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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冥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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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夜色,一顶喜轿从杨家大门匆匆而出,不敢走大道,只敢往幽暗的小巷里穿行,往刘家的方向行去。说是喜轿,却是不大合适——轿身布置如喜轿一般,外边缠的却不是红布,而是白绫。没有侍女媒婆陪同,没有唢呐吹打,没有鞭炮喜糖,只有四个轿夫安安静静匆匆忙忙地抬着轿子,脸上毫无喜色,神色慌张,若不是杨家出的价钱极高,他们也不愿掺和这种晦气的事。
轿子准时在刘家的大门停下,于此同时,朱红大门打开,家奴身穿麻衣,提着白灯笼,个个面挂哀容。这看着哪里像是喜事,明明就是丧事!
与这些惨白为之不同的是穿着大红色喜服的刘阳生,他的脸被上好的胭脂画了通红,像个女子般被描了红唇,但这些都没办法掩盖他苍白如纸的脸色。
刘阳生浑身冰冷,上半身僵硬,脚却发软得站不住,一旁有人使劲给他扶着才不至于倒下去。原本该拿着喜布的双手早被人拿红绳捆绑了起来,连身体也不被放过,绑了个结实,口中塞了莲子红枣等吃食,说不出话来。连眼睛都是让人用红布蒙了起来。
从轿夫在门口停下的时刻,他便被人扶了出来,很快地塞进了轿子里。轿夫也是什么话都没说,抬起轿子便走,脚步比刚刚更加匆忙,一切悄然无息,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在一旁看着的刘夫人直至再也见不到那些身影时,终是忍不住痛哭了出来,口中囔道:“我的儿啊……”
“那是他的命,谁让杨家那早见了阎王的小儿偏偏看上了我们阳生……作孽啊作孽……”刘宇在将妻子揽在怀中,安慰着,只是语气掩饰不了哀痛。
轿子很快在杨家门口停了下来,轿夫领了钱之后便慌忙地走了。杨家的家奴将刘阳生从轿子里扶出来。
比起刘家如丧考妣的样子,这杨家更像认认真真地在办门喜事。红色的灯笼,红色的衣裳,红色的桌椅,红色的高台,只是这喜庆的日子,在场的人却没一个笑得出来,偶尔笑出来都带了点苦,想哭的都被长辈的瞪了回去。就算是冥婚,笑不出来也不许谁掉眼泪。这是刘、杨两家商量的,也同意的,到底是喜事还是丧事到底也不是特别重要了,重要的是杨家小儿的心愿,杨家长辈也是希望自家子孙在下面能有个人陪着,不至于总来烦扰阳间的人。
刘阳生被搀扶到喜堂前,他什么都看不见,身体比刚刚还要冰冷了,也越发的僵硬了,面容惨白得连胭脂都快盖不住了。但这并不是杨家人在意的,他们只想这冥婚能顺顺利利进行下去,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喜娘在高堂上唱喜,每唱一次,家奴便按着他的身体,强迫他与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纸扎人拜天地拜高堂。等到夫妻对拜之时,原本蒙着他眼睛的红布掉了下来。他看见那轻飘飘的纸糊人却像是有生命般,抬起头,朝着他咧咧嘴,笑了。就着蜡烛不明不暗的火光,可怖极了。可惜再场的人都没看到这一情景,否则也得给吓得鸡飞狗跳。
刘阳生想喊出声,可是嘴里早就被人塞满了枣子莲子,说不出话喊不出声,身体也被人用红绳绑了起来,动弹不得。
除了刚刚那一下,纸扎人还是像个纸扎人一样,轻飘飘的,任人摆弄。
喜娘念完喜词,长舒了一口气,就让人把刘阳生和纸扎人送进洞房里了,很快便结束了这场荒唐的婚事。连杨家人也觉得心头的大石放下了一半。
刘阳生和代表着杨家小儿的纸扎人被小心翼翼地抬进了杨家特意准备的喜房,不过这次可没人敢来闹洞房了。家奴将房门从外面锁了起来,长辈们已经交代了,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能开,怎么都得到明天。
刘阳生和纸扎人同躺在一张床上,大红床褥是新赶制的,上面绣的是鸳鸯,喜庆。尽管这床褥有多舒服,刘阳生还是浑身僵硬冰冷,越发想离开此地,可惜一点都动弹不得。
身旁的纸扎人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刘阳生顿时瞪大了眼睛,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纸扎人忽然坐起了身,不过这次出现在刘阳生面前的,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英俊男子,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他紧紧地挨着刘阳生,单手撑着头,戏谑地看着刘阳生可笑的模样。
“这妆画得可真是难看。”男子边说还边用另一只空闲的手逗弄着刘阳生被人强迫着画得通红的脸蛋。
刘阳生一动不动。
男子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胭脂,露出底下清俊且苍白的面容,眼下顿时敛了光彩,心疼地说道:“阳生,你可瘦了。”
刘阳生不说话。其实他想说,也说不出。
男子看着他的模样,收去了那心疼的神色,又笑了笑,说:“你现在可还说不出话呢,我帮帮你。”说罢,便俯下身,覆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
直勾勾地看着刘阳生瞪大了的眼睛,像故意一般,伸出舌尖,□□他的唇,再慢慢探进去,先在他的上颚慢慢摩挲了片刻,直到那人的眼睛都瞪得快突出来了,才将那些枣子莲子一颗颗卷入自己的口中,细嚼慢咽。
口中咀嚼着这些甜物,脸颊一动一动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刘阳生,就是故意要让他看见他吃的东西可是从他嘴里勾出来的,恶劣至极。
刘阳生至小便是脸皮薄的人,学的更是孔孟之道,现下立即闭上双目不敢再看杨玉堂。
男子也不急,等那些东西都吞进肚子里去了,才又吻上刘阳生那薄薄的唇,度了口阴气给他。
刘阳生这才觉得身体从头到脚的冰凉,却不再僵硬难耐。话也说得出来了,一开口便是痛骂,“杨玉堂!你!你有辱斯文,你我同是男儿身,竟做出如此之事,你怎有脸面去见你的列祖列宗!”
