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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艳阳天早上起迟了,没能赶上早市,只好直接去了百花巷的面铺。他到时,面铺门前已经站着个中年男人了,男人不像食客,像个旅人,身上穿件棕色皮夹克,精瘦,夹克的肩线垮在他手臂上,一看就不怎么合身,夹克的样式早就过时了,领子上贴了圈黑色的抓绒,绒毛跟着风一颤一颤,极怕冷的样子,男人却不怕冷,光秃秃的脖子露在外头,光秃秃的脚踝也露在外头。男人的头发剃得极短,一双眼睛不知是天生狭长还是受不了这股没完没了的寒风而眯缝了起来。艳阳天走过他身边,看也没看他。男人问艳阳天:“你是艳阳天吗?”

      艳阳天不搭理他,弯腰打开了固定在地上的卷帘门的锁,卷帘门哗啦啦往上卷,男人又说:“我是邵十一,邵花九的弟弟。”

      艳阳天走进了面铺,邵十一跟着进去,他道:“都说你去了西北,我就去了西北,听说你隐居在蒙古,我就去了蒙古,又说你下了江南,我就跟着来了江南,我找了你八个月总算让我找到了。”

      艳阳天把钥匙扔在桌上,拉了张椅子坐在门前,一低头给自己点了根烟。火苗噌地亮起,又倏然熄灭,面铺里还是又暗又冷。

      邵十一环顾四周,艳阳天这间面铺小得可怜,勉强能容下两张木桌四条板凳,面条挂在墙上,煮面的锅紧挨着门框,这地方要了门框也没用,压根就没装门,冷风使劲往里面灌,找不着出口就赖着不走,纵是邵十一这种有点内功的人,站了片刻也顶不住冻,打了个喷嚏。

      艳阳天还是不说话,看着外面,静静抽烟,邵十一从夹克里面摸出个信封放在桌上,道:“我大哥三月底走的,他买的保险赔了点钱,他走之前交代我要给你留一份,不多,也算是他一份心意。”

      艳阳天这才瞥了邵十一一眼,眼角上挑,眼神冰冷。邵十一继续说:“大哥知道你败在了周白清手上,过意不去,说要不是他对你用了暗器伤了你,你也不会输给周白清那个毛头小子。”

      艳阳天听到这儿不高兴了,夹着香烟冷冷道:“拿走。”

      邵十一道:“我大哥的心意。”

      艳阳天道:“你大哥想错了,他的暗器没能伤到我,我输是我自己的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邵十一不信,道:“你一身本事能输给周白清??”

      艳阳天斜眼打量邵十一,道:“能,就算不能也和你没关系。”

      邵十一哑然,他朝艳阳天拱一拱手,道:“钱我不会拿走,就放你这里,你要怎么处置随便你,我先走了。”

      艳阳天喊住了他,他起身拿起信封扔给邵十一,还是那句:“拿走。”

      邵十一不肯要,艳阳天没和他争,直接把信封扔到了街上,邵十一见了忙去捡回来,放回到桌上,道:“我大哥嘱托我的事一定要办好,你要扔也等我走了再扔!”

      艳阳天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面铺门口,出租车上下来四个人,带头的是个黄毛壮汉,秃眉,三角眼,凶相毕露,他后头跟着的三个人人手一根棒球棍。黄毛站在街上就嚷嚷艳阳天名字,喊道:“艳阳天你给我滚出来!!”

      艳阳天抽完了一支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了,脱下外套挂在墙上,拍拍里头那身黑衣的衣袖走去炉边开了火,煮起了水,丝毫没有要理会黄毛的意思。

      黄毛见了,喊得更急了,隔壁铺头的人都探头探脑地往这儿张望,邵十一见这架势,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铺子里坐定了,点了碗阳春面。

      “艳阳天!我师傅他妈三年前死在你手里,你说这笔帐我是不是要和你算算!”黄毛抄起一根棒球棍大步跨进面铺,一棍子砸在锅盖上,锅盖立时断成两截,一股热气喷薄而出。艳阳天站在炉后抬眼看黄毛,黄毛扔下棒球棍,伸手破开那阵白气一把揪住了艳阳天的衣领。黄毛道:“我师傅南枝拳陈富!你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艳阳天神色平静地说:“我和陈富是签了生死状的,他死了是他技艺不精,关我什么事。”

      黄毛大喝一声,抓起艳阳天的头发就要把他往大锅里按,艳阳天面无惧色,眼看他整张脸就要泡进滚水里,一支筷子横飞出来,筷尖撞开了黄毛的手腕,黄毛一惊,左看右看,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邵十一,黄毛捂着红肿起来的手腕指着邵十一鼻子破口大骂:“你他妈什么东西?!老子和艳阳天的私仇,你捣什么乱!”

