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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颜祸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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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祁七年
扬州
温銮对着自己冻得几乎已经没有知觉的手使劲哈了哈气,漫天的雪粒落在他裂开的伤口上,那钻心入骨的痛未曾使他变过半分脸色。就连眼中,亦未泛过一丝波澜。
他熟练地提起一桶水,爬上小凳,机械地重复着倒水入缸的动作。直到那水缸从原本的空空如也到如今的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程度,他才放下酸软无力的手臂,眼神木然的盯着那面上浮着一片烂菜叶的水缸。
沉默良久,小眼神瞟了瞟四周——
万籁俱寂。
温銮想伸手去抓起那片菜叶,可惜力不从心。
眼里透出森然的狠光。
于是,等到那片菜叶漂到他面前,他迅速低头将它叼进嘴里,然后使劲咽下去。
那菜叶的味道绝不算好,那张蜡黄掺点雪白的小脸上却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嗯,起码肚子有点食物填补了。不用再啃指甲了。
表情木然,眼中却分明透出愉悦的温銮平静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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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没吃吧。喽,这是馒头。我特意偷拿给你的。”与他同住的阿七从衣服里一边掏出被压得变形的两个连体馒头,一边催促他快吃:“快点吃,不然阿兹他们看到又要阴阳怪气了。”
阿七没什么文化,“阴阳怪气”这个词还是今日无意间听老爷那个最近挺宠的媚姨娘在私下里嘀咕才知道的。
媚姨娘的原话是这样的——
那个浪蹄子也不知道从哪找来个小白脸,长得跟个太监样,连说话都是尖声细语的,跟掐着鸡脖子一样,阴阳怪气的,听的真不爽利。
阿七想了想,觉得平日里阿兹他们说话有时候就是莫名奇妙地尖声细语。原来这就是阴阳怪气。阿七是个好学生,现学现用。
“行啊、阿七。你、也知道、阴、阴阳怪气啊。”温銮沙哑着嗓音说道。他因为平日很少说话,所以声音听起来有些磕磕绊绊。
不过阿七不在意,他知道这个孩子很聪明,还识字。他就是无意间发现他看书才与他交谈上的。
“你这手……快,抹这个。这是上次媚姨娘丢掉的。幸亏还剩不少。香得很。定是好货。”阿七看到那抓着馒头的手泛着血丝,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然后随即翻箱倒柜的取出一个灰罐子,手在里面捣鼓了半天,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青花瓷瓶。阿七拔掉瓶塞,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就发散出来。
阿七和温銮同时吸了吸鼻子。
真他娘的香。
“没、事。只是、看、看着严重。”温銮将大半馒头吞进腹中面不改色地说着鬼话,看着阿七给他敷药的同时脸上那一抽一抽的表情,扭曲的可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受苦的是他一样。
“我就不该听信你的鬼话,让你一个人去挑水。好了吧。幸亏我偷长了个心眼,拿了两馒头,不然你岂不是要死在途中。到时候一帮人给你放血,还不榨干了你。”阿七嘀嘀咕咕。
“你又、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了。”或是看到了什么场面脑子里自动补出来的。对于阿七有些过于发达的思维,即使早就深有体会的温銮有时候也是无可奈何。
“昨日阿兹他们捉着鸡磨刀霍霍。我看着那鸡跟你一样看上去焉了吧唧的,结果撒着鸡腿满院子跑的所有人都暴动了。后来,那只鸡,很惨。被放了一时辰血,毛都被做成掸子了。阿兹他们给鸡放血的时候还被鸡腿倒腾了几下,然后阿兹恶狠狠地对手上那只焉了吧唧的鸡说:欠收拾吧你个磨人的小妖精,再嚣张啊!有本事你再扑腾啊!看我不榨干了你!让你得瑟!”阿七学着阿兹的语调与眼神,只可惜有些不伦不类。
他现在是满眼佩服——对那只鸡。
没想到平日里作威作福,趾高气昂的阿兹他们会有那么狼狈的样子。一想到那副鸡跑人暴走的场景,阿七忍不住幸灾乐祸的笑了笑。
“……”温銮默然。
“明日我与你一起去,你自己一个人太勉强了。”那小身板,真不够看。虽然知道温銮的体质不是弱不禁风的属性,但阿七还是十分担心。
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
