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乱弹》墨颜

12、壹 红楼隔雨相望冷

　　引子
　　有什么暖热的液体自顾悉茗唇角溢出，她松开法杖向后仰去，砸起了几声低低的惊呼。很快地，她感到有什么人在用力地拉扯着自己的长发，在拼命地摇晃着自己的胳膊，在大声呼喊着某个音节。她很想开口说你可不可以轻一点这样很疼，然而沉沉的倦意已压上了她的眼皮，对睡眠的渴望正拽着她迅速向黑暗的深渊里坠去。
　　『困……』她轻蹙了眉喃喃着，阖上了双眼。
　　壹红楼隔雨相望冷
　　朔东的春雨总是格外缠绵。那些温柔沿着瓦的脉络滑下，将夜色描摹得愈发温润。一片淅沥中我照旧执了宫灯立在廊下，螺染的身影似乎还隐隐在门柱间踯躅着。
　　多少日了？我捻着手指。是十三了罢。他已经去了这样久。
　　这样久。而事实上，我并不很清楚这个所谓的『久』是怎样的一个概念，因为我的等待似乎是以出生为始的。成千上万个日夜，我盼着他的归来又无奈于他的离开。回鸾阁的日子仿若一汪静水，即使日夜交替亦微小得令人难以察觉，唯有他的存在方能使我对时间的流逝有一个确切的认知。可能正因如此，不知从何时起，每每他外出，我便会挑灯候至三更方才歇下。数年间这已然成为了我的习惯，并在日复一日的眺望间根深蒂固。
　　不要说我不懂得韶华的易逝，我只是不知道珍惜它的意义何在。由于身体不好的缘故，我自小便被祖母隔绝在这回鸾阁内。武林世家的幼女被养得活象个娇小姐。但我不明白为何一年到头我竟连这阁的门也迈不出。我想这大概与我那神秘的母亲脱不了干系。

　　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只有这双朔东罕见的蓝眼告诉我这个人的存在。我时常在心中试着描画她的容颜，又一次次将它抹去。无论怎样我都不能描述出『母亲』这个词给我的感觉。我想那大抵就是赋予我生命的那个人罢。尽管，我实在不知我是否应感谢她——她不仅给了我活着的权利，也将我死死禁锢在了这一方小天地中，甚至还令我不得不时时面对猝不及防的离别。
　　是的，离别。身边同我相熟的侍女总是不知何时便会突然消失，往往当我从梦中醒来，四周忙碌的姑娘就已换了新的面孔。我曾拖住他苦苦追问，可他始终不肯给我答案，这令我只能看着身侧人事的不断变动来回忆我与她们的点滴，而永远无法与她们再度相见。
　　唯一例外的是螺染。她在我身旁三年，并因此成了陪伴我最久的人之一——事实上，、也只有两个人而已。她从不对我说起其中缘由，于是我亦不过问。我想她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况且与其从她的回答中了解到一些令我恐惧的真相，我还是宁愿在这平静的生活中继续沉默下去。

　　我夜夜等他，她夜夜伴我。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她我心中的动摇。这并不是出于我的歉疚，而仅仅是由于她眼中沉淀的复杂情绪。如果某一刻我张开口想对她说我将不再等候，那么下一瞬我一定会别转头。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那些深而柔软的栗色里总有些什么教我看不分明。我想她一定是很喜欢他了，否则她决计不会陪着我风雨无阻地等候。她是那样淡漠的一个人，我知道的。
　　这样想的时候，我想我大概是有些嫉妒他的。
　　可我不能。因为他便是那另一个人，我的哥哥，顾黯。

　　我不是很能理解书中所描述的感天动地的亲情。于我而言，所谓的天伦之乐距离我实在太过遥远，以至于让我在时光流逝中模糊了祖母与父亲的面容，更不必说那从未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的母亲。我不知道这样的血缘要来有什么意义，我只知道哥哥是对我最好的人，所以我一定要爱他。
　　尽管我也并不是很明白，所谓『爱』的定义。如果说长久的等候，彼此相对的欢欣，离别时的不舍即意味着爱，那么就是了吧。不过这样看来，我对他的爱，似乎也并不很深呢。
　　习惯了等待之后，我开始不满于在僵硬的伫立中耗去这些夜晚。回鸾阁的夜很静，即使倾盆暴雨亦犹如天空的叹息。或许这阁本便是静的，静到足以同化所有喧嚣。在那些静到令人疯狂的夜晚，我在夜半丢下宫灯狂奔于偌大的素馨之海。天风呼啸过耳畔的声音是如此美好，以至于我时常奔跑至精疲力竭，最终大口喘息着躺倒在地。
　　那些日子里的星空总是斑斓美丽一如梦幻，是以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得因着奔跑而模糊的视野里突然撞入的深深幽蓝与浅浅霜白，还有身边伸手可及的，螺染温暖的手指。
　　她一直在我身旁。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她总是在我身旁。无论我怎样对待她，她总是在我身旁，微笑着。那样的笑靥我起初难以形容，直到数年后我偶然拾起一本演义，书页间的一个词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个词叫做『苍白』。

　　于是我想象她是一株素馨，静默地开放在无人的角落。她听后不置可否，依然回我一笑。
　　笑。这些年间我看过她最多的表情就是笑。她的笑容像是一只面具，覆盖了她喜悦之外的所有情绪——甚至她的欢喜亦是如此不易觉察。我想她的笑靥背后定然有着许多苦涩，可我从未问起过她的曾经。我不敢，于是我也不再有机会。

　　染姐姐，你总是在我身旁。待得久了，你仿佛也就是我的影子，就是，我自身的一部分。
　　所以你看，没有你，我可是会不习惯的呢。
　　尽管，那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并且，不再有回旋的余地。

　　螺染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廊柱间。我所站立的地方不是回鸾阁，是岚岫殿。
　　息家，岚岫殿。
　　手中的宫灯被人夺去，我仓皇抬头，息游毫无表情的脸撞入我的视野。他扣住我的腕快步走向殿内，我踉跄着跟在他身后。岚岫殿外春雨仍然潇潇如曾经的春夜，只是这样的声音在山间听来格外疏落而清冷。
　　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