      邵十一一拱手,道:“花拳邵十一,自广州来拜访艳阳天师傅。”

      黄毛听他报出名号,似是有所忌讳,后退了一小步。他往身后看了眼,他带来的三个人各个身强体壮,一身肌肉几乎要撑爆外套,黄毛眼珠一转,冷哼一声,对手下三人道:“给我砸了这间铺子!!”

      那手下三人得令后扬起棒球棍就是一通乱砸,邵十一看不下去了,一拍桌子道:“三年前你师傅死时怎不见你去找艳阳天报仇?趁人之危,卑鄙小人!”

      他话音未落,便出手缴了其中一人的械,黄毛见状又要伸手去拿艳阳天,邵十一步伐灵活,闪身到了黄毛身前,一招右穿花擒住黄毛左手,右肘挑顶其腋下,左手向外一折,黄毛右手顺时脱了臼。黄毛惨叫一声,抓着自己右肩招来他的三个兄弟帮忙。邵十一被三人团团围住,面不改色,只见他双手如拳又如花,花开百种,牡丹富贵,大开大合,直攻敌人心口;菡萏初绽,层层叠叠,目不暇接,乱了敌人步伐;地锦缠枝,自下而上,绞其腿,折其手。不出五分钟,黄毛带来的三个兄弟通通败在邵十一手下,黄毛自知不敌邵十一拳法,看到一半便带上家伙跑了。战罢,邵十一收起拳势,朝倒在地上的三人一一行礼:“多谢赐教。”

      自始至终艳阳天都在一旁冷眼看着,一言不发,谢都没说一句。邵十一看了看他,又看看桌上信封,长叹一声。此时艳阳天却收起了信封,邵十一不解,问道:“你刚才不是不要,怎么现在又收下了?”

      艳阳天道:“你打坏了我桌子椅子不要赔钱啊?”

      邵十一早前便从邵花九那里听说这个艳阳天脾气乖戾,如今真正领教到了,他摇头苦笑,没再多说半句,就此别过艳阳天,大步离开。

      邵十一走后,艳阳天也没闲着,他报了警,在等警察的空当给自己下了碗面。两个民警匆匆赶到,看到艳阳天店里三个年轻人满地打滚,嘴里嗷嗷喊疼,其中一个年长些的问艳阳天:“这个月第三起了吧?老板你说你平时都忙些什么?”

      艳阳天吃着面条,说:“煮面。”

      民警语塞,把那三个人塞进了警车,又叮嘱了艳阳天几句,其中一个年轻些的还给他留了个自己的手机号,关照他以后要是再有人来□□直接打这个电话找他就行了,比报警快多了。

      送走警察,艳阳天也没心情开铺了,他半拉上卷帘门,拿张小板凳坐在屋外抽烟,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过了中午,太阳出来了,艳阳天有些倦了,收拾了下铺子打算回去歇着。他锁门的当口,一个少年人找上了门,这名少年裹着件破了个角的羽绒服,脚上双运动鞋破了两个大洞,都能看到他鞋子里的袜子了,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艳阳天,喊他:“开面店的师傅。”

      艳阳天叼着烟没看他,锁上了门,说:“不开了,要吃面去街头,那里还有面店。”

      少年人吸吸鼻子说:“我不是来吃面的。”

      艳阳天上下打量他,觉得他有几分眼熟,难得多说了几句话,他说:“来寻仇的?我杀了你爸还是你哥?”

      他还说:“你多大了就来寻仇?今天不用上学啊?”

      少年人用力抹脸,说:“我十四了,我想找你学拳!我知道你很厉害!”

      艳阳天好笑地看他:“十四?学拳?学了拳你要干吗?”

      “我要让人看得起!”

