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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雨滂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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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风舞树曳,白光剑影,教练场中,达什汗手持龙泉,将诗剑合二为一,身姿矫捷,宛若游龙,引得观看的春梅和秋菊连声拍掌叫好。一旁的巴根不禁向两个新入府的侍婢直使眼色,可惜那两个丫头的眼睛只顾流连在少年俊逸的主人身上,对自己的提醒毫无察觉。
果然达什汗的剑锋一转,向两人扫去,唬得春梅、秋月惊呼尖叫,瘫软在地。凌厉的剑风在耳旁扫过,待两人定神一看,缕缕青丝散落在地,伸手一摸,却原来是各自被削去了一侧的鬓角。
“这府中之人皆知我好清静,最要不得人在耳旁喧哗。念你二人是初犯,便以小惩大戒。”达什汗擦拭着手中的宝剑,冷涩道:“若有再犯,割舌。再而三犯,便黥面赶出府。”
春梅和秋月听了此话,顿时心凉了半截,忙磕头谢罪,畏畏缩缩地退了下去。
“春梅秋月服侍殿下的时日不多,对您的一些习性并不了解,只要多加调教,自然会妥贴稳当。”巴根为达什汗披上件外衫,笑道:“两个丫鬟年纪尚轻,这一来恐会被吓病了!”
“谁说我在吓唬她们?”达什汗眼光一转,将剑插回鞘内,取过白巾抹着手道:“真有下回,依言而行。”
巴根一凛,不敢再言,默默地随着达什汗走回书房。主仆二人刚走到回廊拐角处,只见一个侍卫匆忙跑过来禀告道:“殿下,兰格格身旁的茜红姑娘来了,正在前门处等候您召见呢!”
达什汗停下脚步,拧眉不语。巴根想到近日来府中气氛压抑,便道:“其实也有一月余未闻兰格格的音讯了,见上茜红那丫头一面也无妨。”
达什汗沉凝了会儿,对那侍卫道:“你就说我去了学士蒋廷锡那儿学汉文,还没回来。”
侍卫应声而去,巴根虽素日反对达什汗与兰吟来往过密,今次见殿下拒绝本该是随了心愿,却不知为何心中会产生莫名的不安。
而此刻的达什汗倚着廊柱,目光散漫地眺望天际,原本还是艳阳高照的碧空渐渐被大片的乌云所遮蔽,雷声滚滚轰隆而来,鸟雀惊散,狗畜嘶鸣。在园中玩耍的雪影似也被这掷地春雷所震撼,灰溜溜地跑到达什汗脚下呜咽,卷卷狂风扫落了枝头新发的幼芽,一道闪电照彻寰宇,劈开了天地混沌。
“巴根!”达什汗霍然回首,眼中充斥着阴霾之色道:“快!你快去将茜红追回来见我!”
听到命令后巴根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百姓们为了躲避突至的雷雨,纷纷逃窜,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还在收摊的商贩。巴根一眼便瞅见了茜红的身影,跑了过去拦住她。
只见茜红呆呆地望着他,魂不守舍道:“福晋死了,格格不见了!我只在房中找到了——它!”说罢,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了朵被压扁的白纸花。
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处处生痛,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住春寒的侵蚀,陡生出彻骨的冰冷。兰吟努力睁大已被雨水迷蒙的泪目,可眼前仍是一片白雾茫茫,亦如自己的人生——乱花迷眼,似于九重,却原来是南柯梦醒,转眼即逝,只留下对未知的彷徨和无助。
如若今时点点皆为事实,那脑海中闪现过的片片温馨和耳边仍在回荡的欢声笑语,为何是如此真切欢愉?如若过往种种皆为事实,那额娘凄艳撒手的身影和临终话别的绝然,为何是如此触目惊心?究竟何为真何为假,何为爱何为恨?是男子喜新厌旧,寡情薄幸?还是女子痴心情长,妄自温柔?
雨势渐大,瓢泼而下,兰吟越发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在膝间奄奄啜泣。痛苦和疲惫已令得她身心憔悴,娇弱的身躯恍若摇动在风雨中的残花,随时就要凋谢飘逝。就在自己意识蒙胧,快要混噩昏睡过去时,脚下传来一丝温热,兰吟吃力地抬起眼,恍然似看见雪影正在舔着自己的足背。
“我是该将你送回贝子府,还是继续留你在这里自生自灭呢?”达什汗来到身前,抹着脸上的雨水,恨恨地挥着拳头道:“我足足找了你半个时辰,若非雪影,鬼才知道你会躲在这片荒宅里!”
“你全身都湿透了!”兰吟虚弱地笑着,轻颤道:“好狼狈,真得好狼狈!”
