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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谢雁南归(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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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晴月夜,破庙宇。
火堆燃烧生出的松木香再醇厚,也盖不过呛鼻的血腥气。
庙中陈旧的佛像眉目慈悲,鉴证了男子怒灌满盈的杀招,地上破烂不堪的尸体,也昭示着她又被他救了的事实。
谢怡不是没见过雁邑杀人,可他几时这样大动干戈过?明明剑能快得让对方先断了气,一腔子血才迸出来,绝非方才那般,令人生不如死。
到底是生气了吧。原来他也是会在意她的吗?
目光从滴血的剑尖挪开,她抬头便对上雁邑一双怒得要喷火的眼。
他凶她:“冷静到这地步,是我小看你了!”
“不过几个莽匪,也未真的得手,反正我早已不是……”少女直到这时才红了眼,“是了,便是这样,你不稀罕我满满的欢喜,宁可宿柳眠花也要逼我离开。你还追上来做什么!”
“凭你这张脸,不出三日就会被捉回去,你说我追上来做什么!”雁邑没好气地收了剑,“天天将欢喜挂嘴边,我一个浪荡客,年纪大得可以当你爹,值得你这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喜欢什么?”
“你当谁爹!”
谢怡一口咬在男人皮糙肉厚的大掌上,牙都咯疼了,对方还一脸不痛不痒。僵持多时,口涎从少女娇嫩嘴角流下,淌得他指间水光一片,谢怡羞红了脖子却不肯松口,末了还是雁邑紧抿着唇,拿袖角替她拭了。
他不修边幅,行事粗鲁,替她擦拭的动作却如春风拂面。
谢怡娇嗔:“拿开你的脏衣服!”
闻言雁邑面色蓦地一凝,五指如钳收紧,少女面庞便整个被捏于他温热掌间。
谢怡恨他不解风情,来不及呼痛,紧接着腰间又是一紧,耳畔风声呼过,才发现自己已被带到蛛网交错的屋脊上。
下一刻,一抹绯红如鬼魅般飘进了破庙。
火光跳动中,来人狐疑环顾,视线最终定格在那几具尸体上,仿佛是在辨别这些剑伤出自哪门哪路,和他们要追的人是否相关。
一袭广袖长袍,朱衣金面……是千山楼!
谢怡后知后觉惊出一背汗,转头却发现雁邑神色更加戒备,一手按上剑柄,蓄力倾身,像是随时要现身一战。
不行!
谢怡全力扯回他,张口无声地说:别扔下我!两汪清泪就急得滑了下来。
豆蔻年华的少女,泪容似芙蓉雨打、牡丹含露,娇得足令人挪不开眼。
雁邑深深皱了眉,双目黑得深沉,直到红衣人离开,他抱着谢怡跳下来,表情都没有半分松懈。
他大不悦了,谢怡知晓,但她也早被千山楼追上来的事实吓软了腿:“你还气我碍着你了?你知不知道刚才来人是谁?金银铜铁由尊及卑,金面者,是仅次于千山楼楼主、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首座!”
千山楼楼主之下,首座,双使,八令,十三卫,叫得出名号的一百一十五人里,随便一个都有本事以一敌百。江湖腥风血雨,朝堂风云涤荡,又有哪一次少得了千山楼参与?
许久,雁邑开口:“我知他身份。”
“知道你还……”
“便是知道,才要一战!”他长臂一挥,身后几尊佛像竟在巨响中凭空炸成粉末。
她惊心与他浪荡不羁毫不匹配的高强功力,更惧此刻他陌生到极点的神色,忆昔种种,低语:“你根本与千山楼有仇……当初救我出来,也是刻意针对千山楼。又或者,你根本不是为了救我,而是想……”
“杀你。是的。”雁邑箍住少女盈盈不堪一握的腰,目光阴鸷,“千山楼主不近女色,这两年却专宠个容姿惊艳的爱姬,我便想杀了此女给他一点教训。少女向来慕英雄,可惜我雁邑不是什么英雄。谢姑娘,如此,你还要给在下你满满的欢喜么?”
