
      众人这才宛而,随声附和。
      赵世扬敬酒后回身入座,却见兰吟面无血色,双手发颤,忙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刚多喝了两盅酒,胸口闷闷的。”兰吟捂着脸道:“我出去走走,透口气便好了。”
      “既如此,你便回去歇息吧。”赵世扬摸了把她的手,只觉冰冷,便又道:“别是着凉了吧!让茜红去我那里取点姜丸,你吃了便好生躺着,可别四处乱跑了。”说着便嘱咐茜红去取药。
      “这大热天的,哪会着凉啊!”兰吟申辩道,随后便悄然退了出去。

      月弯如钩,夜色撩人,兰吟一路低首沉思,措不及防地被人拉入了间营帐,但看清眼前人时,不禁气急道:“你做什么!我不是说了——”
      达什汗哪容得人说话,抬手抱起她便走向身后的羊绒褥,并威胁道:“再说一句,我便扒了你的衣服!”
      兰吟又羞又恼,瞪圆了眼怒目而视,却也不敢贸然开口。达什汗将其放在雪白的绒褥上,轻轻卷起她的左袖,由于布料粘连了伤口,兰吟痛得冷汗淋漓,连声呼痛。
      “为何不上药,不包扎?”达什汗面带怒意道:“那赵世扬明知你伤口未愈,竟还让你弹琴,真是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
      兰吟看着他取来药粉和白布为自己上药包扎,动作极尽轻巧温柔,不禁叹道:“何必做这徒劳之功呢?伤口裂了便是裂了,即便愈合也会留下疤痕!”
      “还是和以前一般爱漂亮,你尽管放心吧!”达什汗包扎好,抬眼浅笑道:“这是土尔扈特王室的疗伤圣药,止血生肌,只要即时治疗,绝不会留下痕迹。”
      “是吗?”兰吟右手抚过他额前的碎发,看着那道浅淡的疤痕道:“那为何它还在这里呢?”
      “因为是你留下的,所以我要永远留着。”达什汗抓住她的手放在嘴边道:“每次看到这道伤痕,我便会想到你,想到那一日——”
      “无耻!”兰吟抽手欲搧,却被达什汗擒住压倒在身下,不禁尖声道:“放开我!我可要喊人了!我真要喊了!”
      “兰儿!”达什汗攥住兰吟的下颚,目光不断地在她脸上巡梭,口中喃喃道:“是真的,这不是梦!你是真实地在这里,不是我的梦!”
      兰吟闻言,心中一颤,还不及思量便被吻住了双唇,初时她还挣扎不已,到后来呜咽一声,不禁也轻揽双臂勾住了达什汗的颈项。两人唇舌相缠,辗转碾复,鼻息逐渐沉重急促,正意乱情迷,不能自己时,突听得一声娇呼。
      达什汗忙支起身,焦急地问道:“可是碰到伤口了?痛吗?”
      兰吟云鬓松散,面若桃花,只敛目羞怯道:“我要回去了。”
      “这就要走吗?”达什汗抚着她滚烫的脸颊,手触生酥,沙哑道:“今夜——留下来吧!”
      兰吟顿时冷下脸,起身整理着衣物道:“汗王陛下,我的丈夫正在等我回去呢!只要您知会一声,自有人会伴您渡过这漫漫长夜!”
      “这药你拿着!”达什汗跃起自背后揽住她,低声耳语道:“明日未时,我在老地方等你!”
      兰吟接过药瓶,掀帘而去。那边诺敏走来,见达什汗站在营帐前静望着一女子走远,不禁眯起眼问身后的巴根道:“这是谁啊?天太黑了看不清,瞧背影倒也不错。难怪这次出来,不带随侍的姬妾,原来早打算打野食了。”
      见达什汗直至看着女子身影消逝,方才回转营房,巴根不禁面色一凛,道:“我活了近三十年,也算是阅人无数,唯独对她却永远琢磨不透。”
      “他?哪个他?”诺敏随即拍着巴根的肩膀,笑道:“若是个女子,你便算了吧。汉人不是常说‘女人心,海地针’吗?何必自讨苦吃呢?”
      巴根沉声无语,只觉这夏季的夜风竟还是如此清冷,吹抚薄衫,仍可隐生出些许寒意,亦如那埋藏在心底的昔日憾事,即便岁月陈寂,人世变迁,却也终不能平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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