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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番外·妄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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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常常会想,是不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呢?
——若不是因为我,爹爹也不会因为即将临盆不能随意走动,而放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独自一人踏上危机四伏的征途,从此,天人永隔。
“等爷回来,再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可好?”
那样说着的男人,却是再也没能回来,初闻噩耗,爹爹受不了打击,动了胎气,当夜开封府兵荒马乱,折腾了好几个时辰方才诞下一个小小的男婴。
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遍的爹爹看了千辛万苦才生下的孩子,轻轻的说了一个名字。
思卿。
白,思,卿。
“——怪物!”
附近的小孩成群结队,堵在我的面前朝我叫骂,恣意的使用着从他们的父母那里听来的词汇——即使表面上装着一副和蔼亲切的模样,心里却还是厌恶,甚至是惧怕着我的存在。
——白思卿是个怪物。
他们冷眼旁观,对于那些小孩的举动视而不见,唧唧窃窃的私语声掩盖在喧闹的叫卖声中,听不真切。
捂住自家孩子的嘴,脸上挂着宽厚的笑容,眼底却透着鄙夷,用着看似亲切实则敷衍的语气道着歉。
“——他就是个怪物,根本就不应该活着!”
小孩子尖叫着,挣脱大人的怀抱窜进人群中消失不见,那天真又无辜的尖细笑声混着周围嘈杂的喧嚣声,尖锐的将耳膜割的支离破碎。
彼时我与爹爹两人离了汴京,迁居到一个偏僻的小城镇上。人活于世,终归是逃不过流言蜚语,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汴京虽好,然日益喧嚣的流言还是把爹爹逼到了绝路。
——男子相恋本就有违人伦,更何况男身怀胎这等逆天背德之事。
本以为远离开封便可获得片刻安宁,可这世上,又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少年早慧,却不识愁滋味,再怎么冷静自持,也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总角稚童罢了。
“爹爹,为什么思卿没有娘亲,是因为思卿是个怪物吗?”
至今我仍然记得,那一刻爹爹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我看不懂他眼里复杂的神情,然而看着他的眼睛,心中便会无端生出磨人的痛。
那是我做过的最愚蠢的事,在爹爹遍体鳞伤的心头增添了几道伤痕,两刀,深可见骨。
——怪物!
也许我真的是个不该存活于世的怪物,我的存在,只会让所爱之人受尽苦难,颠沛流离。
“思卿,你真的是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爹爹有时会看着我,目光却深远的如同透过我看向早已不在人世的那个人。
【啊啊,明明已经死了。】
“思卿真是长大了,越来越有你父亲当年的风彩……”
开封府的叔伯婶婶慈爱的抚摸着我的头,眼里的怀念深深的将我淹没,如同窒息一般的沉重。
【为什么看不见我?】
“思卿,你看,这是你父亲当年唯一感兴趣的书,也是他的成名绝技,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教你了……”
大伯拿着一本机关秘籍摆在我面前,无不惋惜的说道。
【那么多的人都希望你活着……】
我坐在铜镜前,澄黄的镜面倒映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剑眉星目,唇若点朱,泛着煞气的桃花眼斜挑着,细长的眼线透露出一股睥睨的傲气。
【——为什么你还要死?】
我勾了唇,眉眼弯弯,极力做出如爹爹般温润如玉的笑模样,然而倒映在镜面上的那张脸却满是似哭非哭的委屈。
我永远都不会是他……可是为什么呢?我明明就在这里啊……
【你为什么要这么轻易的死去?】
当年冲霄一役,朝廷大获全胜,唯锦毛鼠白玉堂英年早逝,卒于冲霄楼内,死无全尸。
消息传回汴京时,至交御猫悲痛欲绝,将自己关在房内一天一夜,再次踏出房门之时,已是悲恸尽消,神色如故。
——除了那一夜白头的三千青丝。
我学尽百家之技,诸子百家,天工格物,药石针灸,武术轻功——唯独那奇门诡术,于我是有心无力,弃如敝屣。
【待我们的孩儿长大,定要将爷这一身的本事如数教授与他!】
骗子。
我冷着眼,将那人的一切拒之门外。
明明什么都做不到……
爹爹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论是公孙策还是闵秀秀对此都束手无策,每每替他诊断后,都会苦恼的摇头叹息。
终归还是不再年轻了,早年受过的暗伤顽疾过了那么多年,终于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积少成多,纵然妙手回春,也是回天乏术。
对比他人的忧虑,当事人却显得无比淡定,他只道生死有命,不必再为他的身体诸多劳累了。我在一旁听着,只觉心下冰冷无比。
爹爹……
自那以后,没过多久爹爹的身体便彻底垮了,他像是得了一场怪病,整日里没日没夜的昏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刚刚睁开眼睛,还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便又再度陷入安眠。
而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爹爹难得清醒了过来,将我唤到床边,微笑着,细细的端详着,然后说道:“思卿果真是长大了,爹爹,也就放心了。”
他的声音轻柔,因为虚弱的原因而有些飘忽,我静静的听着,心底一片荒凉。
“思卿,答应爹爹,不要怨恨他,好么?”
我抬头,爹爹沉静的目光像是把我整个人都看透了一般,温柔的,将所有的不堪如数接纳。
“不要怨恨他……要恨,就恨我罢……”
我不语,那放在我头顶的宽大的手渐渐失去了力度,然后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我的爹爹,在黄昏的余晖下,安详的像个酣睡的孩子。
我久久的沉默,最终抓着仍留有余温的爹爹的手,缓缓的盖上自己的眼睛。
爹爹,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恨你的……
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渗出,一滴一滴,落在床褥上,濡湿了一块深色的水渍。
我捧着爹爹的手,生平第一次哭的像一个孩子。
没有人知道的是,我用毒远远擅长于用药,而另一件不为人知的事情是,珠胎是无法销毁的,它只会藏在血脉中,一代一代的传下去,除非断子绝孙,否则,如影随形。
真像是诅咒一样。
我勾了唇,常年僵硬的脸部将这个笑容扭曲成一个狰狞的姿容。
将手里的火把扔进了曾经的家里,然后听着干燥的木材燃烧时噼啪的声音,无视掉身后那群吵嚷着“不能让珠胎‘死掉’”,却丝毫不敢上前的武林人士,眉眼漠然,抬腿,头也不回的走进熟悉的屋舍,身后熊熊烈火将我与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白思卿是个不容于世的怪物,毫无疑问。】
后山上的某个隐蔽的山谷里,生长着一种柔弱的植物,矮小柔软的茎杆,光滑的锯齿状叶片,开花时,漫山遍野都是洁白的丝状飘絮,有一天,不知是因何缘故,那些娇弱的小东西因为一场无妄大火,被烧的一干二净。
自此人们再没有见过这般柔软的小东西了,只是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人们称呼她为——
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