      “那就回学校好好读书。”

      “我没钱读书。”

      艳阳天道:“你也没钱学拳。”

      说完他转身要走,少年人追上去,跟着他,可怜兮兮地说:“师傅你就收了我这个徒弟吧,师傅,我能吃苦,我知道你很厉害的,你教教我,我回去就不用再被人给欺负了……”

      少年人一个劲地在艳阳天屁股后头喊师傅,艳阳天不乐意了,转过头拉长了脸说:“你别乱叫,我不是你师傅,我也不会再收徒弟了,你别跟着我。”

      少年人停下了,还真的不再跟着了,他道:“我不会做让师傅不乐意的事,师傅你说不让我跟着我就不跟着了……”

      艳阳天没再看他,顶着寒风走了半个小时回了家,他给自己泡了杯热茶,等到茶凉了苦了再喝上一口,就算吃过午饭了。他近来胃口一直不太好,没什么想吃的,总也不觉得饿。下午在厨房煎药时艳阳天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刚才那个少年人眼熟了。他遇到周白清的时候他就是那个样子,脸上脏兮兮的,穿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他比那个少年人还惨,他光着脚,没穿鞋,他站在路边咬着嘴唇瞪着人,眼里有眼泪打转却不哭,秋天的雨打在他身上,冷得他瑟瑟发抖。这样的周白清一直在艳阳天脑海里打转,他就像吹进屋里的寒风,找不到出口就一直盘踞着,撵也撵不走。

      艳阳天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他出了身冷汗,手脚冰凉,他想去厨房倒杯水喝,结果双手一直在发抖,摔了杯子,水也没能喝成。艳阳天索性不睡了,坐在阳台上出神地看天上的月亮,月光泛黄,将聚在它周围的云都照出了一层淡黄色的边。艳阳天点了根烟,他从六月时染上烟瘾,如今愈演愈烈,别人都说烟不好,说它是健康杀手,他却觉得烟像良药。他平时一有点头疼脑热的,也不吃药,不去看医生,就抽两根烟,烟抽完,人就精神了。蓝婶每个月都要来看看他,每个月都要催他戒烟,艳阳天不听,还说烟是好东西,蓝婶听了就要骂他,劈头盖脸的骂,骂他有病不吃药光抽烟是自己糟蹋自己身体。艳阳天就说:“我吃药啊,每天都煎药吃。”

      他这么说,蓝婶也没话说了,一边吃药续命一边抽烟耗命,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二天艳阳天起了个大早,赶去早市买了新鲜的葱,提着袋子去开铺时他又看到了昨天那个少年人。少年人还是那身衣服,那张脏脸,那双明亮的眼睛。艳阳天不理他,他就在店门口一直站着,偶尔望一望艳阳天,要是艳阳天这时候也在看他,他就傻呵呵地笑两下。艳阳天的铺子没什么生意,一天做不到十桩买卖,多数时间他都在抽烟看报打发时间,少年人鬼机灵,有生意的时候帮着招呼,没生意的时候就在店里抹桌子洗碗洗筷。一天下来,少年人在面铺里做得有模有样的,还帮艳阳天招揽了不少生意,艳阳天不高兴了,问他:“你干吗招这么多生意过来?你想累死我?”

      少年人眨巴眨巴眼,他看艳阳天扔下捞面的勺子不干了,干脆撩起衣袖自己上。艳阳天皱着眉坐在铺头里抽烟,少年人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有了歇息的时间,他就来和艳阳天搭话,问他:“你为什么不收徒弟了?”

      艳阳天懒得和他说话,少年人又说:“你是不是怕收我当徒弟我太厉害,以后名声比你响啊?”

      艳阳天一手搭在膝盖上看报纸,少年人继续说:“我保证不会太厉害,不会让你丢脸,还给你长面子,但是绝对不会比你厉害。”

      艳阳天瞄了眼他,问道:“你干吗不去上学?”

      “不是说了吗,我没钱。”

      “你学费多少?”

      “你别给我钱,我又不是叫花子。”少年人眉毛一竖,轮到他不高兴了。艳阳天看他不高兴了,就高兴了,笑了下说:“我也说了,你没钱读书,更没钱学拳。”

      少年人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这样,我给你照料店里生意你还问我要学费啊!太黑了!”

      艳阳天看看自己双手:“我不黑,我白。”

      少年人注意到他手腕上两个大大的疮疤,凑过去问他:“你手怎么受伤的?和人比武啊?”

      艳阳天脸一下黑了,收起报纸赶少年人走,叫他滚。少年人脾气也上来,往地上啐了口:“呸!不教就不教!小爷我不在你这里受气了!”

      艳阳天从裤兜里摸出把钱往地上一扔:“拿着,别再来了。”

      少年人更气了,一跺脚骂道:“你他妈打发叫花子呢??!”

