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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秋风明月说盈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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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来天的路程,因赶得很急,大家都觉得很是颠簸。尤其是仪芳,高原那片开阔地里骑惯了马的,自然坐不了整日闷洞似的马车,窝手窝脚地几乎憋死了她。
车上有伤员,更何况嘉和长公主本就身子有些弱,惊过这一路的惊吓都有些神思惶惶。仪芳忽然之间就成了个小大人,一应事务均需她来拿主意。
是以到了天都外城,当徐寅前来禀报的时候,仪芳不自觉地长长吁了口气,很是疲惫地挥手道:“麻烦徐将军按旨行事了。”
徐寅一愣,他素来是边将,只知领兵打仗,最多也就回都述职时觐见过,对于这朝廷礼仪还真有些不清不楚。而为了严保安全,沿途都避过了驿站。没有官方的通传,没有宣旨官,这礼仪上的安排就显得异常没有落手处。
想了想,他开口询问,“请公主示下。”
嗯?仪芳张大了眼睛,一时之间有些发慒。“呃,这个……”
“拿着节杖,让人去宗人府和鸿胪寺传话。”身后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音色不甚亮,显示略略的干哑与疲惫。
“是。”徐寅得了令,立即叫上一名飞骑,吩咐相关事宜,这中留了个心眼,不递节杖,反是将那封圣旨交了出去。同时戒令属下严阵以待。
仪芳看见,不由好奇地转身问自己的娘,“娘亲,徐将军怎么不听你的话啊?”
嘉和长公主皱眉想了下,约略有些明白,一旁的顾音叹了口气,“徐将军谨慎啊!等安顿下来,咱们得去好好谢谢他。”
仪芳瞧得更莫名了,但见双亲都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好微撅着嘴扭头去看小金蛋的伤。那只平日里惯会捣鸟窝的手,眼下被包得像个粽子似的。
“哎,小金蛋,你说天都里好玩吗?”她趴到小金蛋身边,两手捧颊,眼睛盯着那只受伤的手发呆。
“不知道。”小金蛋将完好的一手枕在脑后,“到时候去玩玩不就知道了!”
“嗯!”
大人在那里紧张戒慎地等着,孩子们照样无聊得紧,时而望望外间树上的鸟,时而央求着连日来结下友谊的小兵摘些小花小草来玩。
由外城到皇城西南角的鸿胪寺有相当一段距离,而碧落的机关章程摆在那边,没有各级驿丞的一路路上报通传,没有宣旨官,没有节杖,只有圣旨的状况总让人觉出其中的不可信来。
城外的这一等,就一直由日中等到黄昏。徐寅一见天黑,立时就紧张起来。替公主一行贵人找了户农家之后,他分出两个小兵盯着平泰门,其余人等分成三组,轮班值哨,比往日更为警戒。
八月十三的夜里,不甚规整的圆月伴着四起的鸣声淡淡地明着,就像孩子们黑亮黑亮的眼睛,幽幽的,渗着些微不知名的寒意。
凑合了一夜到天亮,无事发生,或许也是没事来得及发生。第二天近日中时分,平泰门忽然传来一阵急驰的马蹄声。
徐寅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锐利的眸光直逼当先的一人。绛红的官服,是文官。
“车中可是长公主殿下?敢请出示节杖!”那文官一见到徐寅护卫的马车,便翻身下马,再小跑着过来,长呼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的气喘。
徐寅放了心,将节杖递出。
文官一见节杖,立时带着手下一干官员跪倒,“臣鸿胪寺左寺丞孙察行率寺中属僚拜见长公主、公主殿下。请长公主随臣下入都歇息。”
柔柔的声音从帘幕后透了出来,带着无尽的疲惫,“好吧。但本宫要徐将军及其卫队护卫左右。”
孙察行一怔,似是想到了些什么,脸色就变了。身后的主簿见上司犹豫,很是奇怪,下意思地就回道:“殿下,天都有命,凡军队无旨不可入都,这徐将军……”
徐寅往前踏了一步,“本将奉旨护送长公主一家入都。”
孙察行有些惊愕地抬头,警觉地从中嗅出些什么,垂下头细一思索,“将军可否出示圣旨?”
接过圣旨,孙察行的眉头就有些皱拢了,遥想到朝中近日来兵部尚书蒋老的一些作为,心中就颇是发寒。似是不着边际地问了声,“将军,宣旨官怎么不见?”