阿七想到刚见到温銮的样子——头发蓬乱,跟个鸡窝头似的;脸色蜡黄,眉目间却能依稀窥其精致;身子小小的,估计风一吹他就飞了;那细胳膊细腿的,稍稍拧他两下估计就废了。唯有那双眼,执拗、冰冷,百折不弯,透着韧性。
阿七当时其实不是特别喜欢这孩子,总觉得他似乎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反正不是特别让他喜欢。
后来他从别的下人闲聊中听到了这孩子的身世。
听说这孩子的娘是个大美人,是老爷从路边捡到的;
听说这孩子的娘为了他老爷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听说这孩子的娘好像是与人通奸,老爷一怒红颜陨;
听说这孩子……
阿七听说了很多,却绝不相信他惊鸿一瞥见到的那样温婉绝美的女人会做出那种事。老爷这个缺心眼的,那样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万里挑一,打着灯笼都难找,他还做出这种事。真是……棒槌。
咳咳,打住,不能议论老爷的私事。
不过今日这孩子的话似乎多了不少。果然,他的行为感动上苍了吗<( ̄︶ ̄)>
“随便。”温銮熟练的用指尖脱掉外面那层脏兮兮的衣衫,然后蹬掉布鞋躺到了最里面。
多少年不曾感受到这种硬邦邦的感觉了。还真是……糟糕透了(︶^︶)
他垂眼细细看着自己用布条包裹的跟粽子样的一双手,只有那玉白粉润的修长指甲才与他全身格格不入。
他当初怕自己饿到没办法再去找吃的,特意将指甲养得跟女人一样又干净又细长,这样饿得实在受不了时,还能吃一点填补一下他那干瘪的肚子。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即使后来他权倾朝野,绝不会再饿,他也没有改掉这习惯。就因为这样,还老是被那个人给狠狠嘲笑奚落了一顿——笑他跟个女人一样还养指甲。是不是想跟人打架的时候划破人家的脸。要是这样早说嘛,他会送他几十个武艺高强的人保护他的。
然后……
他这算是杂扎中记载的借尸还魂了吗?可是情况好象似乎不太一样。他这是借了自己以前的尸?
他又摸摸胸口。
还好,他的小良心还在。其余的就不在他考虑范围了。
温銮放心了,疲倦了一天的脑子里跟个麻线一样乱糟糟的,分不出多余的心神再去思考,他现在只想先睡一觉。其他问题,统统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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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映照了半边天。
温銮急促地喘着粗气,细细的汗珠一串接一串的顺着白皙的侧脸颊滑落,衬得那张本就俊美的面容愈发莹润无暇。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逼得这么狼狈过了。
身边被拉着手的女人一袭白色襦裙早已被划得东一块西一块。乌黑的发凌乱地贴在脸上,芙蓉色在两颊悄然绽开。额头上溢出的汗水比之温銮不遑多让,甚至更多。
“温丞相,你走吧。不用管我。”女人的声音冷而媚,听在耳畔别有一番滋味。她睁着那双如水潋滟的明眸,充满决绝爱意的盯着他。
“傻丫头,不怕。”经历了多年历练,已经趋向一块化石的温銮轻松地笑笑,眼中仍然看不到半点紧张。
不紧张?那倒不是。只是曾经紧张了太多次,他完全紧张不起来了。而且,他也很想知道这次的事到底是谁策划的。
如此果断狠厉,半分不给人回转余地。
倒像是跟他有杀妻夺子之仇一般。
温銮冷笑。
可惜,那幕后主使没来吗?都到这一步了,竟然还不放心吗?温銮看着周围被手持弯弓的黑衣人包得密不透风,依旧俊美的容颜写意风流,一派淡定。
“温丞相。”温銮感受到手中加大的力度,看向只稍稍达到他肩的娇媚小女人努力抑制住不安转而眼含安慰的看着他,忍不住用手指亲昵地勾勾她的鼻翼,弯着眼笑起来的模样竟然带着一丝小妩媚。即使是眼角极细微的鱼尾纹,也掩不去那风情万种。
这是温丞相平生第一次做出这种温情的动作——对一个女人。
女人成功地恍惚了一下,心跳不可抑制地嘭嘭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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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因为美色,更因为……
“晚晚,愿意和我一起吗?”温銮郑重其事的看着身边的娇媚。
他想再赌一次。
“汝心之求,便是我愿。”常绵晚回视对方。盈盈一笑,百媚纵生。
“一个不留。”温銮忽然冷下脸,下达了命令。
几个身着紫色的面具男人像是凭空出现。不消片刻,那群黑衣人连反抗都来不及就蒸发人世。
“参见主子。”搁在外面一个个都是天之骄子的男人们单膝跪地,握拳弯腰。
“温、温丞相。”常绵晚瞪大眼,一脸吃惊。
“你们可以离开了。”温銮不动声色,做高深莫测状。
“遵命。”都隐晦的瞥了女人一眼,面具男们无声无息地离开。
问:事情跟你想的有很大出入肿么办?