      他没拿艳阳天一分钱,气鼓鼓地走了。艳阳天坐在店里重新摊开报纸,点上烟,泡上茶,一段新闻还没看完,他店里的电话响了。艳阳天不情不愿地接了电话,他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却没声音,艳阳天右眼眼皮一阵乱跳,他道:“有话就说。”

      “芷凤过世了。”

      艳阳天道:“然后呢?”

      对方似乎是恼了,声音陡然拔高:“你还是不是人?你老婆走了你就问我一句然后呢?你就不会伤心不会难过??”

      艳阳天冷笑,道:“她都和你走了,还怎么是我老婆?劳烦你给她立墓碑的时候别刻我的名字,也别让太多人知道,我艳阳天的老婆死在自己徒弟身边,我还丢不起这个人。”

      对方啪地挂断电话,艳阳天放下听筒捂着嘴猛咳了起来,他抓着杯子想喝点水,电话却又响了。艳阳天不想接,就放任电话一直响,响到隔壁卖瓜子的都过来问他:“老板你电话不接啊?”

      艳阳天摇摇头,电话响了五六次也就没声了,到了下午又响了两次,艳阳天嫌吵,早早关了门回家休息去了。隔天他中午才去面铺,早上下了点雪,地上湿湿滑滑的,艳阳天走走停停,到了巷子口他瞅见昨天那个被他气走的少年人,他就蹲在他面铺门口,脖子缩在羽绒服里,这次他脚上连鞋都没了,脚背红通通的,左眼肿着,眼皮耷拉了下来,嘴角也擦伤了。他一看到艳阳天,既不激动也不兴奋,就这么看着他,用他灵活的右眼死死盯着他。艳阳天走过去,对他道:“你让开,我要开门。”

      少年人让开了些,可还是蹲在他门口。艳阳天一打开卷帘门,电话又来了,艳阳天不去接电话,少年人问他:“你干吗不接电话?”

      艳阳天看看他,道:“那你去接。”

      他这么一说,少年人立马就去接起了电话:“喂,你谁啊?啊?你找谁?我当然不是!我是什么人?你管得找吗?”

      艳阳天在旁边听了会儿,觉得有些好笑,便接了电话过来,说:“新收的徒弟不懂规矩,不好意思了,按规矩他可是得叫你一声大师兄吧。”

      少年人眼巴巴地看着艳阳天,似乎没法相信他说的话,他吞了好几口口水,等艳阳天挂了电话急忙问他:“你说真的??你真愿意收我当徒弟了??”

      艳阳天道:“十四学拳是有些晚了,不过也不是不能学。”

      少年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那我们从哪儿开始??是不是先要扎马步??”

      艳阳天在桌边坐下,他指着对面的烧饼铺问少年人:“看到那家烧饼铺了吗?”

      “看到了,三天前刚开的,怎么了?”

      “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要是你能让那个做烧饼的吃你一拳,我就正式收你当徒弟。”

      少年人一下又蔫了:“你耍我呢?我干吗要去打一个做烧饼的?”

      艳阳天点了根烟夹在手指里,却不抽,他道:“三天,只给你三天。”

      少年咬咬牙:“好!一言为定!”

      艳阳天被他的样子逗笑了,那少年人又问他:“刚才打电话过来的是我大……大师兄啊?”

      他喊得怯生生的,艳阳天笑得更厉害了,他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他打电话来干什么啊?”

      “有样东西要给我。”

      “那你手上的伤我现在能问了吗?”少年人道。艳阳天垂下了眼睛,他默默抽了会儿烟,半晌才说:“他给的。”

      少年人这时已经在帮他招呼客人了,听到后,问他:“你说什么?”

      艳阳天望着烧饼铺的方向吐出口青烟,转头看着少年人,嘴边带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我手上的疤是你以前的大师兄给的。”

      少年人听他提起这件事,又冒出许多问题:“你和以前大师兄切磋弄伤的啊?那以前大师兄是不是比你更厉害啊?以前大师兄几岁开始学拳的?你看看我能比他还厉害吗??”

      他没完没了地问,艳阳天再没透露什么给他,只道:“你怎么还不去烧饼铺?”

      少年人用力拍了下胸脯,道:“去!现在就去!”

