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王》已谢

5、第 5 章

　　慕容琰这一觉，足足睡到了第二天晌午。

　　宫人们听从景妃的嘱咐，没有打扰他的好眠。等慕容琰睡到自然醒，睁开眼一看，明晃晃的阳光正透过窗纸洒在帐幔上。

　　他支起身靠在床头，有些恍惚。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变回了赵小山，并经历了三次从梦中醒来。第一次他在高中课堂上醒来，同桌拿圆珠笔捅了捅他的胳膊，于是他心领神会地起立，低下头瞄着同桌的笔记回答了老师的提问，然后坐下来，悄悄用袖子擦去课桌上的口水。

　　第二次他在人已经走光的大学自习室里醒来，抱起课本走出教室，却被一个同系的女生拦住索要联系方式。那时他每学期都能拿一等奖学金，从发型到衣着都完全比照一个当红小生，因此常常在学校被人搭讪，可是那一天他大概是没睡清醒，对女生说：“抱歉，我只喜欢男人。”

　　第三次他在自己家里的客厅里醒来，电视柜上摆着他父母的遗照，二老出车祸前给他做的饭还在电饭锅里没有动过，已经发霉了。

　　赵小山，南方人，二十五岁，未婚，独居，无恋爱史，工作刻苦。

　　在发小的威逼利诱下他去看过一次心理医生，医生称他是患了创伤后应激障碍，鼓励他多参加社交活动，他则认为医生过于夸张，认为自己只是不愿意认识新朋友而已，尤其是在感情方面。他不想再对一个人倾注过多感情，然后看着这个人某一天带着自己的感情和回忆突然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把自己伪装成正常人的模样，按时上下班，吃饭，健身，内心厌世，没有理想和目标——直到他成为慕容琰。

　　以前他所不在乎的生活，现在却变成了他最渴求的生活，和同事的竞争，和生意对手的周旋谈判都让他无比怀念。哦，还有那个在自习室外堵住他的女生，他也很怀念，他记得她笑起来脸上有浅浅的酒窝。

　　不能再想了，怀念已经逝去的时光等于浪费现在的生命。

　　宫女们在他醒来之前照例是站在门外的，所以他轻轻咳了一声，立即有人将门推开一条缝，恭敬地问：“殿下要起来了么？”

　　慕容琰说：“嗯。”

　　大门随之被完全打开，守夜的宫女们散成两列分别站在门的两侧，不多时其他几个宫女端着热水进来。

　　慕容琰用盐水漱了漱口，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做一把牙刷出来。

　　以前慕容琰在重要场合之外总是穿黑色或灰色的衣服，显得整个人都很黯淡无光，今天他特地挑了一件黛蓝外袍，衬出他沉静的气质，同时添了几分生气。

　　铜镜中的少年面容尚且稚嫩，五官却已经生得十分端正，剑眉星目，鼻如悬胆，薄唇皓齿，再过几年长开之后必定更加英俊。

　　慕容琰让宫女们给自己施了一层薄粉，掩盖住苍白的脸色，最后佩戴好玉佩香囊，至此装扮完毕。他打算下午去上书房走一趟，和老师们认识一下，再和慕容炎商量件事。在此之前，他要好好享受一番沧澜国皇子的午膳。

　　午膳摆在正殿里的桌子上，六菜一汤，菜全是时蔬，汤是从清晨熬到现在刚出锅的老鸭汤，整体看来很是清淡，也许是御膳房的厨子为了他的身体着想，认为病人不能吃得太荤……没关系，他一向不挑食。

　　慕容琰夹了一筷子苦瓜滑蛋吃下去，顿觉自己睡得几乎失去饥饿感的身体彻底醒了过来，昏迷的那几天不是喝药就是喝粥，还都是被人灌下去的，让他几乎忘记了吃饭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

　　吃到八分饱，慕容琰放下筷子，随手从桌上挑了一本书带在身上，前往上书房。

　　这一次他没有步行，老老实实乘了轿子过去。

　　·

　　皇宫北面多山，上书房便依山而建，正殿内宽敞明亮，摆着十张书桌，分别给皇子们和伴读们所用，书桌最前方是夫子的案几，墙壁上挂满圣贤的画像。

　　冬天一般不开窗，要是在夏天开了窗，不仅能看到不远处的青山，还能看到近处的池塘及满塘莲花。

　　慕容琰从冻着残荷的池塘边穿过，走进正殿门口时右肩被人拍了一下，接着慕容炎出现在他面前。

　　“二哥你怎么来了？”慕容琰顺势勾着他的肩，两人一起挤挤挨挨走到书桌前才分开坐好。慕容炎来上书房的次数很少，多数时候他都在自己宫里练武，或者出宫去玩。

　　“猜到你会来，我就来看看。”慕容炎看着慕容琰把怀里揣着的书放在桌上，好奇地凑近一看，封面写着“东海水师记”。

　　“这是什么书？传奇话本？”慕容炎拿起书翻了翻，看到几张船舶的绘图。

　　“讲晋元国水师的。”慕容琰说着朝四周看了看，“午休的时辰都过了，今日大家都来得挺迟。”

