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听风无音

9、风雨·三

　　要知道，侯门子弟虽说身份金贵，可要进宫先得去黄门递上请安贴，得了宫里主子的首肯才能安排进宫。
　　宫中宫殿甚多，未央宫为皇帝所居，长乐宫则是历代太后坐镇，桂宫也是皇帝常去之宫殿，另有北宫、明光宫等皆住有妃嫔美人。各宫都有东西南北四面宫门，相邻二宫之间以紫房复道相连共通。
　　而侯门内眷、闺秀就算得了上头的首肯入宫，其中规矩也少不了。以其家族尊卑决定从哪一宫门进入，如宰相这般秩万石者，其女眷方可由未央宫的章城门入、西安门出，官职越低，女眷出入宫门越是往北，远离未央长乐二宫，及至偏远郡县小吏，其女眷则须得从明光宫北面的洛城门出入，活动范围更是不能越过北宫去，去未央宫偶遇皇帝更是做梦都别想的事！
　　且各处宫门见皆有宫人内侍接应，左顾右盼不行，四处滞留的话，可以直接拖去问罪了！

　　没长公主陪同又没皇帝特旨，即便是博望侯之女，夏雪也未必能那么顺利进宫面圣。

　　因此当夏雪听长公主提到“皇帝这会儿正在楚公主行府上观赏都卢杂耍”时候，她由衷地感到了上天是如此眷顾。

　　楚公主行府之富丽堂皇并未落在夏雪眼中，她拦了参商，亲自上前叩门。
　　应门奴仆迟迟不来，里头的喧闹声、嬉笑声却不时地传出。

　　这热闹时刻怕是没人听得见这叩门声吧？夏雪双拳紧握，使尽全力捶上去。

　　正在一旁的参商一个箭步上前，禁锢住她双手，面色平静道：“这种力气活哪用得上您。”
　　说着他那铁拳如千钧重顶，一通猛捶，那两扇门便地动山摇了起来。可见这力道这气势……称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果然，门应声而开，一奴仆怒斥了几句，听闻是夏雪来访又匆匆进去通报。

　　没想到这一回等候的时间更长了，只怕是皇帝不肯见。

　　夏雪此生不曾遇到过这种情形，以往不论与皇帝闹得多僵，他都不曾将夏雪拒之门外。如今这样，更加叫夏雪坚信一点：范将军入狱一事，陛下未必不知情，也许还是得了他的默许？

　　这想法如同北地冬日里的寒风，刺穿了重重衣裳径自往她四肢百骸钻，浑身犯冷、僵硬，脑袋却异常清醒：最坏不过是惹怒了皇帝，可这些年我得罪他还不够多吗？不差这一次！

　　望楼上阵阵风吹起了楚阡陌衣袂，云霞环绕，一时如仙如梦。
　　她俯首望着门口那个老僧入定一般不愿离去的女子，唇角不由地溢出一声低叹：“这傻姑娘，怎么送上门来找虐呢？”

　　说着她眉心一动，提袖一步步下楼。让人开了大门，她浅笑着伸手拉住夏雪，嗔道：“天渐凉了，哪个没眼力的竟然叫你枯等在凉风里？”说着目光一凛，示意四下里的人架住应门者左右开弓，噼里啪啦一通猛打。

　　夏雪是伴随着应门奴仆的惨叫声进门的，虽知道那人不过是替主人背了黑锅，但夏雪却不能替他求情。
　　因为若他没错，便是上面的人错了。可上面的人是指楚公主呢……抑或是皇帝？

　　楚公主行府楼阁众多，可媲美妃嫔居住的明光宫。今日更是金碧辉煌、焚椒藏香，往来女仆个个美艳动人。
　　楚阡陌拉着夏雪的手，一路亲昵交谈。
　　她道：“妹妹来得正好，恰逢我府上来了一班子都卢人，他们个个劲捷善缘高，脚上不打滑地一溜烟爬上高竿，在那上面如猴子一般倒挂，又像飞鸟一般腾空而起，那叫一个精彩！妹妹留神脚下，这边走。”说着她瞥见紧跟在后的马夫，微微靠近夏雪，掩唇轻笑，“妹妹的马夫真是寸步不离，还怕我这府上有人伤着妹妹不成。”

　　这声音虽轻，但夏雪想参商一定听见了。她回过头冲他安抚地微微笑，才又与楚阡陌道：“您怕是误会了，哪有让救命恩人做马夫的？他是我府上亲卫，今日一道过来，也是因为家父担心我再出意外。”
　　夏雪说着顿了顿脚跟，望着楚阡陌，似笑似试探：“您怕是也听说了吧，我前些日回长安出了点小意外。”

　　楚阡陌一时无言，只跟着笑了笑，心却道：她不能知道是我派去的刺客，她绝不可能知道。

　　眨眼就到了“仙踪阁”，都卢缘橦就在这里头精彩纷呈。仙踪阁内空间旷阔，可纳数十人。中央形态各异的都卢人皆是赤膊上阵，身材健硕、动作矫健。两旁围着众多身着便服的宫中侍者，众星拱月一般护着大庸朝最丰神俊朗的皇帝陛下。
　　此刻皇帝陛下正惬意而慵懒地倚在几子上，趣味盎然地观赏前头的杂耍。