      艳阳天弹了弹烟灰,给自己的玻璃杯里加了点热水,那少年人跨出门槛前回头望了艳阳天一眼,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少年人张嘴正要说下去,艳阳天一抬手,道:“你叫什么关我什么事,你快去。”

      少年人愣了片刻,抓抓耳朵跑出了面铺,直奔烧饼铺而去。巷里铺头多是做早点生意,过了中午便关了不少。烧饼铺外头支着雨棚,也看不清屋檐下站了什么人、多少人。艳阳天就坐在店里看那少年人,只见少年人兴冲冲跑进了烧饼铺,可不到半分钟他整个人便飞了出来,重重摔在街中央,一股强风平地而起,将那塑料雨棚都吹鼓了半寸。少年人回头看艳阳天,眼里满是难以置信,艳阳天没说话,也没作任何表情,那少年人似是不信邪,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再度冲进烧饼铺,这次他还没踏进烧饼铺便被弹开,整个人撞到了电线杆上,这次这股强风刮得更劲,将塑料雨棚整个掀开,铁支架嘎嘎作响,雨棚上积着的雪鹅毛般飘飘洒洒地落下,仿佛一道白色的羽绒帘子,帘子被风拉开,雨棚底下的人终于是露出了脸。那是名壮汉,左眼一道斜疤,自太阳穴划至下颔,大冷的天,他只穿一件灰色背心,腰上系半截白色围裙,围裙上慢是焦黑脏污。然而比起他身装束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两条胳膊,肌肉爆满,左胳膊赤红,右胳膊乌黑,上面纹满蛇鳞,他一瞪眼,那模样如同地狱罗刹,好不吓人!少年人坐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了,嘴角淌下鲜血,罗刹壮汉抬眼望向艳阳天,他右眼状如铜铃,瞪着艳阳天的眼珠好像要弹出来一样,壮汉一转身,雨棚顺势落下,又盖住了烧饼铺里的事物。这场景却把艳阳天看高兴了,他敲着桌子轻轻笑,还摇头晃脑地哼起了小曲儿。

      面铺边上卖瓜子的又来和艳阳天搭讪,问他:“老板,你店里新请的这小子脑子是不是不太好?”

      艳阳天正在兴头上,回了句:“是有点。”

      卖瓜子的獐头鼠目,穿了身厚实的睡衣,捧着一把瓜子吃一颗往地上吐两片瓜子壳,又道:“我看这里的生意也快要做不下去啦,整天不是有人打架就是有人来闹事,老板你说是吧?”

      艳阳天的兴致没了,懒得说话,喝口热茶走去打了个电话,他说电话时少年人回来了,他抹掉嘴角血迹不甘心地坐在桌边,质问艳阳天:“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个人很厉害??”

      艳阳天还在讲电话,没空搭理他,到他挂了电话,才和少年人说:“不知道到底多厉害,找你去试试。”

      少年人一拍桌子,屁股都离了板凳了,可还是坐了回去,他咬着嘴唇看艳阳天,眼里泪光迷蒙。艳阳天道:“怎么?做徒弟的为师傅办这点事儿都不愿意?不愿意就滚。”

      少年人握紧拳头用力砸了两下桌子,小腿和手还都在打颤,他低垂下头一声不吭。艳阳天也不说话,坐下了静静地看他的报纸,喝他的茶。不多时,店里来了个人,一个女人。女人面若银盘,柳叶眉,月牙眼,脸上略施粉黛,穿一身白大褂,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看到女人擦了擦眼睛,扭过了头,尽量缩在角落里。艳阳天看到女人朝她伸出了手,女人的眼神匆匆扫过少年人,落在了艳阳天身上,女人道:“一次六颗,一天三次,连续吃七天,多一天就死,少一天少活十年。”

      她扔给艳阳天一个塑料瓶子,艳阳天又扔给少年人,少年人没能接住,瓶子掉到了地上,滚到了女人脚边。少年人伸手来捡,女人哼笑了声:“就这点本事?比周白清可差远了。”

      艳阳天面露不快,给了女人两百块钱便打发她走,女人道:“你以为我愿意来?还有我告诉你一声,以后电话别打去我店里,我妹妹回来了。”

      艳阳天显得更不痛快了,把女人送到外面,扔下铺子自己走回了家。艳阳天也不指望那个少年人能替他看着铺子,更不担心有人来抢铺里的钱,面铺根本不赚钱,每月还要赔点水费燃气费进去。这间铺子是好多年前别人送给他的,他现在住的民房也是,当年一起给了他,也不管他要还是不要,就把户主都改成了他的名字。那天周白清走后他被蓝婶送去医院时他就想起了这两处房产,他想,芷凤都走了,那他就回来住住吧,等等看,等到他不想住了再物归原主,还回去。

      艳阳天在凌晨三点又回去了面铺,天上飘着细雪,他打了把伞停在门前张望了眼,那个少年人还在,蜷缩在角落裹着衣服迷瞪着眼睛,似睡未睡,似醒非醒。

      艳阳天走了进去,撑着伞坐在椅子上面朝长巷,点上一根烟,慢慢悠悠地抽。他平时就睡得少,也不怎么喜欢睡觉,他睡觉时容易发梦,有时一晚要梦好几场,醒来反而更累。到了五点时,少年人醒了过来,他看到艳阳天,吃了一惊,哑着嗓子问他:“你起这么早??”