　　慕容炎说：“大冷天的，也就你和七弟坚持每天都来，再等等吧。”

　　“对了，二哥，”慕容琰想起一件事，“在我生病之前，老师给我布置过功课……我和你说过是什么功课么？”他是真的不记得这种小事了。

　　慕容炎想了一下，肯定地说：“先生让你写一篇文章，写对于盛帝的认识。”

　　“噢……”慕容琰开始回忆历史书上关于盛帝的记载。

　　盛帝名叫慕容桓，沧澜国的第二十三任皇帝，慕容琰的爷爷。其人思想比较激进，热衷改革，每一次改革都按自己的想法大刀阔斧地改，引得朝臣很是不满。最后慕容桓把自己累倒了，病逝的时候才刚到不惑之年。

　　当慕容桓在位时，沧澜国出现史无前例的繁荣昌盛局面，然而各种新的制度在他死后又被人们逐渐弃之不用，继位的慕容礼偏向传统。最终由史官们提议，给他定了个“盛”的谥号，以纪念在他统治下出现的昙花一现的盛世。

　　慕容琰惋惜地叹了口气。

　　为了顺应慕容礼的守旧思想，朝臣们说起慕容桓时，总是贬大于褒，指责他不切实际，上书房的夫子们也不外如是。

　　让原来的慕容琰来写的话，规规矩矩地照史书写肯定不会出差错，但对如今的慕容琰来说，不在此时展示一下自己的独特思想和才华，更待何时？

　　没有更多的思前想后和迟疑，慕容琰开始研墨。

　　这时慕容琰曾经用心读过的书为他提供了便利，行文用典信手拈来，各类技法为之增色，融入他自己的想法之后，最终完成了一篇五百来字的《强国论》。

　　墨迹快要干透时，门外有人走了进来。慕容琰抬头一看，是他的伴读，原吏部尚书宁远之侄宁致。他记得这个人，只比自己大不到一岁，性格随和，两人从前相处的比较好，可惜上书房之外两人没有机会多来往。

　　宁致走近慕容琰，喊了一声“三殿下”，看到桌上铺开的纸很自然地拿出镇纸压在边沿，随后又向慕容炎问了好，垂手站在慕容琰身边。

　　“好久不见，宁致。”慕容琰说着开始倒茶，倒好的第一杯先递到了宁致面前。宁致连忙接住茶，有些惶惑地打量慕容琰：“三殿下，倒茶这种事应该由我来。”说着他从慕容琰手中拿过茶壶，又另外倒上两杯茶分别放在慕容琰和慕容炎的桌上。

　　“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么多繁文缛节。”慕容琰品了口茶，满口余香，是去年的明前。

　　“我来的时候先生就在后面，很快就到了。”宁致知会了慕容琰一句，坐到慕容琰左手侧的书桌后面。

　　两个小公主冬天是不来上书房的，慕容信经过昨天一事大约也不会来，这样也好，省得还要费心应酬他们。慕容琰想着，正襟危坐，顺便多问了问：“今天讲课的是哪位老师？”

　　宁致立即回答：“是我叔父。”

　　原来是宁远。在主动辞去吏部尚书之职后，宁远很少在朝中活动，还是看自家亲侄儿在上书房念书，才隔几个月来授一次课，为人低调得很，慕容琰对他没什么印象。

　　当宁远走进上书房之后，慕容琰知道自己犯了个错，即不该对上书房的老师们有成见。宁远看起来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腐儒模样，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

　　“两位皇子早。”宁远把手里的书搁在案上，走下来对慕容琰和慕容炎打了个招呼。慕容炎和宁致齐声回道：“先生早。”而慕容琰却说了一声“老师早。”

　　宁远一挑眉看向慕容琰，慕容琰正小心地拿起桌上的文章，双手奉给宁远：“老师，这是前几日的功课。”

　　他只愿意称宁远为老师而不是先生，是由于在他看来先生一词太庄重，不是什么人都担当得起他这一声称呼的。

　　宁远看了他好几眼才接过那几张纸，慕容琰暗想难道他察觉出自己在称谓上的小心思了？不至于这么敏锐吧？

　　“国之强者，不在地广，不在民众，在科教之严谨，在经济之昌盛。夫盛帝者……”宁远一边念着慕容琰的文章一边慢慢走到自己的案前。

　　文章就那么短，慕容琰一杯茶还没喝完宁远就已经念完，念完之后又从头默默地看了一遍，最后将视线落在慕容琰身上，一言不发。

　　慕容琰被他看得有些不安，放下茶说道：“学生愚钝，胡写了几句，请老师指教。”

　　宁远看着他笑了，缓缓说出两个字：“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