　　只见一位袒胸露乳的壮汉额上顶着橦木，橦木上部装有横竿和圆盘，此刻有三人踏着壮汉的肩膀爬上大橦，依次落在两边横竿及圆盘上，或如飞鸟、或如走兽，叫人咋舌。

　　夏雪穿越人群寻找着皇帝的身影，却听得楚阡陌柔声道：“这会儿人多眼杂的，不方便说话。你先去东边暖阁里，等这场把戏结束我就去请陛下移驾。”她笑如春风，眉眼间带着道不尽的和善与体贴。

　　夏雪回过头，冲她行了个谢礼：“劳您费心，不过眼下看来，应是不必了。”

　　刚一说完，仙踪阁里都卢人忽然齐刷刷地停了下来，只见三五个内侍官口中喝着“去去去”就将都卢人轰出，随即众多宫人依次鱼贯而出。
　　眨眼之间阁子里只剩寥寥几人。

　　而皇帝扶着内侍的手臂，站了起来，隔着老远地距离看着夏雪问：“什么时候来的？”

　　夏雪带着参商，很快上前答：“回陛下，刚到，扰您兴致实在抱歉。”

　　皇帝心知她有事才找来，可她还是那副客客气气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倒是自己一看到她就立刻把所有闲人轰出去，完全忘了不久之前还为她伤心伤肺。
　　他就是拿这个狠心的女人没法子。

　　只见他宽袖一挥，气势凛然地冲楚阡陌做了一个“去”的手势。很快，楚阡陌便拖着参商出去。

　　偌大的仙踪阁里终于只剩下皇帝与夏雪两人，却听得扑通一声，只见夏雪双膝跪地，一个叩首大礼行下，语气恳切：“我此来是为了……”

　　话还没说完，皇帝立刻打断：“为了范将军，朕知道！”

　　听出他话音里头的不耐烦，夏雪低着头只停了一下，又继续说：“我来求您个恩典，宰相大人燕尔新婚，范将军又刚得麟儿。这喜事连连的日子里，恩怨过错可否也借点光，让大事化小，小事变了。”

　　待她一口气说完，皇帝站了起来，踱步到她旁边，低声道：“行了，你先起来吧。”

　　夏雪微微抬头，望着衣摆上的卷云纹，试探问：“陛下答应了？”

　　却见一双手拎着她胳膊就往上拖，同时声音加重：“朕不瞒你，范将军这事没商量。舅舅今日一早就来未央宫里递上一摞的弹劾，上面字字句句条条款款写得一清二楚。若范将军只是冲撞了舅舅，朕从中做个和事佬，这事也就过去了。可你知道范将军他做了什么？”皇帝将夏雪拖上皇帝专用的绣金龙软垫，居高临下地看她，“他范氏一族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竟然做起了一方土皇帝！偏偏他这糟粕事让舅舅抓住了把柄，你让朕还怎么帮他？”

　　夏雪笑了：“打我记事起就知道范叔叔是个直肠子菩萨心的人，他不惧三公王侯，骂人无数，却从来不会对贫寒百姓说一句重话，拿一粒粟米。”说着她抬起头，目光恳切地望着皇帝，“您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横行乡里，怎么可能鱼肉百姓？”

　　不等皇帝说话，她语气更加坚定地继续：“刚才您也说了是范氏一族，可范氏族里分支众多，鱼龙混杂，宰相查到的证据难保不是其他范姓子弟假范将军威名在乡里作恶……这几十年来，范将军为大庸朝东征西战，战果并伤痕累累，如今将这些个子虚乌有的罪归到范将军身上，岂不是寒了天下将士保家卫国的火热心肠？”
　　她迅速并拢双膝，额头压在软垫上久久不起，那倔强而坚毅的模样叫人看得痴迷。

　　皇帝笑容无奈：就是这股子犟劲与伶俐，让朕欲罢不能。

　　前头什么凄风苦雨都好像在这顷刻之间烟消云散，皇帝同她一道坐在软垫上，又是笑又是气：“你呀，就是天上仙女的脸上长了一张御史大夫犀利的嘴，什么天下将士，在我这里，你一人抵得上千军万马。”
　　说完，伸手就搂她在怀，那纤细的腰身在怀中竟不满一握，皇帝眉头紧蹙：这妹妹去了茂陵三月竟瘦成这样？

　　夏雪微微扯了扯嘴角，劝阻的话叫她吞了下去。她也贪恋这片刻的温度，好似眼前的皇帝不过是普通的情哥哥，他说了这世上最动听地情话与她，虽当不得真，却也甜蜜异常。

　　只听她缓缓道来：“英明神武的陛下，您就做一回和事佬吧。”

　　皇帝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揉搓，薄唇微微下压：“朕做不了，还可以告诉你，抓捕范将军的令是朕亲笔写下。不管什么人求情，朕都绝不可能放了他！”

　　这毫无转圜余地的圣谕好似一盆来自数九寒天的水泼在夏雪那颗还带着少女怀春的心上，真是冷啊。

作者有话说

　　怎么才能萌萌哒呢，这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