“你也一样!”达什汗面无表情,目光扫过她湿黏散乱的长发,毫无血色的脸,瘦若黄花的身子,最后停驻在她露在裙沿外一双赤裸的玉足道:“雨水将你的气息冲走了,幸而你在门口落下了一只绣鞋。”说着,倾身抱起兰吟走向远处一间废弃的厢房。
厢房内灰积尘厚,蛛网檐结,幸而有几件腐烂的桌椅和些发霉的帐幔,达什汗折了凳脚,扯了幔布,升起堆篝火。兰吟偎在墙角,看着那逐渐燃旺的红焰,渐渐失去了意识。待自己再醒来时,身上盖着件男子的貂领雪青长衫,伸手一摸,贴身的中衣仍是湿的。
“雪影去找巴根了,不消片刻便会有人过来。”达什汗光着膀子坐在火堆旁,手里正烤着兰吟原本穿着的素褂。见她睁开眼,便将裙褂丢过来道:“将里面的衣服换下来,我一并都烤了。”
兰吟见达什汗起身出了门,忙将中衣换下,待唤他进来后将衣物都交予了道:“你不冷吗?还是快将自己的衣裳穿上吧!”
达什汗笑而不答,仍将那貂领雪青长衫替兰吟披上,回到篝火旁继续烤衣服。
兰吟心中不禁一暖,走过去与他并肩而坐,伸出脚凑到火边取暖。达什汗看着她白皙小巧的天足,不觉撇开脸道:“你的鞋已被雨水冲走了,连雪影也没找到,我便作罢了。只是——你怎得连袜子都不穿?”
“我不知道,我记不得了。”兰吟摇着头,眼神无助道:“只知道一路走到了这里,后来你便来了。”
达什汗打量着门外的景致,虽已是年久失修,却仍能从园子的巧妙格局,罕有的石木,依稀看出当年的无限风光。
“这宅院原是纳兰明珠的府邸,后来由于他坏了事,便弃了旧宅迁往别处。原本门庭若市的豪宅一夕间便败落如此。真是繁华过眼春风歇,来往双丸无住轮。”兰吟望着雨幕中的华园旧貌,沙哑道:“这里也是——也是我阿玛和额娘初遇的地方。”
雨水从屋顶的漏缝中滴落,篝堆里不断有火星迸裂,尘世间的所有风雨似乎都被阻隔在了这间狭小的室外,达什汗略眯起眼,静静地听着兰吟讲述她父母相遇的故事。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十数年前那个明媚的夏日,骄傲年青的皇子初次在花隐深处看到了清丽聪慧的少女,而后便开始了纠缠半世的姻缘——
“比起我娘,你娘已算是幸运了。”达什汗见兰吟讲到最后已是满面泪痕,抽涕无语,止不住伸手抚摸着她的乌发,叹息道:“你娘终还得到过你父亲的倾心相待,可我娘一生凄苦,最后还不得善终。可见书中所谓的那些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皆是哄骗世人之语。”
“你这话虽偏激,却也不无道理。”兰吟抹着脸,眼角的余光猛瞄见达什汗背脊上交错纵横的伤痕,不禁惊骇地伸出手道:“是谁打的?竟下得这般毒手!”
“我父汗。”达什汗闪躲过她的触碰,将已烤开的衣物还予兰吟,又径自取过自己的罩衫穿上后方冷笑道:“在我幼年时,只要父汗对我有稍许不满,便拿鞭子抽打责罚我,严重时还会将鞭子浸着盐水打。直到后来他力不从心,无法再使鞭时,我身上的伤才开始真正愈合结痂。”
兰吟抬眼望着达什汗,火光照映着他英挺的侧面,寥寥数语便将自己残酷的童年一笔轻带,淡漠冷然的眉眼,薄唇边的笑纹,似乎都在昭示着他对命运的轻蔑和嘲弄。兰吟心中酸楚难奈,忍不住倾身将脸倚靠在他的胸前,哑声道:“达什汗,知道吗——”
达什汗身形一顿,碧目不解地望向怀中的少女,只见兰吟原本黯淡的眼瞬时晶亮,仰颜凑到自己耳边道:“额娘走了,如今我与你与雪影一样,都是无人垂怜的孤儿了。还有——”
项间突如其来地传来刺痛,夹杂着丝丝腥味,达什汗闭上眼默默承受着□□的痛楚。
终于兰吟松开了嘴,滚烫的泪水夺眶而下,她伸手轻抚着那脖子上渗着鲜血的齿痕道:“达什汗,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不可以喜欢依赖上任何人,不能让别人左右我们的喜怒哀乐!”
苍白的嘴唇如涂抹上了最殷红的胭脂,渲染出妖异的凄美,达什汗睁开眼,碧眸渐转成浓郁的墨绿,他俯身舔去残存在兰吟嘴角的血珠,正色道:“好。咱们都将心藏起来,永远别让人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