      艳阳天拍了下裤腿,瞥了眼巷子口走来的一男一女,两人勾肩搭背,大声地说着话,好像才从某个酒吧里出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少年人吸了吸鼻子又问艳阳天:“你看什么?”

      艳阳天把烟送到嘴边,回头对他甩了个眼色:“你先回去。”

      少年人说:“我没地方去。”

      “那你就在这里待着,别出来。”艳阳天说完,拂袖起身,撑着伞行到外头,不等少年人追出来就锁上了卷帘门。此时天还未亮,百花巷中只有一头一尾两盏路灯亮着,光线昏暗,那对男女很快隐没在了黑暗之中。艳阳天站在路中央,站姿挺拔如松,正面朝东,道:“那天邵十一在你没能为你师傅报成仇,今天谁都没在,还不光明正大现身?还在等什么?”

      他话说完,无人应答,百花巷中更添静谧。

      艳阳天抽完最后一口烟,弹出烟蒂,片片雪花很快便将烟上火星覆住,艳阳天单手背在身后,又道:“放心,这次我不会报警,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出来吧。”

      他放出话来,这才有人从巷中一条小道陆陆续续走出来,领头的是秃眉黄毛,跟在他身后的约莫有三十几号人,里头还有刚才从巷中经过的那对男女。艳阳天今天心情好,问黄毛:“你派人盯了我这间铺子多久了?”

      “没多久。”黄毛道。

      “我想你去干吗了,邵十一走了也不见你来,原来是去招兵买马。”艳阳天言罢,收起了伞,柱在身侧,扫了眼黄毛与他的手下。他不动,黄毛也不敢轻举妄动,等艳阳天看够了,垂下了眼,黄毛挥动手指,他班手下忙分散开将艳阳天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艳阳天神色如常,并未被这阵势吓到,黄毛穿过人墙走到他面前,一搓鼻子,挑起下巴道:“艳阳天,今天你的狗命老子收下了!”

      艳阳天并无惧意,微微颔首,还做了个“请”的手势。黄毛怒吼一声,三步冲到艳阳天面前,扎稳弓步,前手便是记直冲拳,可惜他拳劲不够,艳阳天吃了他这拳也只是后退四步,人还握紧雨伞,稳稳当当地站着。黄毛见状,两个跃步上前,左腿微屈,右腿一个侧踢踢中艳阳天膝盖,艳阳天猛地单膝跪倒在地,手里的伞也被黄毛踢飞,黄毛进而右手顶肘撞向艳阳天左肩,嘴上道:“也让你尝尝脱臼的滋味!”

      艳阳天耳边传来卡拉一声,他却笑了出来,黄毛似是明白了他笑中的意思,四指并拢横劈向艳阳天的脖子,艳阳天身子摇晃了两下摔在地上,他这会儿又想开口了,便道:“我骨头硬,你这点功夫想让我脱臼还是再练个百十来年吧。”

      被艳阳天当众耻笑,黄毛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三角眼里迸出怒火,抓起艳阳天脑袋便将他往地上撞去,这么狠撞了三下,眼瞅着艳阳天额上流下鲜血,地上积雪也被染红一片,黄毛还未停下,他抓起艳阳天头发将他拖到道边,用力撞向道牙。后脑勺受了如此重击,艳阳天已渐昏沉,他闭上眼睛,正等黄毛再像砸核桃似地砸他个五六七回,黄毛却突然惨叫不止,停了手。

      艳阳天强睁开眼睛,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已至,雪还未停,刚才围住他的人纷纷向左右移开,让出了一条道,好似在迎接什么人。艳阳天再斜眼看地上的白雪,一颗颗鲜红的血珠冻在白雪上,晶亮饱满,仿佛谁的珊瑚珠子项链被人扯断掉了一地的红珊瑚珠,这场景着实难得一见。而离这些血珠子不远的地方掉着粒石子,艳阳天吸了两口气回过神来找到了黄毛,他正用左手捂着自己的右手,神情痛苦,斜眼瞪着一个方向。

      有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大师兄要为师傅报仇,合情合理,只是这仇拖了三年,如今艳阳天武功尽失,这仇就算报了,说出去也是我们欺负人,又是何必?”