杨玉堂无所谓地抠了抠耳朵,“我怎没脸面了,今日你我二人的婚事,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该给的彩礼我杨家可一点没少给,你刘家一点没少收。生死簿上我俩也已经是夫妻之名,我怎么就没脸面了。”
刘阳生被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当年他一说这话,那姓杨的必定蔫头蔫脑地回家去,现在可好,轮到他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杨玉堂用冰凉的脸颊摩挲着他的面容,满足地笑着:“阳生,今日可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我可想你了。”
“放开我!”刘阳生挣着身上的红绳,有些懊恼。
“放……我一定放,但不是现在。”说罢,便邪邪地笑了起来。
那不小心路过屋外的人,听得里头不清不楚的声响,都吓得白了脸,加快了脚步,离这阴森的喜房远远的。
将至天明之时,天色灰暗,繁星还未完全消散。杨玉堂这才罢休,只是苦了刘阳生。
杨玉堂紧紧地拥着刘阳生,面上皆是幸福之色,他深情地说着:“阳生,我可喜欢你了,你呢?”
刘阳生别过头,说:“从无见过比你更讨厌的人,做鬼了都不放过我。”
杨玉堂笑了,“你骗人,我死之时,你天天都到我坟前,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流的眼泪。我一直站在你身后,只是你从不曾看我一眼。”后面这句话,杨玉堂说得可真是落寞。
刘阳生看了他一眼,别过脸,久久才回了一句,“你既未曾离去,却也从不曾托梦与我……”
杨玉堂低着头,慢慢地摩挲着身下之人的脸庞,十分深情,“还记得我送与你的那平安符吗?就因为那东西,我近不你身,入不了你梦,怎可怪我?我生时苦苦哀求你,什么方法都用尽了,你却一点都不心动。但我看见你在我坟前落泪,还有你说的那番话,都知晓了,你对我亦是有情,可你从不承认。”
“两男子怎可……世上容不得……”
杨玉堂笑道:“你这迂腐的榆木脑袋,如今我们不也成了婚,虽说是晚了些,但总不算让我一片痴心付诸东流。从知晓你心意的那一刻起,我便决定我要等,无论多久我都要等!等你也跟我一样断了气,等你也跟我一样成了鬼。本来我还以为会等到白发苍苍的你,不过还好,你没让我等太久。自从我知道你阳寿将尽时,便夜夜给你我的亲人拖梦,折腾着让他们给我俩冥婚,你看现在不挺好的吗?”
刘阳生摸着自己冰凉的身体和胸膛间那颗不再跳动的心,道:死都死了,还折腾那么多干嘛。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欢喜。已经许久不曾有过欢喜的感觉了,从这杨玉堂死后便没有了。
只记得那时那人前一日还在自己面前晃荡,说着些不入流的痴话,才隔了一日,竟听闻他的死讯,说是不知为何突然要进山中采药,不幸失足落崖,失了性命。别人不知,可刘阳生知道,只因那老大夫说的一句话,他就跑进山中找药。自己不过是几声咳嗽,如此而已。
直至那人入殓,刘阳生还是不敢相信他真的死了。真的就这么死了。
杨玉堂死后,不知道为什么这咳嗽也一直好不了了,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汤药都好不了,反而愈发的严重了。大夫说,那是心病。可是那医治心病的心药早就没了。
杨玉堂死后两年,刘阳生也跟着顽疾缠身,郁郁而终。
或许,这就是命。命中注定死也要纠缠不清。
“杨玉堂,你可知你十分惹人厌。”刘阳生说着。
“我知。”
“你又可知你十分顽劣。”
“我知。”
“你怎可,怎可一声不吭就死了呢,你怎可连也梦都不托付与我……”
杨玉堂伸出手,将刘阳生突然落下泪水轻轻抹去,“阳生,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纸糊的窗已透出一丝灰白,随即愈发透亮。庄中养的那只公鸡已经在啼鸣,催促着睡得正酣的人起身,不该在阳间的秽物也即将离去。
天至大亮,下人打开了这喜房,只见绑在刘阳生身上防尸变的红绳已经被解了开来,衣裳整洁。他身旁的纸扎人还是那个模样,只看着那翘着的嘴角,有些渗人。
先生算了好时辰,便将两人一同入了土。
生无同枕,死后同墓,在阴曹地府中携手同行,渐行渐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