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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0 旧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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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伤疤露出来的时候,连郎中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疤痕纵横交错,竟已完全看不到一处好的皮肉。而她的小腿又是那么白皙纤长,巨大的反差令人心惊。谢长庭皱了下眉,素来淡然的脸上也隐约露出一丝窘迫。
她毕竟还是爱美的。这是天性,尽管她一向竭力压制。她有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和一颗足够冰冷的心,即使有温柔妩媚的一面,也是一分分用在刀刃上,没有浪费丝毫。可她毕竟还十分年轻,这样把自己身上最丑陋的部分拿出来让别人看,让她有种错乱的羞耻感。
当下面带冷色,一言不发将头扭向一旁去。
郎中叹息着摇了摇头:“瞧这样子,夫人是受过严重外伤,当时该卧床休养,想必夫人是没有。如今裂骨自愈,很有可能已经变形,再过几年,大约下地行走都是困难了。”
谢长庭则依旧是瞧着窗外,仿若未闻。
郎中有些尴尬。最后,还是符止轻咳了一声:“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别等过几年,现如今阴天下雨就腿疼,也够折磨的。”
郎中只以为他们是燕尔夫妻,心中感慨,到底是郎君知道疼人。点了点头,说倒是可以一试,“我给夫人按按腿。如果疼了,夫人就说出来。”
说着,右手食指和拇指节并起,压着谢长庭的腿弯,缓缓用力。
他压了一下,见谢长庭没有反应,便向上移了半寸,又加了些力道。如此反反复复,将她整个膝盖都捏了个遍,她依旧是一言不发。
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病人,郎中有点急了。符止却摇了摇头:“方才倒数第二个地方,再来一下。”
郎中为她验查的时候,他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即使是轻微的变化也没有漏过。谢长庭闻言支起身子,有一点挣扎。他却走过来将她的手按在床沿,示意郎中快些。
那郎中不明所以,以为方才她真的不痛,下手就没个轻重。照着那个地方用力一捏,就听谢长庭凄然一声惨呼,几乎破了音。惨白的脸上全是冷汗,下意识反手死死抓住了符止手腕,连指甲都嵌了进去。
郎中也是骇然一惊,连连告罪。
符止被她掐得嘶了声,也顾不上,转头问郎中,“怎样?还有救么?”
郎中这才开了张方子来:“……用这些药材制成药膏,早晚敷于膝盖。只是敷药后切不可平躺不动,要站起来四处活动。”
符止没听过这样治伤的,将信将疑:“要起来活动,这是什么道理?”
“夫人腿上的骨骼已经错位,这药可以松动她已经愈合的腿骨。连敷三天,待完全活动开了,才可上夹板重新固定。”
郎中解释了一番,又嘱咐了些敷药期间要注意的事情,便告辞离开。符止回过头来再看谢长庭,见她痛得心有余悸,额边一层冷汗,歪在枕上。不由叹了口气:“一开始疼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你这不是自找罪受。”
隔了好一阵,她才低声道:“可我自己并没有想治腿。”
她语声平淡,侧脸对着他,亦看不出表情。他在床头的椅上坐下来,道,“可见我一片好心都喂了狗。”她没有说话,只慢慢松开了抓着他的手。她方才太用力了,指甲都已微微发白,松开了,才慢慢恢复出一点点血色。
她今日为了入宫,起得极早,到这时已经有一些困倦。恍惚之间,却听他忽然又叹了口气,“那就算我自作多情吧。你这一摔也算回本儿……你且在这儿住着,将腿治好了再走。难道你想等过几年真不行了,在床上过一辈子么。”
她忽地笑了,转过头来,想说我在哪里过一辈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只是视线一动,发觉他腕上几个月牙形的血印,正是她抓出来的。倘若方才他不按着她的手,她骤然疼起来的时候必定会抓在床板上,只怕是指甲都要断了。
她究竟是什么都没说,皱着眉别过了脸。
治伤的药膏配好了,傍晚便送到澜月阁。符止没有亲自过来,指了个丫鬟,顺便也留下来照顾她。送药的小姑娘叫映儿,才十三、四岁,见了谢长庭也不太敢说话。谢长庭就顺手一指桌上,叫她把药放下。
映儿却十分坚持:“将军嘱咐我一定看着夫人把药涂上,要不我……我替您涂。”
谢长庭就卷起裙角叫她来涂。看见那伤处的时候映儿显然是一呆,但她是个老实孩子,明白不论是主子还是客人的事情,不该问的一句都别问。只是低头蘸了药膏,替她细细抹匀。
那药膏微凉,沾到皮肤上倒是很舒服。但隔了不到片刻,便有一阵灼烧似的剧痛从骨骼深处传来,要把长好的骨头重新分开,那种痛苦几乎不可想象。她的人生奉行对自己狠一点,但那是在她觉得有必要的时候,不是现在。膝盖的伤她其实不太在乎,后半辈子是不是在床上过——可她也得有后半辈子。
当下叫映儿去打了盆水。映儿起初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水端过来,见她绞了毛巾才着了急。但是谢长庭哪里听她的,擦干净了药膏,把毛巾往浑浊的水里一扔便重新上了床。
映儿见实在劝不动她,只得跺了跺脚,转身跑出去了。
谢长庭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向里。天色渐渐暗了,正模糊之际,只听外间门帘掀动的声音传来。门很快被推开了,她坐起身,就看见钟离薇走进来。
钟离薇沉着一张脸,在床前站定了。冷冷问她:“你今天是装的,是吗?”