      艳阳天抬起眼皮看那个说话的人,此人一身鲜绿衣,绿色衬衣绿色裤子绿色鞋子,手里撑一把大红雨伞,他个子不高,年纪不大,说话时正看着艳阳天。

      绿衣人又道:“师父三年前过世时确实立下誓言,谁能替他赢了艳阳天谁便是他的接班人,只是按照大师兄现在这么个赢法,恐怕难以服众。”

      黄毛辩道:“赢就是赢!不能服众也是赢!”

      绿衣人道:“那恐怕大师兄今天要先过了我这关才能碰艳阳天了。”

      “你……!”黄毛气愤,却只能是气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怕这个绿衣人,绿衣人一开口气势上便胜了他七分,如今听到绿衣人说要保艳阳天,任凭黄毛心里多不甘愿,也只能带人暂先撤离。

      “我们走!艳阳天你给我等着!”黄毛走前还撂下狠话,艳阳天笑了下,躺在地上眨了眨眼睛,他看绿衣人走近了,道:“给我打这个电话。”

      他报了串电话号码,绿衣人道:“奇怪,我为什么要帮你?”

      艳阳天道:“你既然在你师兄手上救了我,就要救到底。”

      绿衣人哈哈大笑,蹲下看艳阳天,替他擦拭额头上的血迹,道:“你命还真硬,这么一顿打都要不了你的命,艳阳天,你遇到我,只能说你命不该绝,电话你自己打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绿衣人说着,起身缓缓走开,艳阳天在地上动了下胳膊和双脚,他头虽涨痛,可四肢尚健全,他咬咬牙,手脚并用往面铺的方向爬去。他这么爬了十来分钟,终于是摸到了面铺的卷帘门,艳阳天往裤兜里摸钥匙,他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伸也伸不进口袋里,艳阳天无奈地靠在卷帘门边,试着调整呼吸,他听到里头少年人的呼喊声,少年人说:“我给你报了警!师父!你别死啊!你还没教我武功呢!!怎么警察还没来!!师父你怎么样了??”

      艳阳天敲了两下门,嫌恶地说:“别吵,头疼……”

      少年人不吵了,开始哭,哭着喊师父,艳阳天头更疼,更没法静下来去摸钥匙了,他手指就搭在裤兜边缘,可怎么都不听他使唤。艳阳天对少年人说:“你给我打个电话,就说艳阳天找医生。”

      少年人听到后立即去打电话,一阵冷风袭来,裹着雪花,吹得艳阳天四肢僵硬。他咳嗽起来,血凝固在他的脸上,好像给他盖上了层红纱,他没来由地想,别人死了都是盖白布,就只有他,别出心裁,死的时候盖得还是红布。想到这儿,艳阳天觉得有些好笑,便笑了出来。少年人打好电话之后靠在门后和艳阳天说:“给你打了!那个女的说她马上来!师父你别死啊!”

      艳阳天歪着脑袋,耳朵贴在卷帘门上,道:“你再说两句师父你别死来听听。”

      “师父你真的别死啊!”

      “师父!”

      艳阳天唇边的笑意更浓,正准备夸那少年人两句,可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大片阴影忽地罩在他身上,他抬眼看到站在他面前的人,他便不想说话了。

      “还没死?”站在他面前的人给他打着伞问他。

      艳阳天摇摇头:“命硬。”

      “找东西?”

      艳阳天道:“找钥匙。你这么早就来了?”

      “早把东西给了你早完事。”

      “你现在走路都没声音的?”

      “和你学的。里面的人是你新收的徒弟?”

      艳阳天道:“不关你的事。”

      “杀了哪家的主人骗来的?”

      艳阳天转动眼珠,道:“不是人人都是你周白清。”

      周白清大声笑,但是很快就将这笑收住,他弯腰从艳阳天口袋里摸出了一串钥匙,把他推开些,一把一把试地上的锁。艳阳天侧着身看他,周白清穿得像杂志里的精英人物,衬衣,西服,外面再套件大衣,脖子上挂着条羊毛围巾,他剪短了头发,耳朵露在外头,耳廓被风吹得泛起了粉红色。艳阳天喉咙里又痒痒的,咳了几声,周白清听到,看了看他,没声响,他找到了开锁的钥匙,打开了卷帘门,抓着艳阳天的衣领把他拖进了面铺。面铺里的少年人一看到他和鲜血满头的艳阳天,冲上去就拿拳头揍周白清,嚷嚷着:“你他妈敢动我师父!我和你拼了!!”