徐寅冷冷地朝他看了眼,“朝廷派出的宣旨官在出皮什南时遭三百弓箭手伏击身亡,无一幸存。”
前来迎驾的人尽数抽了口冷气,孙察行的脸色先白又红,抿唇沉吟了会儿,才终于决断道:“殿下,徐将军有旨在身,可以陪行入都,但将军手下数百骑兵最多只能带上二十五人。”他顿了顿,又抢在他人开口之前,再次跪在马车前,“殿下请放心,臣定会护殿下安全!”
车中一片寂静,午时烈烈的骄阳炙烤着的土地上一片滚烫,孙察行几乎感觉到膝盖处那阵阵热痛透过单薄的夏衫,直逼自己的骨头。他垂着头,额上的汗一滴滴落到地上,转眼就渗入土中,连个淡淡的水渍都无法留存。
天如此热,而他只有坚持。僵持计算错误,他才又听到那柔柔的声音,“罢了,就依你们。”
“谢殿下!”孙察行立时吁了口气,起身向徐寅拱了拱手,看他面无表情地点选了二十五名精壮的飞骑,心中微微一宽又紧紧一揪。
队伍过了平泰门,向着碧落的心脏缓缓前行。
孙察行瞅了瞅马车,招过主簿,“你马上去宫里禀报!”随后又向一名小吏吩咐:“去请太医院的大夫赶快到鸿胪寺驿馆里待命,配好伤药。”
司仪署的署丞好奇地将马凑近了些,小声问道:“大人,请大夫干什么呀?”
孙察行正心里烦乱,一听这种问题,立刻火气就上来了,“你个笨蛋!瞅见高陵侯没有?那样的伏击,朝廷派去的人都死光了,几个主儿难保不受惊吓……”
署丞被上司这么一通喝问,心里也明白了,偷眼瞧瞧马车,又觑觑徐寅,闭紧了嘴巴,只是心中一个疑问越来越清晰地浮了上来:那三百弓箭手是谁的人?
皇上今日很开心。离针夜偷偷地打量着看着书的女皇,心里颇有些奇怪。
“针夜,你不专心!”女皇睐他一眼,见他一缩脖子,嘴角便划开一道觳纹,“小东西,又在想什么鬼主意,嗯?既然不专心读书,就滚家去,别在我眼前晃!”
离针夜闻声立时将手中的书卷往案上一搁,笑嘻嘻地起身行礼。
“哼!”女皇哼了声,随手将手头上的一本书朝他扔了过去,“就你个不知道长进的东西……”
“嘿嘿”离针夜讨好地笑着,也不敢躲,将砸上头的书拾起,恭恭敬敬地捧回去,才嬉皮笑脸地道,“皇上,您也知道,我不是个读书的料!您让我打马球我准跑第一,但这念书嘛……嘿嘿”
“没出息!离茂怎么就有你这么个弟弟!”女皇狠狠瞪了眼前的少年一眼,相似的眉眼,却是迥异的心性。
“皇……大才大子嘛,离家出得一个茂哥哥就已经是十几辈修来的福份了!世人哪能占那么多便宜!”少年嘴滑地说着,眉目顾盼,神采飞扬间透尽伶俐。
女皇闻声微微一笑,忽然静了片刻才应道:“离家只一个离茂,这世上,也只一个离茂……”
离针夜闭上了嘴,没有应声。眼前这位女皇虽对离家一直关照,但心性却向来难以捉摸,喜怒难料。他也不是不知道宫里的传闻,这前后总有过七八个了吧……模样长得像茂哥哥正常,但似乎没一个男侍留得长久,就像是要将全天下所有像茂哥哥的人都杀尽了似的!
想到这一点,他就心寒。
女皇回神瞅了他一眼,挥手,“滚吧!”
“谢皇上恩典!”离针夜咧开了嘴告退,退出流风殿的时候正巧碰上了新近的一名男侍。
那男侍沉静的面容上别无情绪,见到离针夜,他的眼略带好奇地转了转,行礼:“离公子。”
离针夜看他时心里就有几分尴尬与歉意,匆匆回了一礼就跑往宫外,说实话,他很讨厌这样的宫廷。
识频几乎与入墨同时跨入流风殿,两人互视一眼,识频先开口,“安祐真已获,姑墨叛变平了。”
入墨点了个头,“朝中也已经收口,蒋老近几天的动静怕是也知道西边的情况了,对了,西边那几位已经入京。”
“哦?这么快?”识频倒是没料到,“看来那位徐将军的确有一手,我这边的人几乎有两三天没他们的消息,这么会儿工夫,他们就已经平安抵达,看起来是个人物。”
入墨一笑,随即入殿,不再多话。
女皇看着奏报,唇角含笑,“这个夏墨与项识兵怎么就那么笨呢!”她细长的手指点点密疏,“这两千私兵还留着干什么!”