答:见招拆招。
#这真是一个令人忧伤的消息#
“温丞相。”常绵晚忽然侧身环住了男人紧实有力的腰。
“嗯?”
“别离开我。我,我好害怕。”被埋在怀里,上方的人看不清她的神情。而怀中的人,也看不清上方人的表情。
#o(╯□╰)o都是令人蛋疼的表情#
“恐怕不行了。”温銮低头望向怀中女人,一把青锋剑从他胸膛穿过。握着剑柄的常绵晚神色痛苦,持剑的手却是稳稳的。听到他的话,手不由自主的抖了抖。
温銮微微一笑。
“我想跟你生而同衾死而同穴,可惜你好像不愿意。”温銮的生命正在渐渐流失,可他的脑子却是空前的清明。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嘴唇不停颤抖着,脸色比起温銮这个快死的人都要惨白的常绵晚声音颤抖地问。
“这并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咳咳。”温銮捂着唇咳嗽了两声,淡淡的血色在唇上蜿蜒出唯美痕迹。
他忽然收拢力气死死地扣住常绵晚的腰,语气温柔似水:“我好像从来都没告诉过你我会武功吧。”
常绵晚瞳孔猛然紧缩。
#论病秧子突然会武功(即使可能是花拳秀腿)的可能性#
温銮就是坏心眼地想要看她这样。
他将常绵晚的头按进胸膛,细细看着她的头颅。
明明还是女人最美的年纪,怎么会有白发了呢?温銮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这是他身为爱常绵晚的温丞相的最后一次温情。
过了今晚,他和这个女人就不会再有任何交集。除了他死后那满天传闻。
温銮想着,眼神愈发淡漠。
红颜祸水。
他可以当那个祸水,她却不能成为那个祸国殃民的红颜。
所以,一切他来扛就好。
温銮忽然在心里嗤笑了两声。
大祁的温丞相,从来都是杀伐果断,冷静从容的。
所以,他没法后悔。
“记住,我的名字……温……銮……”手指抚上那双溢出痛苦的眼眸,温銮心里涩然。
这是他为自己取的名字。
温世家,金銮殿。
可惜,他没有完全实现。
美色误人,感情害己。
常绵晚猝然抬头,上方那双眼,此刻亮得惊人。
“温世家,金銮殿。”她极其肯定地喃喃。眼泪毫无预兆的落下。
这个男人的抱负,她懂。真的懂。
只是,迟了。
常绵晚不知道,“痴情帝&演技帝”温丞相心里那一刻的小算盘:哼,小王八糕。即使死了也要好好膈应膈应你。敢染指我想要的女人,胆儿还真长肥了。最好让这个你将来的女人在精神上给你带一尊绿帽子。身体上没机会,精神上必须虐虐你。
在金銮殿默默等待结果的某人默默打了个喷嚏。
忽然有种大事不妙的赶脚( ̄3 ̄)a
朕可是真龙天子,不会有什么能伤害朕的( ̄. ̄)
常绵晚看着看着她肩膀阖眼安眠的男人,忽然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我会给你弄个大屋子,再寻千年冰魄让你尸体不腐。”她眼神放空,自言自语:“索性,都结束了。”
即使再怎么样,这个男人死了就是死了。她必须往前看。
大祁皇后的位置,还等着她。
张扬嚣张的弟弟,还需要她去教育。
那个人,还需要她去爱。
他正在等着她的消息。
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目光重新坚定起来。
常绵晚永远不会知道她错过了什么。她肩上那个男人,曾经为她做过多少。她只是单纯的以为,这个男人从未真正相信过任何人,包括她。
或许她知道,只是必须当作不知道。
因为自从选了那条路,她就不会后悔,不能后悔,不敢后悔。
否则,她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