      周白清推开他,随手抽了点纸巾擦手,道:“发什么疯?我要是把他弄成这样的人,我还拖他进来??”

      少年人冷静了下来,可还是气呼呼地看着周白清。周白清问他:“你叫什么?”

      少年人给艳阳天擦脸,给他找水喝,好久才回答周白清:“廖晓白。”

      他还反问周白清:“那你干什么的?叫什么??”

      周白清道:“关你屁事。”

      廖晓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转头又去看艳阳天,艳阳天这时已经昏了过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廖晓白伸长脖子往外张望,望不到人又着急去听艳阳天的心跳,摸他的脉搏。周白清看他这副紧张的样子,笑了出来。廖晓白没好气地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周白清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廖晓白试探地问:“你也会……武功啊?打拳的?”

      “都什么年代了还打拳,打拳吃什么?西北风?”周白清看到桌上的烟盒打火机,问廖晓白:“你抽烟?”

      廖晓白说:“师父抽的。”

      “你乱叫什么?”周白清拿脚尖踢了下艳阳天,“他要是你师父,我还是你师祖呢。”

      廖晓白坐在地上用力推开周白清的腿,替艳阳天拍衣服,生气地说道:“你有病吧你!”

      周白清翘起二郎腿,努努下巴,说:“你也别着急了,救护车就要到了。”

      廖晓白眨巴眨巴眼睛:“我没打电话叫救护车啊……”说完,他一拍脑门,“我怎么把救护车忘了呢!”

      周白清看他从地上爬起来要去打电话,喊住他,道:“都说了快到了,你别打了。”

      廖晓白拿起听筒回头看他:“你打的啊?”

      周白清撑着下巴上下打量廖晓白,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今年多大了?”

      廖晓白鼻子里出气:“关你屁事!”

      周白清闻言,朝他走了过去,拉了他到身边使劲闻了闻他头发,撇下嘴角说:“几天没洗澡了??这么臭??”

      廖晓白还是那么一句:“关你屁事!”

      正巧救护车嘀度嘀度地开进了百花巷里,廖晓白挣脱开周白清,跑到外面在街上夸张地朝救护车挥手,大喊:“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周白清嗤笑了声,低头看看艳阳天,艳阳天双眼紧闭,眉心皱起,风干的血迹铺在他脸上,像一块又一块的胎记,又像一片又一片的花瓣。他比从前瘦了许多,身上那条黑色裤子不够长,小腿露了一截在外面,脚踝上两道十字形的疮疤也暴露在空气中。周白清收起了眼神,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很快抬着担架进来,周白清给了廖晓白两百块钱让他赶紧找个澡堂好好洗个澡便钻进了救护车。护士医生在车上给艳阳天做急救,又是检查伤口又是给吸氧的,周白清透过后窗看到了廖晓白,他一直站在街上,手里抓着他给的两百块钱,目送着他们,久久没有离开。

      一个护士问周白清:“你和病人什么关系?”

      周白清说:“没什么关系,我路过看到他受伤在路边就打了120。”

      他接着道:“您就告诉我一句,这个人死不死得成?”

      护士被他的问法吓了一跳,看看医生,脸色有点尴尬,医生道:“还有救,手脚没什么问题,瘀伤,不过因为脑部遭遇重创,得去医院做个具体的检查。”

      周白清听了后,陷入沉默,他跟着艳阳天去了医院,给他办入院手续啊付医药费啊干了不少事,等到终于忙停当,他去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医生告诉他,视神经啊什么神经的都没损伤,就是有些脑震荡。周白清问医生:“那我和他说话他听得到是吧?”

      “目前还在昏迷状态,但是应该听得到。”

      周白清道:“好,那我知道了,谢谢您了。”

      他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到了艳阳天的病房,拉起四面帷帘,从怀里掏出封信给艳阳天:“以前你说你骨头硬我还不信,没想到真是硬,脑壳都这么硬。这封信是芷凤拜托我千万要带给你的,你放心,我没偷看。信给你。你也别指望还我医药费,还我打急救电话的人情了,这都是你欠我的,你这辈子到现在还死不了,那你欠我的东西只会越欠越多,你还不清。”

      周白清说完甩手就走,艳阳天躺在病床上,手脚僵硬,面色灰败,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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