识频应了声“是”,见女皇不再看奏报,便问了声,“皇上,那安祐真如何处置?”
“杀了!”女皇接过男侍递上的茶,冰冷的眼锋与其唇上的笑意迥然有别,刺得男侍手微微一抖。
识频似乎对这决定有些疑惑,但没多说什么,只是另起一头,“那张泉的行军司马田单如何安排?”
女皇的眼神深远,摸着自己的小拇指,她淡道:“其治下盗匪横行,居然胆敢劫杀皇室公主,这样的废物不革职还能怎么办!”
入墨唇一动,想说什么,但一接到女皇深邃的眸光,立时就闭了嘴。
女皇瞧见,冲着入墨一笑,“来,跟我说说,小公主长什么模样呢?”
入墨心中寒咝咝的,将方才奉旨巡视长公主一家驿馆休息的所见一一细禀。
天都随着长公主一行的到来而炸开了锅,才不到半天,皮什南遇伏一事的各个版本已传遍朱雀大街的各大茶楼酒肆,成了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八月十四天方亮,天都城已经在晨曦中忙开,各色早点已然摆上街头,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招引着穿行不绝的行人,自然也招引了饿着肚子随双亲去朝会的仪芳。
忍不住,她将轿帘掀起了一些,藉着微茫的天光看向一摊摊仍掌着油灯盏的小吃。咽着口水,她扯扯母亲的袖子,“娘,我想吃那个,我饿!”
而此时的嘉和长公主一门心思全扑在觐见皇上这事上,听到女儿这话,全没往心里去,只是敷衍着拍了下她的肩,以示安抚,“等会儿吃更好吃的!”说罢,又理了理女儿的衣领与腰带。“待会儿入殿见到皇上,可要……”
“磕头行礼,说臣宝庆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知道啦!娘!”仪芳扮了个鬼脸,继而又有些好奇地问,“娘,你说,皇上长什么样?和你一个样吗?”
“快别乱说!”嘉和长公主拍了下说话不顾忌的女儿,然而正要描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想来,她总共也只与当今皇上处过三个月,那还是在她七岁那年,随着母亲太康公主入都受封的时候。
她只约略记得先皇待她们娘俩相当好,赏了很多好吃好玩的。而皇上么,似乎比她略小一些,长得就像个雪娃娃,说话行止镇定大方,谦和中透着疏远,有礼中透着冷淡,与一般女孩儿差大了。当时听母亲说,那才是个储君的行止,只是自己觉得当时还是储君的皇上并不喜欢自己,但也谈不上什么讨厌。
在天都呆了三个月,之后,她便又回到葱岭上,一直到现在,连先皇过世,也没能回天都奔丧。整整二十年,在睽阔了那么久之后,她终于又能见到这座繁华富丽到让人永不想离开的都城。
不知道这一回,她又能逗留多久,要是不用再回去……
想到这里,嘉和心绪激动起来,扶在女儿肩头的手也不自禁地抓紧了她柔嫩的肩膀。“芳儿,你一定要让皇上喜欢你!”
“哦。”仪芳摸了下鼻子,又轻轻按了下饿得有些厉害的肚子。
今日的早朝,几乎所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女皇微微噙着笑,细长的手指轻托着右额,漫不经心地听着户部有关秋赋的情况,什么桐州、陈州、洛州因闹了蝗灾,大量饥民流窜他乡,赋税缺了四成啊之类的。
姚彻将一切禀报完,却没听见女皇半丝儿的反应,不由朝自己的父亲望了过去。
姚晋捋了捋胡子,正想站出来说话,就听见监察御史夏笔面色严峻地踏上一步,“启禀皇上,臣以为赋税之事应当缓行,五年前那场旱涝大灾正是因为赋税逼得太紧,民不堪命,才致使民变,现下是蝗灾横行,朝廷的首要之行该是除蝗才是,怎能在这当口严征秋赋呢?比起此事,臣以为‘姑墨兵变’才是真正危乱之瘤!”