谢长庭拥着被子坐在床上,闻言轻轻笑道:“钟离小姐不必担忧,今天的事我没有放在心上。您推了我不假,但我自知身份,哪有资格去记您的仇呢?”
隔着半边床帐,她笑容温婉。钟离薇原本只是心中不忿,来找她问个清楚的。本打算好好说话,可这下被她气得不轻,忍不住上前一步,抓着那床帐一撩:“你分明是故意的——”她手上一用力,床帐何其柔软之物,猛然从顶架上脱落。发出刺耳的“呲啦”一声——谢长庭好像有些惊惧,白着脸退到床脚,抬头怔怔看着她。
“钟离,这是做什么?”就在这时,门口有个人沉声道。
钟离薇手指一颤,纱帐倏然滑落。符止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映儿,进屋之后,先扫了一眼谢长庭,又将视线转向钟离薇。钟离薇看看床沿垂下的纱帐,一脸惊恐的谢长庭,居然又中了她的诡计!她涨红了脸,一指谢长庭:“符将军,是她先……”
相对于她那目眦欲裂的神情,谢长庭反倒显得很无辜。符止又看了她一眼,最终叹了口气:“钟离回去吧。她这段时间要养伤,你不要到澜月阁来了。”
钟离薇咬了咬下唇,嗫嚅了下,还是转身出去了。门外惜燕过来扶她,她大为恼火:“叫你在门口守着,将军来了你也不知道拦一下!”
惜燕忙解释:“我拦不住他啊……我想给主子知会一声,他都没让我去。”
惜燕撒了谎——眼下,既然有进宫的机会,不如让主子彻底断了嫁入将军府的心思。
钟离薇却想不到跟了自己心腹的丫鬟心底会别有一番计较,闻言只是失落:“如今怎么办?她难道还真的会妖法不成,将军为什么那么信她?从头到尾是她栽赃我,竟弄得像是我在害她!”
她一路低声抱怨,最后惜燕终于道:“主子要整治她,也不是没有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钟离薇咬着牙,“你没听到么?往后我连澜月阁都不能去,他拿防贼一样防着我!”
惜燕摇了摇头:“真正厉害的东西杀人于无形。您若是真想,法子总是有的。就怕您只是说说,下不了那个狠心……”
她语调阴冷低沉,钟离薇一怔。转头望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似有一些难以置信的陌生。半晌才道:“什么法子?你……先说出来听听?”
屋里,映儿换上了新的床帐。又走到桌边,剪一段烛心磕在银碟里。
却一下剪得多了,屋里暗了一会儿,影影憧憧的。符止借着朦胧的光线,看了谢长庭一眼。方才的事,他心里大概也有数,她手段之多,钟离薇绝不是对手。便也不再提,只是道:“听说你不愿意抹药?”
谢长庭不由得去瞧床边的映儿。
映儿手足无措,呆了一下就要跪。符止几乎笑了:“起来。究竟谁是你主子?她才来半天不到,就把你吓成这样?”又将药膏扔到床头,对谢长庭道,“你自己涂,让她给你涂,还是你想要我给你涂?”
他拿出个不容商量的架势,谢长庭知道争不过,就也乖觉了。映儿走上来,重新为她涂药。膝盖又一阵一阵痛起来,她双腿无力,只是默然靠在床头。
映儿躬身退了下去,符止也站起身来。她以为他要走,却没想他将新换的床帐挽起来,示意她下床,“起来活动。”
谢长庭很明显皱了一下眉,抬头看着他。床头的烛光照在她脸上,带着一丝柔和的光晕,反倒显得真实。不再是那个八面玲珑、却死气沉沉的她。
双膝的疼痛显然很强烈,她手扶床沿而立,显得很勉强。
符止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不知怎么让他想起了谯楼上,夜尽天明时分她倚在窗下旖旎的风情。他有些恍然,这次却没有抗拒。笑了笑,在书桌旁拉了张椅子坐下来,对她伸出手:“走过来吧。”