谢怡盯着男人几近毒辣的眸光,粉唇哆了半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二、
无论再怎么媚态天成,雁邑眼里,谢怡始终是个半大孩子,也是为什么他乘娄千山闭关时截了她朝山的圣轿,满腔杀意临时变成掳人而去。
依稀金铃清脆,红纱漫天,轿中的华服少女乌发披肩,满目纯真,她怎么敢笃定他是来救人的呢,竟先于他开了口:“带我走!”
她还那么的小,若得他所救,就算昔日难改写,往后或许还能求得平安吧?本来女子皆该如此,觅一如意郎君,婚后琴瑟和鸣,再有了子嗣便是锦上添花……
等雁邑再反应过来,已怀抱着娇媚少女奔出十里,再后来他变得格外忙碌,除了铲除千山楼,还得悉心致力于摆脱谢怡的炙热眼神……
不得不说这次恐吓收效甚好,事后谢怡差点哭断气,雁邑干脆扔下她自生自灭。
一趟出门耗去三四日,哪想等他再回客栈时,谢怡已在软榻上烧得昏迷过去,小二送来的饭菜一口未动。
这客栈是怎么做生意的?他多番打点的碎银都喂狗了吗!
他抚上她饱满的前额,被那里的高温吓得一触即离,转身要走,衣角突然被牵住。
“你……不许……再走。”
她用湿漉漉的大眼望他,小拳头攥得关节发白,雁邑却阴阳怪气:“前几日尽躲着,现在又不怕我了?”
话一出,她又被他气得呼吸急促,被褥下小胸脯一上一下。
雁邑终于没了法:“你先松开,我去给你找郎中。”
谢怡仍倔着,雁邑干脆披风一卷,给她裹进怀里,半夜连人带被敲开药堂的门。
病是寻常风寒,可巧谢怡前日里受了惊,才会一病不起,老郎中看雁邑糙汉模样带着个水灵丫头,误以为他们是父女:“我开三服药,令媛先服……”
话还没说完,虚弱的谢怡突然恶狠狠瞪向老郎中,像是对方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
这丫头,脾气大得无法无天了。
雁邑只好边安抚边解释:“先生误会,这是舍妹。”就是这样,谢怡还在披风下狠捶了他胸膛一拳。
丑时的街道空无一人,偶尔传来沉闷的打更声,雁邑左手提着药包,另一臂抱着她原路返回,恹恹的怀中人毫无征兆开了口。
先前她决口不肯提千山楼,此时却娓娓细说楼中何种奢华,娄千山给她的,纵是一国公主也享不了。
“他的笑他的话,骗得过教众却骗不了我。”她眼中储着不符年纪的悲怆,“娄千山许给人再多假象只为一己私欲,他没有心,我绝不能再回去!”
雁邑生怕她说着说着又要哭,片刻后,却听见细微的呼吸声从怀里传来。
饶了他吧。刚才还吓得发抖呢,这么一会儿又睡着了!
小姑娘睡得那么安心,又怎么会知道,她所痛恨的千山楼,雁邑都再熟悉不过。
雁邑只一闭上眼,就能忆起深埋地下的奢华宫殿,玉台上整齐摆放的青铜樽,那么多的少年男女双手执杯,一仰而尽,不管万千来处,往后只有一个归途——誓死效忠千山楼。
娄千山天生王者风范,轻描淡写也叫人信服于心,世间有几个谢怡,能轻易看透那人真面目?
雁邑不经意叹了口气,只好搁置计划。
既揽了这烫手山芋出来,总要护她周全才是。
先南下吧。
三、
雁邑带谢怡抵达琅琊山庄时,又是一年春红柳绿。
几月时间将养,少女出落得愈发动人,就算雁邑那惯见美色的好友,琅琊山庄大公子萧一春看了谢怡,也着实惊了一惊:“我这好友算是白做了。竟不知雁兄有此姝妹。”
少女大多耳根软,傲气逼人的谢怡也不例外,到了嘴巴甜得像是涂过蜜的玉面公子这里,竟也婉约起来。雁邑有意将谢怡托付给萧一春,也乐见其成。
立夏后是谢怡十五岁生辰,萧一春为她备了不少惊喜,哄得少女欢欣鼓舞,她却在夜里发现雁邑收拾完备的行囊后楞在原地。
谢怡差些忘记雁邑陪她南下是暂时的,惩恶扬善才是他毕生所求!