此话一落,群臣都震了震,兵部尚书蒋丹臣因老迈而眯着的眼睛皱得更细了。
“嗯?”女皇似乎有些诧异居然有人这般贸然地提出幕后极其复杂的“姑墨兵变”一事,看了看这名长着络腮胡子,浑然不像文官的夏笔,她悠然道,“哦?你,你和夏墨是一家子兄弟吧?”
“正是臣弟。”
“那敢情是邀功来了?”女皇淡淡地抛出一句。
闻言夏笔内心发寒,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然而蒋丹臣却并没有丝毫喜色,反是多添了一抹隐忧,皱纹深处的眼眯得更细了,几乎都看不见眼神。
入墨抬眸扫过殿中众臣,一眼瞥见殿外内侍探了探脑袋,当下躬身道:“皇上,嘉和长公主已在殿外候旨,是否宣见?”
女皇一笑,眉目间忽然就充满了一种深长的意味,“当然,快宣。”
嘉和步入大殿的时候,拉着女儿的手心里一阵不了一阵的汗意,二十年的念想,可能在这一回实现?
仪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溜着金殿之上的每一处,好奇地瞅着立在朝上的每一个人。直到母亲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她才赶忙回过神,跟着母亲跪下来,“臣女宝庆拜见吾皇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依着母亲说的礼叩了三个头之后,仪芳在听到一声“免礼”之后,不由好奇地抬头去看那玉座上的女皇。
女皇一身玄墨的朝服,上面的白银纹绣闪亮闪亮的。仪芳顺着那道道纹绣往上,忽然就看到了一张雪白的脸。仪芳心中一颤,被那道冰冷的目光扎了一下,连女皇到底长啥样还未看清就低下了头。
女皇颇觉有趣,仔细打量了片刻,觉得很是满意,便朝仪芳招招手,“芳儿过来。”
仪芳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到女皇唇边微微的笑意,方才心中的那点惧意便散得没了踪影,又回头朝母亲看了眼,见母亲点头,她便小步跑上丹陛,在一侧小声道了句“皇上”。
女皇很是新奇地摸摸仪芳的脑袋,才八岁的孩子,肌肤丰润,就像新雪砌出来似的,尤其这脸蛋儿上两汪明若秋水的凤眼,狭长清媚,妫家的血脉!
“早听闻朕的宝庆公主长得像个小仙女似的,果真如此啊!”女皇笑着,将她亲昵地搂在身侧,“众卿都看看,这才像我碧落的大公主呢!”
众臣闻言齐声恭贺:“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明晃晃的眼神掠过各有神色的群臣,女皇眉眼微垂,“嗯……涴湫,你这女儿养得可真好!朕很喜欢。你与高陵侯远来不易,也吃了不少苦,朕都知道。”她转头看向一侧的宗正与鸿胪寺左丞孙察行,“赐长公主一家宫中住行,你们安排吧。”温和的微笑抚过一脸惊喜的嘉和,“也快二十年未见了,咱们好好聚聚。”
“谢、谢皇上恩典。”嘉和心中激动,忙跪下谢恩。
仪芳天真地看着温和的女皇,心中一动,脱口道:“皇上,爹爹受伤老不好,您能不能派个大夫给他瞧瞧?”
此话一出,朝中大臣脸色都变了变,抿紧了唇,一声不敢吭。
女皇微微一笑,那笑意里带着些嘉许,“芳儿是个有心人。”她轻叹一句,眼神一扫,笑道,“看来今儿的事得有个准数才成!柳耆、张彬,你二人负责吧。夏笔,你是监察御史,这案子由你监察刑部、大理寺督查……对了,既是事涉军政,蒋老,”她随意地点了蒋丹臣,“您就辛苦一回!我堂堂碧落两位公主,岂能让人要打要杀的!入墨,你把太医院的十院士都召来给顾音瞧瞧,伤了这么久一直没好,可别动了筋骨。”
“是。”
“谢皇上!”仪芳心中欢喜,嘴上便关不住笑意,仿佛是晶莹的冰雪经日光一照,璀璨生姿。
女皇被这笑容照得眯了眯眼,怔了片刻才亲昵地拉住仪芳的小手,“真是个讨喜的娃儿!要是早些儿在朕身边就好了!”
嘉和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闭目微笑,仪芳素来乖巧,眼下能与皇上这般亲近,真是好。如此下去,说不定……那个念头一起,嘉和连忙生生抑住。
入墨退离前忽然扫了眼小仪芳与丹陛下的嘉和,心中忽然有些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