她堵着门不让他走:“你雁大侠正气一身,也要看看自己本事,娄千山武功深不可测,你打不过他的!”
“这不是你该在意的事。”雁邑不耐听她诋毁,“再说,千山楼对我放了格杀令,我长留对大家都不好。你不是最怕被千山楼找上?”
谢怡面色一白,未几风一般冲出门去,等雁邑皱着眉找到她时,她已经立在水井旁将自己一桶一桶浇了个透心凉。
夜里寒气袭人,以她的身子难免又是一场大病。
雁邑怒吼:“你又闹什么!”
“你以为我要你护我南下,远离千山楼势力,全为了我自己?我只是不想你去送死!”少女一脸倔强,“当初我何尝不是咬牙泡了一整夜凉水,才发了高热,若非如此你怎能遂我愿。”
“胡闹!”雁邑一掌劈碎了水桶,“我生平最恶女子心计,你切莫毁了我们这一点情分。”
“情分?哪来的情分呢?我知道你想将我扔给萧公子,心里恨你薄情,却又不敢埋怨。你到底嫌弃我是跟过娄千山的,是也不是!”
雁邑被她闹得焦头烂额:“是我早该与你说清……谢姑娘,雁某已有妇人,绝非良配。”
“你有什么?”
“妻子,孩子,雁某都有。明白了吗?”
……妻子孩子,他都有。都有。
这些话飘忽又沉重,令恍惚的谢怡心口如坠千斤,生生晕了过去。
她病来如山倒,他却破天荒没有乘机开溜。
谢怡烧了几日醒来,惊喜地看到雁邑在背光中守在她床前的模样。
他生得不如萧一春,性子也讨人厌,唯一胜在魁梧,半身影子已足够罩牢她,偏让她那么安心,那么欢喜。
二人对视半晌,谢怡就开始流眼泪,雁邑虽然不耐烦,还是替她一一拭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他低斥。
谢怡却越哭越伤心,因为她深深知道,这将会是雁邑最后的让步。待她病好,他会立马走,从此山高路远,不知何日能再见。
最后相处的时日里,谢怡出奇乖巧,雁邑知道她在勉强自己,并不去点破。
那晚他亲自在她汤药中加了助眠的草药,凝视她沉沉睡去的精致小脸时,脑中就响起萧一春的调笑:“雁兄休要糊弄我,说是舍妹,怕令尊令堂生不出此等容貌的小姑子!这般人物你都不动心,萧某服了。”
不动心吗?多少年他一心只有千山楼,从未再想过男女情事,再说,当初妻子和孩子……
一整夜他未合眼,守着熟睡的少女,天刚一亮便牵马离去。
城外官道上朝霞遍洒,他全力跑马,却在半刻后听到追唤动静。回头看,是衣冠不整的谢怡赤脚跨了匹高头大马,追着他而来。
她日前刚从萧一春那儿学会御马,此刻长发随风飘荡,匐在未装马鞍的马背上,显然是不想要命了,却还在叫:“雁邑,你不要走,不要走!”
她边跑边喊,沙哑嗓音都在晨风里给颠碎了。
雁邑恼她追缠不休,总拿命和他赌,更恨自己心间苦闷,扬鞭一抽只跑更快,不出多时,背后果然传来落马动静,余光里他瞥见谢怡被高高掀了下去,惊叫着一头撞在路边碎石上,额角见了红。
谁想她还不肯放弃,竟灰头土脸赤着脚就在路上狂奔,几次跌倒都囫囵爬起来,哭成了花猫:“雁邑!我听你的——我不再纠缠,我会嫁给萧公子——我都听——你别去!回来啊——”
他却紧握缰绳驰骋如电,像是急于摆脱心中陌生情愫,终于,那哀求再也听不到,料想萧一春此刻也应该追上她了。
萧一春是个怜香惜玉的,比他好,雁邑如是想。
迎面突然来了风,吹得这个满颌胡茬的糙汉微微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